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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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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灵犀手腕一翻,掌心里立时出现一个直径约三指宽的金盒,她用小拇指挑了一片香,抹在余寒燕的鼻子底下。

    以前师父从来离她远远地,此刻却不得不安静地躺在她怀里。

    余寒燕本来就不愿睁眼,现在睁眼也看不见她了。

    她看见的是能让她忘掉所有痛苦,露出最快乐幸福的笑容的人。

    那人从明月里走出,对她遥遥伸手:“寒妹,我来接你了。”

    余寒燕惶惶侧头:“你,你不恨我吗?”

    那人摇头,反说了句“谢谢”,于是余寒燕便开心起来,就要抓住那只依旧皓如霜雪的手腕,从此双宿双栖,再无尘世的烦恼。

    可她刚要起身,袖角传来一股拉力,她扭头,一个粉团儿似的女娃正咬着嘴唇看她,一双溜圆的眼睛噙着要掉不掉的泪珠,明明什么话也未说,却让余寒燕的脚步愈难移动。

    她只好蹲下身子,抱起她哄道:“乖囡囡,快睡吧,师父不走。”

    于是女娃真的闭上了眼睛。

    余寒燕很愧疚,这辈子她终于说了第一个谎话,等到对方熟睡,她便再也毫无留恋地转身,携明月归去。

    ……

    江阿行冲出去的时候还以为那是喻浮陵,想着要跟他同进退,可下一刻便反应过来,那人头发花白,着实已经上了年纪。

    一出双月楼,视野顿时明亮起来,那人一个飞身,避开下面的石洞,直往竹楼右上方的山壁扑去。

    山壁光滑,几无借力之处,江阿行刚要嘲讽对方自寻死路,接着便瞬间瞪大了双眼。

    此人竟紧紧地贴着山壁,稳如与山一体。

    更神奇的是此人双脚悬空,几乎全靠一双手扒在石缝中。

    这是多么恐怖的掌力,江阿行暗叹,结果眼睛霎时被一道银光刺到,再细看时,原来竟是对方手上的反光!

    那不是普通的一双手,整个手掌被银色包裹,似是戴上了手套一般,而手指亦非普通地抓着山壁突起的石头,竟然是硬生生地嵌进去,彷佛他抓的不是山,而是一块巨大的豆腐!

    他在“豆腐”上轻轻松松掏出几个指洞,不一会儿便如飞猿般迅速越爬越高,眼看就要逃出这高耸的山谷,再也寻不见。

    江阿行正思考对策,同时山谷里那么多人来人往,都对此毫不关心,熟悉的一幕让他心里愈发奇怪,一时间也不知到底要不要继续追了。

    结果那人不知是得意还是什么,突然转过头看了身后一眼。

    这一眼让江阿行更加震惊,脱口而出喊道:“冬大师?!”

    原来此人不是旁人,就是前不久在铸剑山庄遇见的欧也难的五位徒弟之一,春夏秋冬四位中的冬大师。

    冬大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江阿行一瞬便想到了答案——自然是跟踪自己一行人才进了龙跃山,进了此处。

    可还有一个问题——他为何要跟过来?

    难道他是为欧也难报仇,要来这里偷东西吗?

    还没等他想个明白,身后便追出一人,正是喻浮陵。

    喻浮陵看清冬大师所在,从手中迅速扔出一柄战斧,铁斧划破天光,砍向冬大师即将落在石壁上的左手,冬大师冷笑一声,迅速抽回手掌。

    然而就在此刻,另一柄战斧如流星般追来,冬大师左手还没来得及攀住,右手就不得不跟着撤回,失去了支点,整个人顿时急速下坠。

    千钧一发之时只见他突然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姿势躬身弯腿,同时蹬山借力,整个身体好似水中的水母,忽然一下就横落到了旁边的石壁上,此时坠落的力量得到缓冲,再伸手攀附便再没有阻力,如之前般稳稳地挂着。

    不过终究还是落了三分之二的高度,冬大师刚稳住身形,江阿行和喻浮陵便一左一右踩着石洞外的栏杆跃到他身旁。

    冬大师立时出掌迎击,十招之后,三人已经同时落在山谷之间。

    “喻兄,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不是冬大师。”

    江阿行迷惑,只觉得这对话似曾相识:“那他是谁?”

    喻浮陵的目光落在那对闪着银光的手掌上:“铁掌无心沈苍生。”

    啸月山庄的沈苍生?

    江阿行“啊”了一声:“沈老庄主不是早就死了吗?”

    “莫非又是金蝉脱壳?”

    江阿行想起一事:“那欧大师知道此事吗?”

    欧也难曾说,自勾魂枪被盗,幸而沈苍生死得早,才没有被痴缠太久,可是他除了是沈苍生,还是铸剑山庄的“冬大师”,做了欧也难二十多年的弟子,难道欧也难竟然未曾识出?

    但沈苍生这副样子并不像用了易容之术。

    那欧也难到底知不知道呢,或者说他又为何替沈苍生隐瞒。

    读遍了今虚子全部的书,江阿行脑海中一瞬间闪过无数个阴谋诡计,心间愈发兴奋,啸月山庄闻名江湖,沈苍生虽然“死了”二十多年,但他的一双铁手神功至今仍为人称道,名气远超之前的林知鹤和陈老爷。

    有这样的对手,自己何愁不被天下知!

    江阿行真想让喻浮陵也不要出手。

    可喻浮陵并不能理解他的期待,心中思绪比江阿行所想的还要复杂和零乱。

    沈苍生之前不是沈苍生,是“冬大师”,并非他不想做沈苍生,而是因为他做不了。

    喻浮陵什么情况下做不了浮陵郎,当然是失去了浮陵郎最为人所知的那双点穴手。

    同样,沈苍生也失去了他的那双“铁掌”。

    没了铁掌,谁还认他是沈苍生,他还怎么敢做“铁掌无心沈苍生”,所以他只能死。

    因为有无数人等着失了铁掌的沈苍生死。

    可他不想死,所以只好“假死”,作为“冬大师”活了一年又一年,等到找回了“铁掌”,于是沈苍生也跟着活了过来。

    在铸剑山庄听见了李灵犀的话,从那时起想必沈苍生就已经猜到偷走勾魂枪与偷走他“铁掌”的乃是同一人,然后一路尾随,甚至在昨夜也不曾私下暴露踪迹,耐心潜伏,直到余寒燕打开隐藏的石室。

    他是什么时候出手的?明明就在上一刻的事,喻浮陵却觉得彷佛隔了很久,越回忆越乱,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勾魂枪插进余寒燕的身体。

    “叽——”

    一声尖锐的哨响从身后传来,原本宛如同三人隔绝开的山谷顿时像烧红的铁棍浸冰水之中,一下子沸腾嘈杂起来。

    几道身影从楼里和石洞窜出,瞬间将三人围住。

    其中便有六楼的褚长老。

    其他人皆面色严肃,不知发生了何事。

    “老回!”褚长老对着双月楼喊了一声,细听之下她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没人回答。

    “老回!”褚长老又喊了一声。

    过了片刻,又有两道身影跃下。

    其中一个几乎无法站稳,落地时踉跄了一下,而后才用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褚长老道:“门主她……”

    “门主怎么了?”

    勾魂枪下,无人生还。

    在得到这一讯息的时候,其余人的目光同时看向回长老身后的另一道身影。

    喻浮陵也在看李灵犀。

    相比褚长老的心痛,其他人的震惊,最早知道这个事实的李灵犀看起来平静许多,她看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反应,嘴巴抿了好几次,才挤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几位长老早知道门主就是我师父对不对,干嘛非要合伙骗了我这么多年呀。”

    “现在好了,师父她死了,门主也死了,一下子让我失去两个最喜欢的人,你们打算怎么哄我呀?”

    语气依旧半嗔半怪,在此刻之前,每一个听她这样撒娇的长老,最后都会身不由己地败下阵来,毕竟如此可怜可爱的女娃,谁也不忍心使她为难。

    更重要的是,李灵犀同样从不会使他们为难。

    她最贴心,最聪明,最善解人意,最知世故而不世故,即使每每撒娇,也是为了哄他们开心。

    只是此刻开始,一切都变了,李灵犀依旧是李灵犀,但学会了为难其他人。

    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她愤怒,她伤心,于是他们只好比她更愤怒更伤心,这样才可以避免被她的目光审视和疑问。

    而最中间的两人,就成了他们发泄愤怒和伤心的目标。

    沈苍生不会痴长这么多年,一抬手直接指向喻浮陵:“他是凶手。”

    沈苍生环顾众人,又抱拳躬身:“在下铁掌无心沈苍生,不告而来实在抱歉。只因二十多年前立身之物的铁掌套不翼而飞,沈某苦寻多年,才得知似乎被贵派收藏,情急之下失了礼数,还请诸位海涵。”

    “不过沈某只为铁掌套而来,与贵派门主实无任何冲突,而且乃沈某亲眼所见,这位喻公子偷袭门主,亲手将勾魂枪插进她的身体,诸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即使还要追究沈某擅闯之罪,我也绝无异议。”

    一番话铿锵有力,说得冠冕堂皇,轻而易举就将自己摘了出来,虽然承认了自己擅闯盗天门一事,可跟杀害门主的罪行比起来,这点不礼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江阿行一听就急了起来:“空口无凭,岂能污人清白。你有什么证据?”

    “你要没有杀人,又为何要跑?”

    沈苍生哼笑:“勾魂枪乃天下第一神兵,沈某惜命,自然要逃。”

    江阿行还要分辩,却被喻浮陵打断:“是我杀了她。”

    ……

    其实喻浮陵没有想要杀人。

    一般都是别人要杀他,他不还手,就会死。

    更多的时候,他只觉生命可贵,曾经吃过亏犯过错,后来最怕生死离别,万事若有余地便留余地,即使对方是他的杀母仇人。

    石室里昏暗不清,他看不见余寒燕的表情,只能通过她的语气判断她的情绪。

    她说到自己当初神偷天下无敌时自豪又怀念。

    说起初遇明月仙子时不甘又痴迷。

    说到为了喻明月金盆洗手时虽怅惘但依旧释怀。

    她嫉妒,嫉妒有人比她更早得到明月心。

    她生气,气男人自私无情,气明月痴心枉付。

    接着是愤怒到牙关都在打颤:“那些人自诩名门正派,一进明月楼便鹯视狼顾,个个成了伪君子、披着人皮的禽兽,恨不得将明月楼变成撕成碎片瓜分殆尽。”

    最后只剩下无奈与痛苦,明月被人踩进污沼中,却依旧熠熠生辉。

    她把全部的光芒留给了刚刚出世的孩子。

    余寒燕被托孤时,很想立刻就掐死那个还没有自己手臂长的东西,可喻明月低声哀求,正如过去的每一次,她都拒绝不了对方。

    “于是我杀了她。”余寒燕道,“我要把你送走,但这样就会留下她一个人面对那些豺狼和魔鬼…她是喻明月,不该受此屈辱。”

    喻浮陵是余寒燕破除誓言后偷走的第一样东西,从大半个江湖人的眼皮子底下逃出,把他送到了春桃酒家。

    第二件便是勾魂枪。

    喻浮陵看着眼前的长枪,只听余寒燕道:“那些人不是想要明月楼的东西吗,他们这么喜欢抢,那我就让他们尝尝最重视的宝贝被偷走的滋味。”

    说到这里她的语调高扬,彷佛重新变回了那个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的少女。

    余寒燕细数自己的“丰功伟绩”,一个一个告诉喻浮陵,当初究竟有哪些人哪些门派参与了云月楼走向灭亡的这场狂欢,最后指着喻浮陵。

    “还有你,你长了一张跟她一样的脸,偏偏眼睛完全不像,让我一见就恶心。”

    初见时喻浮陵骂她的话被还了回来,喻浮陵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愈发体会到余寒燕的心情。

    她大概是很恨喻浮陵的,所以这么多年从不见他,可又不愿放下和喻明月之间的最后一点关联,才能做到知晓他的一切。

    喻浮陵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他想或许应该告诉对方自己会离开这里,再承诺永远不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甚至为自己的“善良”、“慈悲”找了个理由——如果他可以复活喻明月,那自己与余寒燕之间,便再无杀亲之仇。

    然后变故就在一瞬间,不知在暗处躲藏了多久的沈苍生冲进来,去抢放在箱子里的铁掌套——在那之前,喻浮陵的心全部放在了余寒燕身上,竟然完全不知身后还有这么一条尾巴。

    余寒燕的反应则比他快上不知多少,彷佛一只夜燕飞快越过喻浮陵的身体,不仅挡下了对方的一招,还认清了来人的身份。

    “沈苍生。”

    沈苍生不否认,甚至还笑出声,听了那么久的墙角,他对喻浮陵的兴趣更高,他用充满着残忍和恶意的语气开口道:“原来你就是喻明月的儿子,怪不得…你可知你父亲是谁——”

    那三个字如同一个魔咒,喻浮陵听到就会发狂,他抓住手边的长枪,想让说话的人赶紧闭嘴。

    勾魂□□进血肉,说话的人却变成了另一个。

    余寒燕伸着双手似乎是为了捂住他的耳朵,又像一位惶恐的母亲试图拥抱惶恐的儿子,她说:“不要信他……”

    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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