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所有人都没想到，李灵犀第一个要见的是沈苍生。
沈苍生心中有把握，死是无需死的，自己只是偷、不对，拿回了铁掌套，若真要说个是非黑白，盗天门才是失了大义、有过在先的一方。
于是见到李灵犀时，沈苍生很是惊讶，盗天门七八个长老皆不在，真的就只派一个小姑娘过来，他们没听过“沈苍生”这个名号吗，就不怕自己出手，反过来要挟他们？
见面地点在双月楼的二楼。
甚至那个密室依旧大大咧咧地敞着。
沈苍生心动，他知道密室里有什么，当时听见余寒燕与喻浮陵的对话他就心中火热，恨不得立时将这些都占为己有——所以他更瞧不上余寒燕的愚蠢，手握半个江湖的秘宝，居然甘愿偏安一隅这么多年，简直是暴殄天物。
反正他之前已经摧毁了一座明月楼，再摧毁一座双月楼又有何难——只要自己能够逃出去。
李灵犀欣然答应放他走，但有一个条件：“你给我讲一个故事。”
“关于明月楼的故事。”
沈苍生觉得好笑，同时又有一点不屑，明月楼的故事有什么好说的，要他哄一个跟自己孙辈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开心，真是小儿举止，不足为惧。
他说：“老夫醉心武学，对江湖事知之甚少，恐怕会让姑娘失望。”
李灵犀瘪嘴，歪头思考了一下，或许也觉得听一个老头子讲故事未免太过无趣，于是又说：“那换一个吧，你把手上的东西交出来，我就放你走。”
沈苍生的眼中闪过一道暗光，没想到不仅自己打着石室中那些东西的主意，对方也不死心，居然还敢要他的铁掌套。
沈苍生呵呵笑，语气依旧循循善诱：“灵犀姑娘，老夫的铁掌套跟了老夫几十年，后来才被你这师父偷了去，按理老夫该追究你们这二十多年偷窃之罪的，如今物归原主，且人死为大，所以老夫才决定原谅尊师。”
“怎么你也不辨是非，还想觊觎老夫的东西？”
李灵犀点头：“没错，人死为大，所以我才想将师父的这些藏品都给她陪葬呀。”
说起来，这还是她在三十三殿中得到的灵感呢。
沈苍生一愣，眯起眼睛：“你可知那些东西都价值几何？”
每一本秘籍每一样秘宝拿出去都是令无数江湖人士趋之若鹜疯狂追求的东西，如今她却说要全都拿给一个死人陪葬？
真是异想天开。
李灵犀回道：“不管价值几何，只要师父喜欢就好。”
沈苍生摇头，不想听她的胡搅蛮缠：“灵犀姑娘不必多言，铁掌套恕难交予他人。”
李灵犀又好奇道：“若我说可以补偿呢？譬如再请欧大师另打一副铁掌套。”
沈苍生嗤笑：“你可知我这铁掌套由何所制？乃缅铁与陨铁相融而炼，唯有此才能造出这般柔软贴手而又坚固无比的手套，不说缅石难运，陨石难遇，光是将二石炼成铁，再把铁锤成掌套，前后就费了经年，更添无数多少人力财力才成。”
要是轻轻松松就能再得一副，他又何必缩头藏尾在铸剑山庄待了半辈子。
李灵犀“啊”了一声，又问：“那你不想走了吗？”
沈苍生哼道：“区区一个盗天门，也想拦住我沈苍生。有迷香又如何，老夫难道还会受制于你一个小儿！”
刚才交谈间他已经确认周围几丈内并无别人埋伏，当下也不再客气，话音还未落，他的手已经掐在了李灵犀的颈间：“交出解药，否则就休怪老夫心狠。”
若是喻浮陵他们在这，看到这幕只会笑沈苍生愚蠢。
若是知道他还吃了李灵犀送去的饭，更要哈哈嘲他老糊涂。
果不其然，李灵犀被他推得身形一晃，手腕的铃铛便跟着嗡嗡作响，沈苍生顿觉胸口一阵慌张，他再想动，却惊恐地发现手脚皆不听使唤。
而片刻后，他便连挣扎也不挣扎了。
像个木偶任由李灵犀摆弄。
李灵犀一边脱他的铁掌套一边自言自语：“放心吧，师父当年没有杀你，所以我也不会杀你。”
拿走了铁掌套，又往他怀中塞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句贴心的叮嘱。
……
“纸条上写了什么？”喻浮陵问。
李灵犀笑道：“以后有机会你就知道了。”
喻浮陵不想怀疑她的话，但自己还有以后吗？
“你不杀我？”他问。
李灵犀反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喻浮陵觉得这个场面实在好笑。
天底下多少人排队等着收割喻浮陵的项上人头，都找不到机会，现在喻浮陵准备好引颈就戮了，对方反而要问为什么，世道就是这么奇怪。
他只好自己给自己定罪：“因为我杀了你的师父。”
李灵犀“哦”了一声。
喻浮陵等了半天没等到下半句话，又问：“这还不该死吗？”
更奇怪了，喻浮陵承认自己心中有愧，他可以放弃抵抗等着别人来杀，但绝没想过还要主动低三下四地求死。
他很别扭。
人一别扭，思绪就容易发散。
李灵犀眨着眼睛，又把问题抛了回来：“你觉得你该死吗？”
喻浮陵不懂她的把戏，心底隐隐有些抗拒回答：“你若想为师报仇，大可动手，在下绝不还手。”
对方看似给他自辩的机会，可辩到最后又能改变什么？
余寒燕想杀喻明月吗？不想，可喻明月最终还是死在她的手上。
喻浮陵想杀余寒燕吗？不想，可余寒燕最终也死在他的手上。
若论心不论迹，世上不知要少出多少英雄侠士，但若只论迹不论心，那世上又不知要多出多少伪君子来。
所以喻浮陵闭嘴不谈自己的看法，只求一个安心：“在下甘愿接受任何惩罚。”
李灵犀摇头：“我不想惩罚你，也没有资格杀你。”
喻浮陵不解，杀人还要什么资格，杀人只要动手动刀就行了。
但这只是李灵犀自己的话，喻浮陵没有觉得安心：“你若不想动手，可以让盗天门里的那些长老过来。”
“你若放了我，他们恐怕也不会答应。”
李灵犀依旧拒绝：“也轮不到他们来杀你。”
这话让喻浮陵脊背一凉，似乎一瞬间看见了什么不可捉摸的未来。
“轮不到”，他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忍不住追问：“还有谁要杀我？”
李灵犀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悠悠地笑了，这种笑容喻浮陵从未见过，似乎站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那个刚认识不久的李灵犀，而是一个陪在他身边很多年的朋友。
比韩笑雨还要久的朋友。
接着她开口，不知道算不算一种回答：“有很多人想要杀你。”
这个喻浮陵觉得自己比她清楚，连江阿行在未见到他之前都对他怀着一种恨意。
李灵犀说：“不过他们都不该杀你。”
这话又很不通，喻浮陵还想再问，但李灵犀的脸上重新挂回了熟悉的笑容，就像喻浮陵当初问她要回五十两金一样，温柔却坚定，代表着喻浮陵绝不会得到任何想要的答案。
她转回余寒燕坐过的位置上坐下，说起了别的事：“我想当门主，你有没有好的建议？”
这下喻浮陵是真的吃惊，他果然不懂女子的心思。
最重要的亲人去世，难道不是应该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吗？
进来双月楼之前，外面有很多人，彷佛整个山谷里的人都聚集在此处，有的人对他怒目而视，有的人对他视而不见，河水上飘着一只只竹筏，传递着一句句嘈杂的讯息。
空地上堆起了许多木头。
喻浮陵知道南人有火葬的习俗。
还有人在组织呼着凄凉哀长的调子。
他听不懂，不过没关系，这些不需要他关心。
但李灵犀应该关心，外面有那么多需要她在意需要她参与的事情，她皆不闻不问，反而盯着门主的位置，还要问喻浮陵一个凶手的建议，这简直是冷血，无情，无义，寡廉耻。
长老们绝对不会让她当门主的。
出乎意料的是，李灵犀不需要喻浮陵的担心：“我会是盗天门的门主，因为门主唯一的弟子是我。”
“但那些长老们能同意吗？其他弟子呢？”
盗天门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而就算是小孩子过家家，当不当门主也不是李灵犀一个人说了算的。
李灵犀吟吟而笑：“因为我最适合吧。”
“在大家都为师父的去世而伤心的时候，只有我能接手处理门中的事务。比如我问你有没有建议，因为之前你似乎对门规有些微词，我想，或许是旁观者清，说不定你能指出一些不利盗天门发展的危险呢。”
“如果合理的话，我可以参考一下嘛。”
她的眼神那么自信，那么笃定，似乎正在用无言的静默来安抚喻浮陵的担忧，让他立时就忘了自己的处境和愧疚，只顾顺着对方的话语思考下去。
……
“然后呢？”江阿行迫不及待想知道喻浮陵提了什么建议。
喻浮陵摇头：“我什么也没说，唯有愿她多多保重。”
但这已经很好，在临走前，李灵犀谢了他一句：“我知道，你放心，至少以后盗天门不会再出现今天这样的事情。”
“阿弥陀佛。”了心一声叹息。
石牢里安静了片刻，江阿行最终还是问了出来：“那喻兄你呢？她有说放了你吗？”
这个时候江阿行首先在乎的还是喻浮陵的生死，喻浮陵有点感动，安抚对方：“李姑娘说会放我们离开。”
江阿行一喜，随即狐疑：“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不会是暗里藏刀——没什么好招吧。”
要是轻易就将他们都放走，那还把他们关起来干什么。
何况即使江阿行有私心，也不得不承认，站在盗天门的角度，喻浮陵就是个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就这样也能让他平安出谷？
他猛然问道：“莫非喻兄和那女子做了什么交易，只为放了我们几个？若如此我江阿行绝不会走。”
喻浮陵含笑解释：“江兄与了心师父，包括方小兄弟，自入谷并未惹出任何麻烦，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不放你们离开，所以不需要在下和他们做什么交易。”
“那你呢。”江阿行紧跟着问道。
喻浮陵避开他的眼睛，继续道：“李姑娘心地善良，不愿冤冤相报，只是让我保证永远不要再靠近龙跃山。”
江阿行不太信：“仅此而已？”
不是他不信喻浮陵，而是他不信李灵犀会这么好心，那女子脸上整天挂着不怀好意的笑，谁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个问题李灵犀愿意解答，但并非是对着他们。
一下午见过了沈苍生，见过了七长老中的识音长老，又见过了喻浮陵，刚有些喘息的时间，还未吃完饭，其余的六位长老就找了过来。
“灵犀女娃，你为何要放他们离开？”回长老率先问道。
若是剩下的三人便罢，偏偏还有一个就是杀死门主的凶手。
李灵犀扬起乖巧的笑：“这是师父的遗愿。”
“门主留下了遗言？”六人中最年轻的青竹长老虽怀疑，但面对李灵犀时她的语气依旧温和：“小灵犀，你可是从不骗人的哦。”
李灵犀撅嘴，点头道：“师父是没说，但我可以保证，她绝不希望看见我们杀了喻浮陵，不信长老们可以去问识音长老。”
“识音？”身兼谷主的冉仪长老疑惑：“他怎会知道？”
李灵犀解释道：“大父曾说过，师父一直让人去外面打听喻浮陵的消息，二十余年从未间断，这些消息就是由识音长老保管的。”
对方不肯拿出，直到她撒娇痴缠了许久，最后问了一句：“这么多年，门主有没有让识音长老您将这些记录付之一炬？还是自始至终都要您仔细保管？”
于是识音才答应让她读完那些在七楼放了数年，但依旧完好无损的关于喻浮陵的记事册。
每一册的书页都已卷边，不知被人捧在手中翻阅了多久。
所以李灵犀猜，师父一定是不希望他死的。
“这终究只是你的猜测，若不为门主报此仇，将来身死之后有何面目再见门主。”另一位大约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皱眉道，无论如何，他还是无法忍受就这么轻易地放过喻浮陵。
“没关系的，闵长老。”李灵犀安慰地再三向他保证：“他不会逍遥太久了，我仅仅因为不想门主伤心，不愿他死在盗天门手里而已。”
“但他很快就会被别人杀死了。”
“你们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