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不是双月楼。”喻浮陵道。
“这就是双月楼呀。”李灵犀侧头，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傻子。
喻浮陵坚持道：“这不是双月楼。”
李灵犀道：“为何不是？”
喻浮陵：“双月楼怎么会没有‘双’字。”
李灵犀捂嘴笑：“谁说双月楼一定要有‘双’字。”
喻浮陵：“那它就不该叫双月楼。”
李灵犀又问；“那它该叫什么？”
不待喻浮陵回答，她又回头问江阿行和了心：“你们说这是不是双月楼。”
身后两人皆不答，因为喻浮陵没错，李灵犀也没错。
眼前的这座七层竹楼，既是双月楼，也不是双月楼。
楼中间有个一门高的雕花烫金匾额，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匾额上题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喻浮陵指着那三个字说：“这是明月楼。”
李灵犀摇头：“这不是明月楼，上面也没有‘明’字呀。”
她的手指靠近喻浮陵的手指，一字一字地念道：“一个‘月’字，又一个‘月’字，还有一个‘楼’字，这难道不叫双月楼？”
喻浮陵低声驳道：“那第一个‘月’字，分明是明月的‘明’，少了一个日字旁。”
李灵犀点头，既是肯定他的说法，又为打破他的幻想：“是这样呀，只不过它原来是明月楼，挂在这里时就变成了双月楼，所以这里只有双月楼，没有明月楼。”
“明月楼不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灭了么。”
穿过瀑布，顺着两山互相倾轧留下缝隙漂流而过，一入眼便是正对着的精美奇巧的竹楼，只是说话的功夫，竹筏便漂到了楼前。
喻浮陵再仰头，那三个字愈发清晰。
是双月楼，不是明月楼。
楼体依山而建，除它之外，两边全是沿着山壁凿出的巨大凹洞，洞里亭台屋舍一应俱全，比外面山谷所见还要精巧，四周共有八条石梯以供上下，此时人来人往，亦比外面热闹。
此地服饰与中原大有不同，因此喻浮陵几人便格外显眼，好在他们头戴宽大的斗笠，倒隔绝了一些探究的视线。
这个山谷比前面那个空间略小，河水往四周蔓延，河边长着高矮不一的青青芦苇。
李灵犀撑杆止住竹筏，率先跳了下去，只是似乎多日不在谷内，撑船技术退步，刚迈步身子就踉跄了一下，差点儿坐倒在水中，幸亏喻浮陵扶着才站稳。
等人都下来，李灵犀便将他们引至双月楼去。
“阿染、阿祢。”
门口守着两个皮肤黝黑的少年，见到李灵犀后连忙上前，说话间各自露出一口白牙：“灵犀姐姐回来了，怎么样，外面好玩么？”
“灵犀姐姐有没有带回来什么好东西？”
李灵犀伸手在他们头上一人拍了一下，笑道：“外面么，当然好玩，等你们跟我一般大，就可以出去啦。“
“不过好东西嘛，有到是有，但我敢给，你们敢要吗？”
左边少年立刻退了一步摇头道：“算了，还不是立刻又被偷了。”
右边少年眸子仍亮晶晶的，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前几日褚长老还夸我有进步，我不怕。”
李灵犀张着嘴巴故作惊讶状：“哇，阿祢真厉害呀。”她弯腰去解自己的荷包：“那我就来试试你——”
手上摸空，李灵犀还未反应过来，待低头真的看见腰间空空如也，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旁观的喻浮陵还以为她会气急跳脚，结果她只是弯腰拉起那边的衣裙，使劲嗅了嗅，然后咬着下唇无奈道：“又是回长老。”
果然，就在她话音刚落，不知从双月楼里哪个地方传来一道浑厚的笑声：“灵犀女娃，你又退步了许多，是不是在外面玩野了，没有用心练习？等着被你师父骂吧。”
李灵犀也没回他，只是眉宇间难得有些懊恼，原本她还打算用在三十三殿里搜来的那些幻香，去换一些用得到的香呢，现在一不留神全被偷走了，果然是她退步太大吗？
两个少年一致同情地看着她，却没有多说什么，盗天门里人人皆盗，被偷者只会怪技不如人，却绝不可以因此生怨，同样的，如果能够反偷回来，对方亦不会多言。
不过还有一种特殊情况，门里虽以偷技为尊，但如回长老这样偷李灵犀一个女弟子的东西，便是仗技欺人了，东西即便落他手，也同样地需换给李灵犀同等价值的财物，否则便要被门主处罚。
若李灵犀对此不满，还可以自己反偷回来，财物却不必再还。
所以李灵犀并不担心损失，只是自己竟然没在第一时间察觉到荷包被偷，正如回长老所言，实在不该，待会儿见了师父，必要受罚的。
喻浮陵等不知盗天门里还有这样的规矩，见盗天门“自家人“的李灵犀都防不胜防，明明一直待在四人身边，东西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被偷走，惊异的同时各自暗暗点起自己的家当，恨不能时时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没关系，先去见门主。“李灵犀迅速收拾好心情，邀请他三人进楼。
喻浮陵看着重新站回两侧的少年，微微皱眉——昨夜那位李灵犀的长辈已经对他们视而不见，如今这两少年虽看了他们几眼，却同样不问不提，也没有任何阻拦，难道盗天门里的人都这般心大？
等进了双月楼，才知里面的空间比外面所见更为宽敞，因为除了山壁外侧的楼体，里面竟然同样是掏空的山洞，而且造型结构与竹楼这半一般无二，二者合为一体，丝丝相扣，简直浑然天成。
李灵犀方才已经问过外面的阿染和阿祢，得知门主在二楼，进门后随即带喻浮陵他们上去。
大约因半座楼皆为石制，楼里远比外面更加清凉，只是视线略微昏暗。
又大约因视线昏暗，所以喻浮陵才会觉得自己一时眼花，出现了幻觉。
身后的江阿行“咦”了一声，上前一步盯着喻浮陵的脸看了看，再去瞧座上那位女子，然后他的眼神就再也转不回来了。
那实在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
喻浮陵平生见过很多美丽的女子，若一定要给个排名，扬州名妓崔清溪的身段最软，她的“招星揽月”手连一只蚊子也拍不死，却能勾出天下无数男子的一颗心来。
六峰庵的木林书气质最出尘，站如天山上的皑皑冰雪，目光落在你身上时就像遥立云端的菩萨投来的冷眼一瞥。
白虹氏的大小姐白虹念夜明艳如霞，个性率直火辣，简直是天下第一让人头痛又无奈，能击破你心中所有的阴霾。
还有掌管七十二路漕帮石帮主的夫人梅娘子，热情似火便是真金做的人儿也招不住……就连眼前的李灵犀也独有一份说不出的娇嗔可爱。
可这些令她们冠绝一时的优点，到了眼前这个女子面前，竟都成了最最平凡普通的东西，她的脸庞令人目眩神迷，她的肌肤晶如美玉，她的身姿如白鹤引首，她的目光温柔静美，她身上的香气神秘优雅，她好似天上的明月，忽来人间一趟，转眼又要乘风归去。
如梦一般，所以谁也不敢出声惊扰。
江阿行咦了一声就立刻后悔，可正是这一声才避免了更持久的沉默。
“灵犀，地图拿到了吗？”
令人惊讶的是她的声音完全配不上她的美貌，语调低沉又微微嘶哑，像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岁月的痕迹，这才让人进一步意识到，原来她的脸上也有细纹，她的皮肤也稍微松弛，她的眼神也不再清澈，就像美玉微瑕，明月也会被乌云遮盖，失了光芒。
不知是谁遗憾地叹了一声，李灵犀跪步上前，从怀中掏出那份地图：“禀门主，弟子已经完成任务。”
对方并没有接过地图，点头道：“你做得很好，地图交予褚长老即可，现在见我所为何事？”
李灵犀低头道：“弟子要再求一枚解蛊丹。”
对方问道：“之前不是已经给了你两枚？蝎蚁幼虫难得，你可知自己这些年总共捉了几只？”
“十二只。”
喻浮陵的心咚咚跳着，已经无法理清太过复杂的思绪——总共十二颗解药，李灵犀竟然一下子给了自己这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两颗，他再怎么自恋，也不会觉得李灵犀是见色起意。
可若不是见色起意，难道她真的天生良善？
听到李灵犀的回答，对方果然继续问道：“解药如此难得，是你自己中了蛊？”
李灵犀摇头，抬起手指向喻浮陵：“那两颗弟子已给了此人。”
对方起身，走到李灵犀的面前，在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情况下，忽然踹上李灵犀的肩头，直接将她踹翻在地，捂着肩膀不敢出声。
“谁允许你擅作主张的？”
擅作主张？作什么主张？
被踹的彷佛不是李灵犀，而是喻浮陵自己，他按下心口的急躁，只盯着对方温声解释：“此事不怪李姑娘……”
“我允许你开口了吗？”
配上如此无礼的话，再好看的脸，美貌都要大打折扣，江阿行似是终于清醒，先是扶起了李灵犀，而后怒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们又不是你徒弟，凭什么听你的话？”
美人终究是美人，江阿行再怒，语气到底也缓了三分。
“凭什么？”对方忽然笑了，不是温柔地轻笑，也不是嬉笑冷笑怒笑，而是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表情夸张到此时绝不会再认为她是一个美人，等到笑声停下，才指着喻浮陵道：“你不认得我吗？浮陵。”
……
我该认识吗？喻浮陵很想问她，但话堵在喉咙，像是有一只手在拼命地往下拽，直拽进五脏六腑里，让他怎么也问不出口。
一定是李灵犀，或者是谁，给他又施了某种迷香，所以才沉浸在幻觉中无法脱身。
可是产生幻觉的还不止他一个人。
江阿行方才的疑惑并非作假，喻浮陵真真切切听见了那个声音，也知他为何疑惑——任谁见到相貌如此相似的两个陌生人，都会忍不住惊疑。
喻浮陵不止一次听见别人说他像这张脸，小时候春桃夸他：浮陵小子越长越好看，果然像你娘。
后来被人差点用手掐死的时候，听见那人在他耳边恶狠狠地咒骂：你这么像她，将来也一定是个祸害，还不如现在就去死！
等到真正见到这张脸时，他从棺材上的反光里看到自己的与她的放在一起，眉毛像，鼻子像，嘴巴也像。
只是那人面如沉睡，所以喻浮陵猜测，他们眼睛一定不像，否则她是天下第一美人，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做不成天下第一美男子了？
随着年龄越大，终于到了超过那棺中女子的时候，喻浮陵再看就不觉得像了。
自己老一岁，就丑一分。
而且渐渐地，认识这张脸的人愈少，想起这张脸的人更少，再怎么天下第一，也不能弥补二十多年的空白，所以再没有人透过喻浮陵的脸，去回忆另一个人。
那么李灵犀呢？
李灵犀是不是因为看着他，想到了另一张熟悉的脸，才给出那两颗解药的？
想不通的事情和过去的回忆不受控制地缠在一起，吓得喻浮陵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逃离一个地方，他想逃出双月楼，逃出龙跃山，逃到九华之巅，逃到住了几年的房间里，问问那个躺在地板之下冰棺之中的女子：你不是死了吗？
我还没有找到令你复活的办法，你怎么就先出现在我面前，这样吓我？
心中的慌乱伴随着委屈一齐涌出，喻浮陵望着眼前人，身影逐渐和梦里的那个人重叠，他不由得喃喃出声：“…娘。”
对方一伸手，喻浮陵便如同着魔般走上前，像一只迷路的雏鸟回归巢穴，一个受惊的幼童回到母亲的怀抱，轻轻被对方揽入怀中。
江阿行再次看呆了。
就连了心都差点背不住身上的方明。
母子相认，母子情深，母子连心。
多么感人肺腑的重逢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