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喻浮陵自认罪行,得到的效果却跟沈苍生完全相反。
当然,沈苍生犯下的只是偷窃之罪,在盗天门里,偷东西还能算罪吗?何况喻浮陵犯的杀人之罪。
这下江阿行手中的刀也握得不是那么紧了,但仍强辩道:“他必有苦衷。”
没人听他的话,这些人本来就视他如不见,又怎会把他的声音记在脑子里。
除了李灵犀外在场之中最年轻的女子忽然开口,问李灵犀:“灵犀,你想如何?”
李灵犀虽在回她,眼睛却始终盯着喻浮陵:“我还没想好。”
那女子又道:“不如把他们都先关起来。”
李灵犀道:“那就听迟长老的。”
有人束手就擒,有人却不甘为囚。
沈苍生瞅准大多人盯着喻浮陵的一个空挡,脚下一动,直接窜出包围圈,别看他已年过六十,行动起来却远比壮年人还要快上几分,众人措手不及,回神时他早窜出数步,直往瀑布所在的山涧下面飞去。
江阿行紧随其后,却并非为逃,只是心中不服,凭啥他们要乖乖被抓,沈苍生却能逃出生天,怎么着也该一起尝尝阶下囚的滋味。
河水宽平,又紧贴山壁没有岸隙,那二人一前一后,一个从旁侧以掌拍地,两条胳膊就跟弹簧做的似的,带着倒转的身体一飞冲天,挂在了河上的石壁上,接着使出方才用过的那招“水母“式,一蹬一跃,瞬间穿过山涧,看不见身影。
而江阿行的轻功更不用提,如水上蜉蝣踏水而行,几个起落就跟上了沈苍生的步伐。
转眼之间二人皆已不见,只留下喻浮陵在原地。
喻浮陵是凶手,并不想逃,那其他人呢。
七个长老动也未动,更不提里里外外的弟子,好像江阿行他们逃掉也是无关紧要的事。
喻浮陵心下一动,看着李灵犀:“江兄他与此事无关,还有了心师父与方明,他二人更是无辜,李姑娘可否将他们放走,在下自愿接受任何惩罚。”
李灵犀答道:“我知道。”
知道不代表答应,喻浮陵皱眉,随后苦笑,他不该求情的,只希望事情仍有转圜的余地。
他虽相信以江阿行的身手大概不会轻易被抓住,但看这些人的镇定,和自进谷后的种种古怪,由不得他不担心。
果然,没多久,两只竹筏由人撑着穿过山涧驶来,竹筏前头各自躺着两个人。
正是江阿行和沈苍生。
喻浮陵惊讶,江阿行自不必说,沈苍生当初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这二人怎么也不该连半盏茶的功夫都没撑到,就变成了这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这个问题一直到江阿行醒来才得到解答。
“我压根儿没出手。”
李灵犀带人把他们关在了两个单独的石洞中,喻浮陵四人与沈苍生分开,而他们所在的石洞又由石栏分成一个个小牢房,四人各关一室。
奇怪的是盗天门的人似乎并不怕他们再逃出去,江阿行的刀,沈苍生的铁掌套和了心的禅杖,依旧好好地陪着他们。
没多久便醒来的江阿行一边拧着湿淋淋的衣服,一边说道。
“以手代足,拨云开雾。沈苍生的铁掌果真不俗,只是他随便伤人,我实不耻。”
沈苍生抓小鸡似的一手一个外谷的人,不论是谁,大掌一挥就朝江阿行身上砸去,江阿行怕他们再次受伤,只好一一出手接住,这样一来始终都落了对方半步。
直到沈苍生冲进李灵犀带他们进来时的那个小山洞。
江阿行怕他真逃了出去,或者自己未及时回去,反害得喻浮陵处境更加艰难,情急之下直接运气去追,结果刚进洞就觉一阵天旋地转,再看前面三尺之外,躺在地上的不是沈苍生又是谁?
再醒来时就是此刻。
听他说完,喻浮陵也想不通:“莫非那山洞中暗藏玄机?”
江阿行挠头:“可俺身上并无伤痕。”
方明相较之前精神好了许多,插言道:“或许有人偷袭你,他们这么擅长用迷香。”
江阿行有些犹豫:“那附近实在没有旁人的气息。”
但若真有更厉害的高手可以隐匿行踪,他察觉不到也不意外。
这时了心突然开口:“是迷香。”
“不过并非是人偷袭。”
他抬手往空中虚虚一抓,什么也没抓到。
见三人面上各有不解,才继续道:“是这空气中的香。”
“你们可还记得,刚进谷里时,闻到的那股奇香。”
他这一提,其余人都想起来,的确,每个人进来时都被那股奇异的味道震惊过,浓烈的味道争先抢后地钻进鼻子里,就算你不想闻也必须闻。
山谷里到处充斥着这股香气,让他们无处可躲,只不过或许因为过了一夜已经习惯,那香气已然淡了许多,若非了心提起,他们根本不会主动察觉。
“贫僧猜测,这香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迷香,若一直处在这种环境中,便无大碍,可一旦脱离山谷,吸入外面的空气,就会催动它,使人昏厥。”
虽是猜测,别人也已信了九分。
怪不得他们不追不问,也不怕他们再次逃走——身中此香,就连山谷的一丈之外也去不到。
“这可如何是好?”江阿行急道。
喻浮陵苦笑,江阿行心急入障,连最简单的问题也想不通:“自然是有解药,否则李姑娘和探花手兄弟如何在外行走?”
只是这解药还不知别人肯不肯给。
……
双月楼里,李灵犀同样在想问题。
她在想到底是谁杀了余寒燕。
是喻浮陵吗?
但假如喻浮陵没有出现在盗天门,余寒燕会死吗?
假如李灵犀没有将他带来,没有在铸剑山庄故意说出勾魂枪的事,是不是余寒燕现在就仍然活着,站在自己面前,继续做她可敬可亲的门主,做她口冷心热的师父。
她在陈府第一眼见到喻浮陵时,便觉得他跟门主长得真是像。
相比身为师父的“余寒”,李灵犀更早遇见的是作为门主的“喻燕”,原因无它,因为那张脸太美了,美到几乎可以抵消失去双亲后带来的那些痛苦的记忆。
“喻燕”身受重伤,逃到了龙跃山,被李灵犀的大父救回谷里。
那时谷里还没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它太穷,穷到外面的人不会在乎,穷到里面的人走不出去。
起初“喻燕”会偷一些东西回来,改善谷里的生活,只等伤势完全好了就离开,结果时间愈久她愈舍不得,于是最后才选择创立了盗天门。
等到李灵犀十岁时,谷里大部分人都学会了制香——因为门主最喜用香,可李灵犀因为体质原因,总是学不会,就此格格不入,常受同龄人的奚笑。
直到遇见来找大父喝酒的门主,听见她一个人躲在屋后哭,门主把幼小的她抱在怀里,问她愿不愿意进盗天门。
李灵犀回答:“可我不会制香。”
门主笑道:“无妨,你会什么,你的师父就会教你什么。”
李灵犀想,她会挖虫子,那些人嘲讽她,她就往他们身上扔虫子,吓得他们哇哇大叫,这是李灵犀最开心的时候。
门主走了,等到翌日,就有一个也很好看的女子过来找她,说:“我叫余寒,从今往后,便是你的师父。”
从那以后余寒对她倾囊相授,教她认蛊辩蛊养蛊,学尽偷盗之术,毫无保留。
唯一一点,就是师父太冷了,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她从未见过师父跟其他长老相处交谈的样子,对别人如此,对这个唯一的徒弟更是从无笑颜。
于是李灵犀在别人那里学习撒娇学习察言观色,学习讨人喜欢。
谷中岁月悠长,她相信总有一天能够让师父开心,能够赢来师父的一个拥抱。
而有了师父后,见到门主的次数更少,只在偶尔汇报任务时才被召见。
门主不会骂她,还总是夸她,李灵犀很感激,便同样想着怎么也让门主开心。
大父喝醉的时候会不小心说出很多秘密,于是李灵犀便得知门主似乎在外面有一个孩子——她总是让外出的弟子们打听那个人的消息。
见到喻浮陵时,听到他的名字时,李灵犀心中有了猜测,瞬间就决定要将他带回盗天门。
她太天真,以为这样就会使门主开心,说不定还会得到门主的青眼——而作为师父唯一的徒弟,说不定师父也会因此在门里提高地位。
让其他长老主动来找师父示好。
结果一切都失败了。
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在三十三殿里,她一掌劈晕了要去救人的江阿行,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有一个人,也可以一掌将自己劈晕,便再也不用为这些噩梦缠扰。
但李灵犀不能晕,因为没人能够将她带走,即使她逃避这个问题,眼前还会出现更多的数不清的问题。
……
门主离世,平静的山谷不再平静。
谷里并非没死过人,又不是神仙居地,生老病死都是家常便饭,谁也逃不掉。
比如七位长老中年纪最大的冉仪长老,身兼谷主一职,不止一次跟他们说,等自己死了,一定要把尸体葬在龙跃山外——他在这里长了七八十年,早就腻啦。
可谁也没想到,死的是门主。
长老们齐聚一堂,弟子们跪在门外,有人去外谷传讣闻,于是外谷的人涌进来,连大父也来了。
还有人继续赶往山外,召回所有的族人和弟子。
石洞里的人都目睹了这场动静。
而就在悲痛和慌乱带来的无序里,依然有人安排给喻浮陵他们送饭。
晶莹的白米上配着咸香诱人的腊肉丁和爽脆的腌笋,对于许久没吃饭的方明来说,简直是天上地下有一无二的佳肴。
江阿行甚至因此生出一点希望:“这么好的饭,想必仍有解决的余地。”
喻浮陵道:“听说天牢里临刑的死刑犯吃的也好。”
江阿行捧着饭碗一噎,求助的眼神落在了心身上,了心只看自己的碗。
碗中的腊肉丁换成了炒豆结。
连身为和尚的忌口都能顾及周全,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那位李施主才会在意并且体贴。
了心问喻浮陵:“喻施主有何对策?”
李灵犀在吃食上不会为难他们,她的意愿也有人听从照做,所以江阿行和了心他们三个跟余寒燕的死无关的人,大概不会落得危险的处境。
至于喻浮陵。
喻浮陵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江阿行反问:“据说猫生九,狐生九十九。不知喻兄是猫是狐,还剩几命?”
喻浮陵摇头晃脑道:“在下乃大道长生,仙人转世,命无尽数也。”
二人一捧一吹,说完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喻浮陵自然知道江阿行是何意,若每杀人必偿命,此刻这石牢里的所有人都早该见阎王去了。
江阿行也懂喻浮陵的回答,所以跟着笑,脸上的笑容越大,心底就越凉。
什么情况下人会在刚刚杀完另一个人后,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第一种原因,他杀的人刚好是他的仇人。
可这人若非仇人,或者说是不该杀的人呢,杀人者承受着沉重的心理负担,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那就是第二种,他已经脱去了这层负担,做到了问心无愧。
但想要问心无愧,只有一种选择。
江阿行知道了喻浮陵的选择,了心也知道他的选择,于是盘腿而坐,解下胸前的佛珠握在手中,闭着眼睛一字一字地开始念往生经。
江阿行一听就跳了起来:“出家人慈悲为怀。你怎么能在此咒人?”
“喻兄还没死!”
他又隔着石栏跟喻浮陵急道:“喻兄千万不要放弃,我看那门主遮遮掩掩实非善类,还有沈苍生,说不定一切都是他的阴谋。”
石壁隔音,邻洞的沈苍生并未听见这句话。
他同样猜到了自己突然昏迷的原因,更看见了那个少女跟喻浮陵之间的“眉来眼去”,心中只道不妙,若那女子的话在这谷里还有一定的分量,他想至对方于死地的计划难免会失败,就连自身都有些危险。
加上这盗天门古怪,要找解药难上加难,他在铸剑山庄潜藏了二十多年,再也不想在这个小小山谷里再待上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