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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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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当事人也说不清的感情,喻浮陵又如何能够分辩。

    见过喻明月的第一面,往后数年,余寒燕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嫉妒她还是怨恨她,或者是期盼她。

    喻浮陵只觉手中剩余的那张脸皮十分烫手。

    他应该愤怒的,余寒燕竟然对他娘亲怀有那种心思,他更应该感到恶心,因为她还将自己易容成喻明月的模样,彷佛二人因此便能合为一体,但喻浮陵此刻心中想的更多的却是悲哀——二十多年日夜顶着另一张脸,甚至连最亲的徒弟都未曾知晓,而深夜无人之时,余寒燕揽镜自照,心中所想是何?口中所念是谁?

    不知佳人今何在,明镜依稀照秋妆。

    “那你为何要偷走……勾魂枪?”喻浮陵本来想直接问她为何要偷喻明月的尸体,又觉无论是问题还是答案,都会伤到彼此,于是只好改口。

    李灵犀在铸剑山庄突然提起此事并非鲁莽,让他不得不在意。

    余寒燕突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又回过神似的冷笑道:“你解了我的穴,我再告诉你。”

    见喻浮陵不动,她继续说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她是因何而死吗?”

    喻浮陵脸色闪过一丝痛楚:他当然知道。

    余寒燕没有错过他的表情,嘲讽道:“你以为她是死于难产?”

    喻浮陵没有反驳,余寒燕低声呵笑:“我陪着她怀胎十月,她的一饮一食皆由我过手,甚至亲去花灯谷求助产的药,怎么可能会让她难产而亡。”

    “你可知,你并非生在春桃酒家。”

    喻浮陵心中大震,他长自春桃酒家,幼时便知自己不是春桃亲生,可那时春桃只跟他说他娘亲是从南边逃荒过来的女子,半路没了丈夫,好不容易走到了春桃酒家,半夜发作生产,只因身体亏虚才会难产而亡,临死前将孩子托付给满贵和春桃夫妇。

    后来他渐渐察觉不对,从满贵和春桃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他们并非只见过娘亲一面,更对他的生父讳莫如深,于是他怀疑自己的身世,却从未怀疑自己是害死娘亲的元凶。

    后来见到那个人,就连对方也会拿这件事一刀一刀捅他的心,明明已经很痛苦了,对方还要继续拍手:“一命换一命,当初你害死她,现在只要你死了,她就能活了。”

    此时此刻,余寒燕却说这些都不是真的,事实并非如此。

    这个诱惑太大,由不得喻浮陵不心动。

    他上前一步,解开对方的穴道。

    余寒燕没有反抗,只是一瞬间便将喻浮陵方才撕碎的脸皮全部捡起拿在手里,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道:“她死后,我花了很久才做好这副面具。”

    她没有生气的表情,说出的话却像极了报复:“是我亲手杀了她。”

    喻浮陵攥起了拳头:“为何?”

    这次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道:“想知道我为何会偷走勾魂枪,跟我来。”

    余寒燕远比喻浮陵所想得还要守诺,揉了揉手腕,便走到石室的最里面,站在一个石俑侍女之前,以手掌催动其转了一圈,面前的墙壁顿时打开,露出另一间跟目前所在差不多大小的石室。

    里面更加昏暗,几乎一片漆黑,余寒燕却在其间行走自如,身形比在白昼还要灵巧。

    喻浮陵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习惯这种黑暗,隐约看清其中的轮廓。

    石室里摆着大小几个箱子,还要几把兵器,甚至还有一些分不清的东西如杂物般随便堆积在地上,泛着一股沉闷的味道。

    喻浮陵一眼就看见了勾魂枪所在。

    当初欧也难仿勾魂枪,虽仿其形却失其神,而郭平手中的枪似红非墨,更是完全按照勾魂枪的颜色铸造。

    一个用陨铁铸成,一个则为山髓石所炼。

    金乌坠日,烧山成髓。

    传闻此石须得岩浆炼化,从赤红到重紫再到极墨,非凡人之力能够捶打,总枪重达七七四十九斤,一出世便作为屠尽闽南寻崖渚下贺家上下八十八口男丁的凶器而闻名江湖。

    而它第二次闻名江湖,便是作为震惊天下的齐王谋逆一案中的主角。

    自新朝建立,官与民的界线既分明又模糊,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江湖亦有江湖的规矩,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可总有权贵想借江湖势,也有豪杰难脱律法情。

    三十多年前齐王谋逆,笼络了一大批江湖豪杰为自己所用,许以官身,于各地造势,隐隐有就此将江湖并入朝廷的趋势,只是造/反还未成功,便有一人提枪将这些江湖人士一一杀尽,最后更取齐王本人头颅,悬挂于宫门之上。

    有人说这是朝廷派来的杀手,也有人说此人是不满齐王给出的报酬,更有人说对方是为了扬名。

    其实这便是勾魂枪的另一个神奇之处——无论它引起多么大的动静,故事里的主角都只是这把枪,没人知道它的使用者是谁。

    因为它实在太过亮眼,如黑夜中的火焰闪耀,在所有人看清前便一击必中,无法留给旁观者更多的时间。

    勾魂枪总共现世两次,前后跨度约二十年,除此之外再无人见过它的身影,所以得知它突然被托孤于明月楼时,才会引起如此大的关注,所有人都在等待它的下一任继任者,结果等到的却是明月楼的灭亡。

    故而也有人说,勾魂枪勾的不止是敌人的魂,还有使用者自己的命。

    如此令天下人趋之若鹜的神兵,竟然被余寒燕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扔在一个石室里,不说暴殄天物,也实为令人唏嘘。

    喻浮陵刚要走近确认,眼睛却忽然瞪大,看着勾魂枪旁边的一对战斧。

    此斧柄长约七尺,斧阔约五寸,模样并不出奇,奇的是尾尖挂着一对小小的玉铃。

    此铃为凤血石雕琢,内部构造奇特,平常刀剑轻易难以砍断,与敌人战时嗡铮作响,既可以极大的扰乱敌人的视线,又可以欺骗对方的听觉,乃先时骠骑将军程户所用,因在天门关与北戎殊死一战而天下知。

    程户为朝廷大将,死后殊荣极高,一心为国,就在江湖之中也美名远扬,他的战斧如何也出现在了这里?

    旁边还有一剑一钩喻浮陵却不大认得。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把打开脚边的一个箱子,里面散着几本书,第一本就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

    《春风化雨剑》,这是韩家的独门剑谱!

    《菩提心法》,这是六峰庵的秘传心法!

    《唐氏奇技》,这是半部唐门暗器大全!

    《百草集》,这是南岛神医世家柳家的医书……一个个箱子被打开,那些熟悉的陌生的刀法剑谱心经,看得喻浮陵眼花缭乱,惊骇无比。

    这些东西,每一样都是外面那些门派世家绝不外传的立身之本,余寒燕究竟有多大的本事才会将它们都一一偷来。

    喻浮陵很想说这些都是假的,毕竟其中有些地方他也去过,却从未听过任何关于丢失宝贝的传言,可它们若不是真的,余寒燕又何必弄些假货来欺骗自己。

    更重要的事,余寒燕为什么偷它们?

    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癖好?那为何又将它们随意丢弃,且看除了几副兵器仍旧完好,箱子里的书已经泛黄泛潮,地上的衣物几乎与尘泥融为一体,还有许多已经认不出本来面目的奇珍异宝。

    这根本算不上“收藏”。

    “余门主果然配得上‘神偷’二字。”喻浮陵道,只期盼对方给自己解答。

    尽管那个答案是如此的残酷。

    余寒燕本来也不会让他等太久:“二十六年前,明月楼被围攻,这里每一个物品的主人,门派,世家,全部参与了其中。”

    ……

    走出石室,李灵犀便带着江阿行他们上了三楼。

    她心不在焉,最后一节台阶差点踩空,幸亏江阿行在后面扶着,才没有摔下去。

    江阿行虽然没完全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方才李灵犀眼中的震惊与心痛做不得假。

    被至亲之人欺骗,大概谁都无法接受吧。

    “行走江湖,身不由己。或许门…呃,你师父…呃,对方也有自己的难处。”江阿行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更为合适。

    “嗯。”李灵犀点头。

    三楼看起来像是一个简易的集市,四周支起十几个竹摊,每个摊子上都有各种不同的瓶瓶罐罐,更有人来人往,像是盗天门的所有弟子都集中在了这里,一番好不热闹。

    热闹却不吵闹。

    或许因为此处人多,李灵犀并不愿意多说,而是闷头带着他们继续上楼。

    有人过来同李灵犀打招呼,同样的视江阿行三人如空气,就算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也会立刻移开。

    而李灵犀只淡淡道:“别玩。”

    于是再没有人靠近。

    与热闹的三楼相比,四楼五楼便安静的有些可怜。

    四楼空无一人,只有大大小小装满泥土的石槽,各自按照尺寸摆在不同的架子上,三面没有窗户便罢了,角落里还放着几桶水,使得屋内更加潮湿。

    而方明一靠近四楼,便瞬间痛苦地嚎叫出声,扭动得连了心都按不住,只好和江阿行两人一起抬着往上。

    “杀了我吧,求求你们,杀了我吧…呜……”

    了心“刺啦”一声撕掉自己的半截衣袖,塞进对方口中。

    或许是良心发现,或许是难以忍受方明的惨叫,李灵犀的步伐瞬间加快,几乎是冲上了五楼。

    五楼只有一个老头,站在小碳炉边摆弄着手里的东西。

    看见李灵犀上来,还笑道:“灵犀女娃,这些香还真不错,你从哪里偷来的,改天我老头子也去逛逛。”

    李灵犀摇头,还有闲心回答:“回长老不是教导我们‘一扫而空’四个字,怎么自己都忘了呀?”

    回长老摸着胡子笑:“哈哈,不错,既如此我便信你。”

    李灵犀闻言一愣,继而低头继续前进。

    六楼同样只有一个人,不过楼梯处便躺着一个阿婆,她的身后是已经上锁的石室大门。

    李灵犀掏出木牌递给她:“褚长老,我来取一粒解蛊丹。”

    褚长老接过木牌,眯着眼睛确认了一番才起身,一边开门一边道:“灵犀回来了呀,见到你师父了吗?”

    李灵犀挤出笑容“嗯”了一声。

    看出她的冷淡,褚长老笑着安慰:“是不是挨训了?其实你师父她就是面冷心热,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为了养你那些虫子,天天去外面寻‘凌霄土’呢。”

    凌霄土位于群山之顶,亦不是每个山头都有,若要填满所有的石槽,有时需要在山里转上十来天也未可知。

    于是李灵犀的笑意更甚,她点头道:“我晓得,师父她的确很辛苦。”

    李灵犀跟着褚长老进门,没多会儿便走出来,手掌心握着一黑一红两粒药。

    江阿行一看,再熟悉不过。

    红的是解药,更是毒药。

    黑的便是这解药的解药。

    而且似乎还有别的功效。

    只是眼下救人要紧,江阿行一个拿掉方明口中的布团,掰着他的嘴防止咬舌,另一个按照顺序分别将两粒药塞进他的喉咙。

    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方明的□□终于停止,似乎真的好了起来。

    只是旧伤仍在,蛊虫一死,与它互相压制的肌肤之痛便被无限放大,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哪个更加难以忍受。

    “走吧。”

    解了蛊,来盗天门的目的便完成,江阿行很想问李灵犀接下来去哪里——无论去哪,至少暂时不该去打扰喻浮陵和她的门主。

    但李灵犀似乎毫无所觉,拿回令牌,跟回长老打了声招呼后便径直回到了二楼。

    只是他们一下楼,便察觉到不对。

    只听一声痛呼,昏暗中一个黑影突然从另一个隐藏的石室冲出,那身形既不属于喻浮陵,也不是盗天门的门主。

    见状江阿行立刻跟着冲了出去,随后喻浮陵也从里面飞出,见到李灵犀停也未停。

    李灵犀心中莫名一悸,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连忙奔到隐藏的那个石室。

    一堆东倒西歪的杂物中,躺着一个东倒西歪的女人。

    她的胸前插着一支红到发黑的长枪,无数鲜血正从枪下汩汩涌出。

    无论李灵犀用了多大的力气去堵,都堵不住那正在流失的时间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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