第十五章
掌下余温。
几乎是刚碰到白虹念夜的一瞬间,她的身体便停止了抖动,这次对方没有将他推开。
白虹念夜道:“其实白虹氏和柳家没有退婚。”
不等喻浮陵问出口,她忽然转头,脸上的泪已经被迅速擦干,只留下一双红红的眼。
往常这双眼里总是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让人想到林间跳跃的小鹿,草原奔跑的马驹,天上翱翔的雄鹰,只要看见这双眼睛,就知道它的主人一定是个十分快乐的人。
可此刻这双眼睛宛如熄灭的火堆,虽然仍旧呈现出红色,但已经失去了灼热的温度。
白虹念夜继续说:“只是我与柳南星退婚而已。”
喻浮陵很用力地去想她话里的意思。
柳氏虽为神医世家,但为了保证医术不外传,到现在每代皆为单传,柳南星实实在在是柳家唯一的血脉。
而白虹氏恰恰相反,仅有白虹念夜一个女郎,其余皆为男儿。
两家依然要结亲,白虹氏能嫁的只有白虹念夜,但柳家除了柳南星,还有谁可以娶她?
答案抵在舌尖,喻浮陵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它咽下。
白虹念夜替他回答:“他们要我嫁给柳决明。”
……
“我带你走。”
任何时候,任何情况,无论是谁,听见这四个字,都会觉得它足以胜过千言万语,胜过千军万马。
尤其是一个男人对女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此刻他已经成为了天下无二的英雄。
喻浮陵是英雄,但是是一个愚蠢的英雄。
说出这句话的人都很愚蠢。
白虹念夜被他的愚蠢逗笑了,红红的眼睛恢复了一点神采,又将他一把推开。
“我才不会跟你走,就凭你也想跟白虹氏作对?”
喻浮陵不觉得自己被贬低,因为他听过太多口是心非的话,然后他想起来白虹念夜也并非一个需要别人心疼她的弱女子,往往在别人给她委屈之前,她就已经让对方吃了大亏。
喻浮陵只需要像穿上那双靴子一样,答应做好她要求做的每件事就够了。
白虹念夜道:“我要找到韩笑雨。”
虽然不合时宜,喻浮陵还是想问:“是要修复那把匕首?”
白虹念夜从怀中掏出一物,直接扔给他。
喻浮陵只觉自己接的是一道五彩绚烂的光芒。
等到光芒散去,才认出那是一把匕首。
仅仅略比巴掌长半寸,柄身以金为底,上用各色宝石镶嵌,中间是珍珠围成的一个“宝”字,拿在手中沉甸甸的,不仅不趁手,反而硌手。
硌手的匕首不好用,但很好看。
刀鞘亦是华丽异常,红宝石与黄宝石互相缠绕出一条腾云驾雾的龙身,两粒眼睛更是难得一见的黑珍珠,随着喻浮陵手上的动作流光溢彩。
等到抽出匕首,喻浮陵却大失所望。
那实在是太普通了,一把普通材质的单刃小刀,不知砍到了什么,正中裂了一道闪电般长长的纹路,彷佛只要轻轻用力,就会随时断为两截。
这样的匕首虽然很贵重,但喻浮陵敢打赌,白虹念夜手中至少还有十数把这样的“玩具”。
它根本算不上是传家宝。
白虹念夜用如此拙劣的借口,白虹潇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但他依然让自己的女儿只身来到了铸剑山,并且是在柳氏子弟的监视之下。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白虹潇碍于某种压力,让他不得不答应用这种方法把白虹念夜送离一叶城,甚至必须在柳氏的监视内,没有丝毫多余的疼惜女儿的举动。
但仅凭一个柳决明,就能把叱咤江湖的白虹潇逼到如此地步吗?
白虹念夜证实了喻浮陵的猜想:“我说这是祖传的陪嫁之物,只有修好它,我才会嫁给柳决明。”
喻浮陵道:“那你找韩笑雨是为了何事?”
白虹念夜道:“让他替我杀一个人。”
“杀谁?柳决明?”
“不是。”
喻浮陵看见对方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说了几个字。
谢照水。
他又听见自己重复了一遍:“谢照水?”
白虹念夜说:“应该是,不过我不认识,你听说过吗?”
喻浮陵想点头,想给她解释,还想安慰她,或者是抱住她。
但他更想杀了她。
杀了每一个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名字的人。
喻浮陵不是一个容易愤怒的人,此刻他的心中却充满了愤怒,他甚至怀疑这是一个圈套,他应该掐着白虹念夜的脖子,这样才可以问出事实的真相。
“喵呜——”
窗外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
白虹念夜吓了一跳,刚想去开窗,就听外面有人骂:“该死的猫,又来偷鱼!”
她不想引人注目,于是收回手。
转身又被喻浮陵吓了一跳。
对方直愣愣地站着,像一个木头。
她抬脚轻踢了对方的小腿一下,嗔道:“喂,魂吓没啦?这么胆小。”
喻浮陵不是木头,他如往常一般侧身躲开,笑道:“好像是。”
白虹念夜见他神色语气皆无不妥,彷佛刚才失魂落魄的表情只是自己的错觉,她暗松口气,想了想,还是给他倒了杯水。
喻浮陵接过水,彷佛十分口渴似的一饮而尽,然后才继续问:“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你见过他?”
白虹念夜否认:“我没见过,但我知道。”
“我爹很怕他。”
“怕到连这三个字都不敢提。”
喻浮陵自己又倒了一杯水,他问:“那你是从哪听见这个人的?”
白虹念夜不愿回忆,但最终仍是道:“是柳决明说的。”
自从她“踢”废了柳南星,白虹潇便将她禁足,不许离开卧房。
她知道白虹潇一方面是为了教训她,在外人面前表达自己的态度,另一方面亦是为了保护她,怕她被失去理智的柳决明报复。
白虹念夜并不在乎,她满心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等到的会是与柳南星的退婚——即使伴随着一些可以承受的代价。
她成功了。
人人都知道柳南星废了,白虹念夜与他退婚,再无瓜葛。
那天晚上她娘亲隔着窗户告诉了她这个好消息。
窗户被封上,她只能看见一个美丽温柔的影子。
她问:“那爹打算如何惩罚我。”
然后她听见了一声奇怪的呜咽,像是一个人拼命捂着嘴巴但最终仍从指缝间泄露出的声音一样。
过了半晌,才听她娘说道:“你爹不会惩罚你。”
不会惩罚她,却依旧关着她。
白虹念夜实在不明白,决定自己去问——她故意耍脾气,骂跑了几个来送饭的小丫头,最后留下一个,转而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将她打晕,跑出了卧房。
她一路躲躲藏藏,来到了白虹潇的书房外。
她跑得太急,还未进院门就被一个从天而降的人一掌拍倒在地,呛得眼泪鼻涕一齐流下。
白虹念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打她的人会是她的父亲。
但白虹潇必须打她,因为他身旁还站着一个柳决明,如果他不自己出手,那么柳决明的一掌绝不仅仅是落在她的肩头。
白虹念夜倒在地上,听见柳决明对她的父亲说:“你应该庆幸,谢照水不杀女人。”
这是什么意思,白虹念夜隔着模糊的视线,看见白虹潇的身体猛地一抖,这副样子让她想起自己养的一只兔子。
那只兔子玉雪可爱,只是生性胆小,无论是谁经过它的笼前,都会吓得它浑身一抖,完全僵在原地。
堂堂白虹氏的家主居然像一只兔子,白虹念夜刚觉得这有一点可笑时,更可笑的事情就来了。
她的父亲亲口告诉她,她要嫁给柳决明。
她还是要替柳家生儿子。
这真荒唐,无论白虹念夜如何挣扎反抗,仍然改变不了这个荒唐的事实。
在歇斯底里的疲惫之后,她忽然想起自己听见的那句话。
谢照水不杀女人,谢照水是谁?为什么她父亲要因此而庆幸,为什么柳决明认为值得庆幸的事,他父亲却如此害怕。
于是她问白虹潇:“是不是这个谢照水威胁您?”
然后视她如珍如宝的父亲,在一天之内第二次打了她。
白虹潇说:“永远不许你提这三个字。”
……
白虹念夜忍不住摸自己的脸,虽然上面的痕迹早已完全消失,但她仍能感觉到一种钻进皮肉底下的火辣辣的痛。
“为什么我爹这么怕谢照水?”
论势力,论财富,论地位,这三者加起来,白虹念夜实在猜不出世上还有谁会给她父亲如此巨大的威胁,能把她父亲吓成了一只兔子。
“那只有论武功了。”她又道,毕竟白虹潇虽然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白虹潇还要厉害的高手,江湖上仍有不少。
“所以我要找韩笑雨。”她说出自己的目的。
韩笑雨就是比一等一的高手还要高出很多倍的天才高手,他的“无风剑”即使是没见过的人,也都愿意承认它的厉害,何况白虹念夜已经见过。
这样的天才一百年里也不会出现超过一个巴掌的数。
“只要请韩笑雨杀了这个谢照水,我爹就不用受威胁了,我也可以不用嫁给柳决明了。”
白虹念夜说了半天,口干舌燥,正要倒水,才发现茶壶里的茶已经见底。
喻浮陵很渴吗?
这个疑问在脑中一闪而过,她更在意对方为什么一直沉默。
喻浮陵反问道:“你知道那个人在哪里?”
白虹念夜道:“我不知道。”
喻浮陵又问:“那你知道韩笑雨在何处?”
白虹念夜道:“之前知道,现在不知道。”
她去了铸剑山,才知韩笑雨已经消失多时。
喻浮陵道:“所以你要让一个找不到的人,去杀另一个找不到的人?”
白虹念夜道:“谁说我找不到。”
她看着他:“至少我找到了你。”
“天底下只有喻浮陵知道韩笑雨身在何处。”
喻浮陵摇头:“我也不知道。”
白虹念夜十分笃定:“你知道,只要你想一想,就一定能知道。”
于是喻浮陵很认真地想,他走路的时候想,爬山的时候想,见到江阿行的时候还在想。
江阿行还没开口,喻浮陵就握拳拍掌笑道:“我知道了。”
江阿行也笑:“我也知道了。”
喻浮陵先问:“江兄知道什么?”
江阿行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喻兄去见了一个姑娘。”
喻浮陵不会否认,他身上还穿着崭新的衣服,衣服上还带着浓浓的女儿香。
但有一件事江阿行不知道,所以他问:“喻兄不是去英雄救美了吗?”
怎么只有一个人回到铸剑山庄。
喻浮陵的确是要英雄救美,不过是另一种方式。
白虹念夜让他要找到韩笑雨,请他杀一个人。
所以他要找到韩笑雨,请他同自己一起去跟白虹潇和柳决明讲道理,讲能让他们放过白虹念夜的道理。
至于杀人,喻浮陵从未想过这件事,也绝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透露一丝一毫的端倪。
因为有一种人,杀他应该是本能,而不可以当成是心血来潮的想法或者私私切切的欲望,一旦你开始想杀他,那你就绝对杀不了他。
喻浮陵也不会让韩笑雨去杀人,即使一直以来韩笑雨十分愿意替喻浮陵杀人,也杀过不少人,但只有白虹念夜说的这个人,韩笑雨不能杀。
喻浮陵离开铸剑山庄时明月高照,疏星朗朗,回来时晨光微曦,薄雾已开。
他的身上带着一夜奔波的凉气,却仍没有江阿行身上的凉。
江阿行说:“我怕喻兄久不回。”
于是他在山庄外等了一夜。
于是喻浮陵那句“江兄就此别过”的话便无法说出口。
找韩笑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喻浮陵不愿将别人牵扯进来——江阿行的确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也是个值得信任的朋友。
但江湖人交真正的朋友,往往要花比交普通朋友加起来还多更多倍的时间。
喻浮陵认为,他暂时还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若他早一点遇见江阿行的师父江老三,就不会生出这样天真的想法。
因为还有一种人,一旦你遇见了,从此便再也甩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