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莫听铃铛响，勿闻女儿香。”
“喻兄，你说这是何意？”
怀州地界内的一家宋氏书局里，江阿行捧着一本墨香正浓的书读得起兴。
可刚刚翻页，就有小厮笑着过来欠身：“不好意思，客官，书局规矩……”
“不买不得擅阅嘛。本大爷知道。”江阿行扬手打断他的话，伸手往怀中掏了一粒碎银子出来。
只是不知为何，在清楚地摸到银子的那刻，他心底竟油然生出一种莫大的庆幸来，好像一直生怕这银子被谁偷了去。
买完书，二人走出书局，江阿行也不讲究，直接蹲在旁边的台阶上继续看，只是迅速阅完三四行，仍是迷惑不解。
又将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
“喻兄你说，人死果真能复生？”
“在下不知。”喻浮陵没看他，目光落在街道尽头的茶楼上，看见窗边坐着二人，他遥遥招手。
江阿行起身将书页摊在喻浮陵面前，指着道：“你看，这书上写着，天狗山庄死了二十多年的老庄主沈苍天一夜复活，被人发现倒在自家山庄的门前，怀中还放着一张字条……”
“这还不够惊奇吗？不过可惜，就连今虚子也不知那十个字是什么意思。”
喻浮陵盯着书中的那一段，寥寥几行字便完整地讲述了“沈苍天”的前半生，但天下谁不知“沈苍天”就是沈苍生。
死人复活，还是当初的“铁掌无心沈苍生”，等到今虚子的新一册《江湖人物考》传遍江湖，又不知要搅起多少风云。
江阿行还欲再读，奈何腹中空响，他恍然惊醒：“哎呀，差点忘了了心师父他们了。”
于是二人立即赶往街头的茶楼。
一见江阿行捧着书，方明立刻起身扑过来，江阿行脚尖一转躲了过去。
他个头高大，拿着书举在头顶，任方明怎么蹦跳也够不到。
过了片刻，方明气喘吁吁地坐回桌前，恶狠狠地瞪着江阿行。
“等我养好了身体。”他撂下狠话。
江阿行不以为意：“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方明气得摸刀，却被了心一记禅杖吓得闭嘴不言。
江阿行也没有不依不饶，唤来楼里的伙计点菜。
估摸着怀中的银两，四人只点了一道卤豆角，一道油煎青瓜丝，外加四碗米饭。
看着旁人桌上的大碗荤肉，方明和江阿行齐齐咽着口水。
喻浮陵连忙安抚：“等到了铸剑山庄，见了笑雨贤弟，自不必再为银钱忧心。”
江阿行点头：“只不知俺那四十五两金是否都用完了。”
了心也道：“贫僧送去花灯谷的消息大概已经到了，估计这两日就会有人前来接应。”
无论是先到还是先来，似乎前路都一片光明。
正当四人都要放下心来的时候，旁边有人忽然拍桌骂道：“可恨！可恨！”
他一连骂了三四个“可恨”，导致自己也变成“可恨”的了，大家正好好喝茶吃饭呢，被他吓得的差点都喷茶噎饭。
不过等众人看清他手持之物，便都不计较了。
宋氏书局与茶楼就在同一条街，江阿行也不是第一位走进书局的客人，自然也有旁人买了书，也有买了书的来到了茶楼。
那客人手中正拿着一本《江湖人物考》，手指已经翻了一半的内容。
旁边有人忙问：“发生了何事？”
那人也不卖关子，恨声道：“又是那个浮陵郎！”
“他毁了三十三殿！”
此言一出，震惊者有，懵懂者有，在七嘴八舌“又是那个淫贼”、“真的假的”、“三十三殿是什么”的讨论中，忽然插进来一句怒喝：“放你妈的屁！”
这声音洪亮，楼上众人瞬间找到了源头，方才拍桌的男子看见江阿行的身板，忍了忍道：“阁下自己也买了书，何不看个究竟。”
江阿行还要再辩，喻浮陵连忙按住他，小声道：“江兄莫要生气，不如先看书中怎么写。”
江阿行随即往后翻了几篇，方明也凑上前跟着看。
“三十三殿回光一现，浮陵郎生恶火滔天”。
这一回从陈老爷过寿讲起，里面终于出现了一个新的少年侠士——江上行。
江上行听闻安阳城有女子被害，为民除恶，线索查到了陈府，一切如细节就如江阿行自述一般真实。
只除了一点。
本来的鬼面书生竟然变成了浮陵郎！
浮陵郎为陈老爷所邀，在安阳城作恶多端，后来江上行与路过的医僧好心和公子方明联手，一路追着陈老爷他们来到了传说中的三十三殿。
经过一番斗智斗勇，最后陈老爷等人死在了三十三殿之下，江上行这边正准备离开，没想到浮陵郎竟然装死，在他们即将出去之前，一把火点燃了三十三殿，并借由地图上所示的机关将三十三殿毁了个精光。
千万珍宝全部付之一炬，再无重见天日之可能！
书上说，从今以后，便是只猫儿，也进不得三十三殿啦！
若江阿行不是“江上行“，他读到这段必然恨极了浮陵郎，甚至远比对陈老爷还要深恶痛绝。
陈老爷害死了陈家两位小姐，可喻浮陵更是害了安阳城那么多的无辜女子。
最后还想让整个三十三殿为他陪葬。
简直是疯了。
“简直是疯了！”江阿行手上一用力，半本书册竟然全被捏成了碎片。
纷纷洒落在地板上。
方明虽觉可惜，但到底没有出声。
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始终没人动筷。
过了半晌，江阿行抬头，一双眼竟憋得通红，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是书中人人称颂的大侠，如何会受委屈，他只是在替喻浮陵愤怒，替他不甘。
江阿行压声道：“浮陵一笑三春尽，恨见人间有此贼。那个书中的浮陵郎，一直都是你？”
喻浮陵低头笑道：“正是在下。”
初见喻浮陵时，江阿行就怀疑对方是不是那个自己最厌恶的浮陵郎，然而相处这么久，经历了这些事，他早对此不再有任何疑虑。
结果现在才发现喻浮陵果然是浮陵郎，却不是书中那个丑绝淫绝天下的大恶人。
他既风度翩翩又谦谦有礼，既聪明机智又善良无私，任何人见到他，都会想和他做朋友，而和他已经做了朋友的人，都会因此高兴自豪。
了心也道：“喻施主和书中所写……实在是大相径庭。”
“莫非这今虚子对喻施主身怀恶意？”
喻浮陵即使有过这种猜想，仍旧摇头，指着首页的八个字道：“今虚子，今人今事，虚虚实实。对方早已提醒过我们，书中有真有假，关于江上行的是真，为何就不允许关于浮陵郎的是假呢？”
江阿行仍气：“但是他怎能如此诋毁喻兄的名誉，以后有人再见喻兄，岂不是会误会于你。”
喻浮陵安抚道：“可是有谁一见我就知我是浮陵郎？”
说起来，他倒应该感谢今虚子，让他可以大摇大摆地行走于江湖，没有仰慕者追随也没有仇人追杀。
江阿行依然觉得不妥，之前一直“觊觎”的大侠梦成了真，反而因为一个喻浮陵，便觉这今虚子也面目可憎起来。
他恶狠狠道：“别让俺逮到他。”
他思索道：“此人除了喻兄的事，其他果真描写得如身临其境一般，莫非是见过的某个人。”
了心和方明一直跟在近前，但几人始终未曾分开，根本不可能是他俩。
“难道是那个女子？”方明忽然开口。
江阿行眼睛一亮：“或许是她。”
他的脑中瞬间浮起了一个女子的身影，不是如孤魂般游荡在陈府后宅的那人，也不是孤冷决绝的未女，而是一张玲珑狡黠的脸。
他差点忘了对方的名字，似乎叫李灵犀，还是个有点本事的小偷，在陈府偷走了自己的五两金。
后来自己要找她算账时，正好遇见了了心和方明，原来她竟害得方明中了蛊毒，差点连命也没了，真是可恶。
幸好抓住了她，从她身上搜出解药后救了方明。
后来等到他们九死一生从三十三殿逃出来，又遇上这个可恶的李灵犀，一直被她缠到铸剑山庄。
她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喻浮陵几人怕给铸剑山庄带来麻烦，一直往南跑，等到三十三殿的风声过去才回到怀州，似乎李灵犀不想再跟着招惹是非，没到半路就不知去了哪里。
结果如今到头来白忙活一场，今虚子的书一出，又将几人推上了风口浪尖。
江阿行越想越觉得李灵犀可疑。
面对这样的女子，江阿行向来有些不敢恭维。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明明只过去了十几天，关于李灵犀的记忆就开始越来越模糊，若不是方明提起，江阿行几乎早忘了身边还曾有过这号人。
方明又道：“那她为何偏偏将浮陵郎写成坏人，你江阿行倒成了大侠。”
没在意对方没大没小的称呼——花灯谷的少主嘛，江阿行还忍得了，他看了看喻浮陵，冲着方明挤眉弄眼：“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方小明，你还不到懂女人的时候呀。”
方明冷笑：“花灯谷内外在册女子共计两千五百名，我拉过手的女人比你这辈子见过的都多，有什么不懂的。”
江阿行道：“只知皮毛，不知就里。吃过一百盘卤毛豆，你就会做这道菜了吗？见过一千只苍鹰，你就会飞了吗？”
方明瞪他：“我不会飞，你又会吗？那你说，那李…呃，李灵犀，为何要这样写。”
江阿行觑着喻浮陵的神色，见他并无恼意，才笑道：“自然是得不到就要毁掉。或者让天下人都讨厌死了喻浮陵，便是他再认识了别的女子，也没人愿意跟他好了呗。”
方明扑哧一声笑出来，也跟着江阿行一起，脸上露出对喻浮陵的一丝同情。
笑声牵扯着身上的伤，他又暗暗愣住，方明想起这伤的由来，想起一路上受到的折磨，忽然觉得有些害怕。
若自己不是花灯谷的少主，不是南宫仙的独子，是不是也如那些谷外进来的男人一样，被她们拆吃入腹，嚼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过去他还以为自己与他们多么不同，如今一想已然后背发冷，瞬间不想回去了。
他对了心道：“我也要去铸剑山庄。”
了心不解，原本四人就要在此分开，毕竟方明是少谷主，南宫仙一旦得到他解毒的消息，是决计不愿让他再在外面多待一天的。
江阿行还以为他是舍不得自己，心中挺高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何况等咱去完铸剑山庄，就再去花灯谷找你们，用不了多久。”
一想到花灯谷的人间仙境，就连今虚子也不恼了，反过来劝喻浮陵：“喻兄别在意，谣言恶语随身过，唯有清白不能移。一个今虚子又如何，你还有某，还有了心师父，包括方明，我们绝不会因此而怀疑喻兄的品行。”
喻浮陵仍在出神。
这几天他似乎很容易出神，经常一个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江阿行关心一问，喻浮陵才道：“在下在想，今后你们要不要改身行头？”
喻浮陵不必说，今虚子的书天然给他套了一层伪装，可了心江阿行和方明很好辨认。若他们出现在别的故事里倒没什么麻烦，就怕别人以为他们从三十三殿中不知得了什么好处，再起歹念。
江阿行摆手：“一刀在手，天下敢走。某倒要看看谁敢来抢。”
他们离开铸剑山庄是为了不连累欧也难和韩笑雨，毕竟当时还惹了朝廷的人，不愿留下把柄。但其实无论谁都不曾惧过，江湖儿女，岂有胆小怕事之理，江阿行巴不得再来更多的对手，这样他的名气才会更大。
喻浮陵猜到江阿行会有此一说，他只为转移对方的注意力，本就不会为这种小事担心。
他还在想一个人。
想她有没有如愿，想她有没有孤单。
假如她如了愿，也许会更孤单。
喻浮陵也很孤单，孤单是他们怀揣着同样的秘密，同样找不到人倾诉。
喻浮陵本来不想要这个秘密，但她第一次求他。
“我不想你忘了我。”
于是他没有吞下那条忘忧蛊。
但是喻浮陵相信，就算自己吃了忘忧蛊，也不会轻易忘掉她的。
毕竟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笑，可以算是这个男人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