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喻浮陵的鼻子比一般人还要灵,春桃说他长了个狗鼻子,专门用来寻酒。酒馆里藏的那些酒,他一闻就知年岁如何,品质如何,还会蒙人,让春桃的丈夫满贵把差一些的都上给客人,好的留在最下面,留给他自己喝。
其实鼻子灵还有另一项好处,就是制香。
那时春姜拿出她攒了许久的三两银子,舍弃了城里三两一罐的画堂秋香,只为给喻浮陵的十二岁生辰添一身新衣。
春牛暗地里教唆着猫儿往别人大家小姐的闺阁里钻,染了一身乱七八糟的香气再让春姜抱一﹣春姜又羞又恼,几日不肯理春牛。
喻浮陵就抱着猫,吸了又吸,四处寻找廉价的替代品材料,偶然在乡下坟地旁发现了一棵散发着香气的树。
村里老人说,那叫阴梨木,乃汇聚地下阴气所生,不知多少年才能长成一一可喻浮陵哪管得了那么多,跟春牛一夜把才手腕粗的树连根砍了带回酒馆,半个月后总共制成了三罐阴梨香。
他打算春桃一罐,春姜一罐,春牛未来的媳妇儿一罐,结果春桃知道阴梨木的事,吓得差点把香扔出去,说什么也不肯用。
春牛还不懂什么是娶媳妇,只想哄春姜开心,于是最后春姜一人就得了三罐。
虽然嫌弃,春桃还是忍不住搂着他笑:“喻小子做什么都厉害,一定是随你娘,你娘身上就香香的,好闻死了。”
喻浮陵不喜欢从未见过的人,一下子从春桃怀里挣开,再不提制香的事。
所以他从未问过春桃和满叔,他的娘亲身上究竟是什么味道。
但他可以肯定,绝不是现在这个味道。
跟那个梦里一样的味道。
“砰、砰”。
寂静的石室里,原本细小的声音也会被放大。
像是骨头与骨头的碰撞,又像心脏不安的跳动。
江阿行瞪大眼睛寻找声音的来源,忽见正在上演亲人重逢戏码的喻浮陵后退一步,冷声问着身前人:“你是谁?”
她是谁,她不是你刚认的娘亲么?
儿子质问母亲,母亲却动也不动,仍旧维持揽怀的姿势,只是怀里没了另一个主角,她一个人便显得滑稽起来。
“你不是她。”
“我不是她,你为何叫娘?”对方又换了一副笑容:“怎么,浮陵郎还有到处认娘的喜好?”
浮陵郎。
只有今虚子的书中才会这样叫他。
“你是今虚子?”
“你是浮陵郎?”
喻浮陵的话与江阿行一同响起,又给后者一记震撼:江阿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日之内竟然见到了最想见的两个人。
一个他最崇拜,一个他最想除之后快。
只是“前者”先否认:“我不是今虚子。”
“一个母亲想知道关于自己孩子的事,只要有心就不难。”
喻浮陵难得生气:“不许你再提这两个字,不许你再用这张脸。”
没人看清喻浮陵是怎么出手的,他的指尖既精且准,贴在被点了穴道根本无法躲避的女子耳后,像是为了发泄被戏耍愚弄的怨气一样,直接用力扯下了她的面皮!
人被扯了脸皮还能活吗?室中人还没来得及发出惊讶可惜害怕不忍的呼声,就见喻浮陵手中扯下的脸皮完好无损,而被扯后的脸皮同样完整如初﹣一并不是血淋淋地透着数不清的肌理。
那张脸虽然并不丑,但与之前相比实在是天差地别,尤其是配上狰狞的表情后。
“师父?”最先开口的竟然是江阿行手边的李灵犀,此刻她摇摇欲坠,江阿行不得不伸出另一只手,才将她堪堪扶住。
李灵犀很想提起一股就连江阿行都拽不住的力量,冲到那被点中的女子面前,问她门主去了哪里。
但她全部的力气已经用来拼命睁大双眼,一遍一遍地确认自己没有出现幻觉。
门主怎么可能是师父?
师父什么时候成了门主?
李灵犀几乎希冀般地望向喻浮陵,祈求他再次出手,再从那张熟悉的脸上扯下一张面皮,好证明眼前人其实是个陌生人。
门主还是门主。
师父依旧是师父。
只是喻浮陵不看她,另外一人也不理她。
“还给我!”对面的人全心全意地恶狠狠地瞪着喻浮陵。
喻浮陵讽道:“不愧是盗天门的门主,连一张脸也要偷。”
他捏着手中的脸皮,在对方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一下一下地将它撕成了碎片,他不会再允许这张脸出现,除了本来的喻明月,世间没有任何一人能够配得上这张脸。
毁掉了脸皮,对方不仅没有更加愤恨,反而在诧异之后忽然说道:“我还以为,对着这样一张脸,无论如何你都该心软一些的。”
“我真好奇,你是如何发现我是假的?”
喻浮陵动了动鼻子:“味道不一样。”
对方不信:“怎么可能,你生下来她就死了。”
一个婴儿如何分辩和记忆气味。
喻浮陵当然不记得,甚至守着她的尸体那么久,因为冰棺隔绝了一切而更加什么也闻不到,但他还是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喻浮陵回答她:“人人都说明月仙子身怀异香,闻之令人陶醉,就连对方走过的脚下尘泥都会被其香所染。”
“而你身上的味道,则令我闻之作呕。”
这样的羞辱令对方怒极反笑:“我真后悔在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没把你掐死。”
一模一样的话,时隔多年再次听见,喻浮陵却毫无当初那种惶惶不可终日、唯有求死方可解脱的痛苦。
因为这些人的后悔其实与他无关,一个刚刚降世的、毫无还手之力的婴儿,他有什么力量能够反抗既死的命运,张着嘴巴哀求别人给自己一条生路呢?
而他们为什么会后悔?
只有在认清现实不如人愿又不可更改的时候。
所以喻浮陵认真地回答对方:“那很遗憾,你永远也没机会再掐死我了。”
“是的。”对方坦然接受。
都说女子善变,可喻浮陵从未见过同面前女子一样,能够将态度转换得如此自然的人。
忽嗔忽怒,忽娇忽怨。
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喻浮陵,而是她痴痴期盼盼而不得的某位情郎。
她甚至说:“因为面对着这样一张脸,我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的。”
喻浮陵想起一件事,一件李灵犀在三十三殿里“无意中”说过的事。
对于盗天门的存在讳莫如深,时云只是提起就被她大骂叛徒,而关于盗天门的门主,她在喻浮陵面前却似有说不完的轶事。
李灵犀曾说盗天门的门主行盗无数从未失手,唯一一个败笔就是欲偷天下第一美女的尸体而不得。
李灵犀自然不知那天下第一美女长了一张跟门主一样的脸,可是她不会骗喻浮陵——虽然极擅利用文字里的漏洞,但明确提过的事情就不会有假。
所以已经易容出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也不够,为何她的门主还要再去偷对方的尸体?
思及此处,一个极其荒唐的念头忽然出现在喻浮陵的脑海中,那念头虽荒唐,但至今为止所有的古怪却因此可以得到解释。
喻浮陵的眼中蓦地浮现一抹不忍,既不忍再直视对方,也不忍说出自己的想法。
……
幸好了心的背上还背着一个方明。
李灵犀的迷药效果褪去,方明还未醒便觉四肢百骸都被浸在油锅里,似万针齐扎的痛痒传到肌肤里的每一个角落,整个人几乎是发癫般颤抖着醒来,瞬间就被了心察觉。
了心立刻将他放下,见方明如入疯魔,连忙呼唤喻浮陵:“喻施主。”
站在石室里当了这么久的旁观者,他当然清楚眼下谁才是主导。
喻浮陵便去看江阿行和他身边的李灵犀。
李灵犀的目光与他一触即分,侧头看向地面,艰难地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笑容:“我知道解药在哪里,但需要门主的令牌。”
“令牌在何处?”
于是李灵犀推开江阿行的手,越过喻浮陵的身边,走到那个人的面前。
对方仍维持着被定住之前的姿势,身形更矮半头的李灵犀从她的臂下钻进去,轻轻将头靠在对方的胸前,神情安详宛如正被母亲拥抱的乖囡。
她伸出手同样环抱对方,忍不住笑道:“师父的怀抱跟徒儿想得一样。”
一样的冷硬如铁,无论她如何撒娇卖痴,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所以她没有贪恋,迅速脱出,转身将一二指长宽的木牌亮给喻浮陵他们看。
“多谢,还要麻烦李姑娘带了心师父他们去拿解药。”
李灵犀摇头:“我答应过你。”
喻浮陵点头,再看江阿行:“江兄。”
江阿行当然理解他的意思,下意识地就想回答要跟他一起留在这里。
因为喻浮陵不仅是喻浮陵,也是那个淫绝狠绝天下的浮陵郎。
江阿行不知自己该如何解释,究竟是怕喻浮陵独自一人对敌会受到伤害,还是怕浮陵郎见色见财起意,伤害这个实质上并没有为难他们的女子。
他想避开对方的视线,但喻浮陵仍旧唤他:“江兄。”
那声音是如此诚恳,一如投过来的目光一样坦坦荡荡,还蕴含着无法抗拒的信任。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江阿行心想,自己一定要对得起这份信任。
于是不止此刻,乃至此生,他都在践行心底的这个承诺。
……
原本喻浮陵以为在无关者的注视下自己会很尴尬,结果他错了,尴尬并不会随着别人的离去而随之减少,反而因为少了顾忌,眼前人才更加放肆。
目光放肆,言语也放肆。
对方紧紧盯着他:“我就说,这张脸真好用,你瞧,她为了你连我都舍得背叛。”
喻浮陵知道“她”指的是谁:“但她也是为了你才将我带到这里。”
对方道:“她把我独自扔下。”
喻浮陵道:“她知道我不会伤害你。”
“哈哈哈,”对方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笑声停住后才笃定道:“你会伤害我。”
喻浮陵摇头:“我不会。”
对方不信:“你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伤害我。”
喻浮陵一怔:“可我来此处非我本意。”
“但你已经来到了这里。”对方的语速愈急,似乎故意要扰乱他的思绪:“你来到这里,看到了双月楼上的匾额,你不好奇吗?你见到了我的脸,你不难过吗?你听见我说了那样的话,你不愤怒吗?”
“你难道不是有很多很多的问题要问我吗?”
“一旦得到了问题的答案,你就会伤害我。”
喻浮陵摇头:“那你依旧可以骗我。”
“我从不骗人。”她答。
对了,喻浮陵想起,她是李灵犀的师父,弟子从师,古道也。
即使是方才认娘,她也如李灵犀和喻浮陵的初见一样,不否认,亦不算骗人。
于是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是谁?”
对方先是讶然,然后脸上忽然呈现出一种奇怪的似悲似喜的复杂表情,眼睛仍旧看着喻浮陵,却第一次像是透过他在看别人。
“我叫余寒燕。”
“其实只是叫余寒。”
她果然不骗人,纵使是羞于启齿、引以为恨的真名,也要说个清楚明白。
余寒燕是谁?余寒又是谁?
喻浮陵没问,但问了下一个问题,疑惑就会得到解答:“你为何要装作成她的样子?”
余寒燕回答:“因为她是天下第一美人,而我只是天下第十美人。”
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她叫喻明月,我叫余寒,就连名字也天差地别。”
“所以改作余寒燕。”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玄鸟,燕也。
可名字再好听,脸依旧是那张脸,江湖上认识她的人还是那么少。
只知神偷余寒,不知美人余寒燕。
因为美人该露脸,而神偷又不能露脸,所以要做余寒燕,就不能再做余寒。
“可是你并没有放弃。”喻浮陵提醒她,不仅没有金盆洗手,还创立了盗天门。
余寒燕柔柔地望着他,眼神一瞬间变得娇羞和无奈:“因为我输了,神偷也有失手的时候。”
她被人偷走了一颗心。
见喻浮陵皱眉像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她辩道:“这不奇怪,任谁见到她那样的人,都会被偷走一颗心的。”
扬州名妓崔清溪能够偷走男人的心,可她更厉害,连天下女人也甘愿拜倒在她的裙摆之下。
她是高楼明月,遥照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