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汤汤之水兮毋见洄,
昭昭日月兮何安属,
思君不达兮情难抑,
恨不来兮去难去哟……
嘹亮的歌声越过山川,回到马车上时尾音悠长,彷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道声音。
确实也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喻浮陵躺在马车顶,睁眼便是满天的星光,李灵犀的歌声不仅没将他唱睡,反而愈加清醒。
任谁听见这样美妙的声音都不会忍心错过的。
自从进山后,李灵犀如同被解开了枷锁一般,跳到马车前挥着鞭子纵情唱起了山歌。唱歌的李灵犀比说话的李灵犀多了一分可爱,多了一分动人,多了一分善良,要是可以选择,就连江阿行也情愿马车在这群山间一直走下去,莫要停下。
但马车最终还是停了下来,李灵犀跳下来拍了拍车厢:“前面没路啦,只能用脚走。”
喻浮陵跟着翻身落地。
其实白日里五人一行就已经到了李灵犀说的龙跃山,只是在山外一直等到夕阳沉落,李灵犀才带着他们进山。
龙跃山并非某一座山,而是因为群山拱起,犹如龙跃溪川,故而得名。白天远远望着只觉其形优美,其势磅礴,等到进山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山与山远比其他地方更加紧密相接,犹如顽皮的孩子你踩我脚我压你肩,加上山上树草过于丰茂,刚走一会儿,喻浮陵几人就彻底迷失了方向。
于是喻浮陵干脆不再记路,躺在车顶任由风吹过肩。
但他仍有一点不明白,明明几日来众人已经休整得差不多,李灵犀的脚更是在了心的治疗下早就恢复如初,偏偏要磨蹭大半日才进山,对此李灵犀神神秘秘,就是不愿解释。
不过现在他们都不需要解释了。
就在马车停住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点星光。
那星光似黄似绿,只有豆粒般大小,漂浮在三尺高的空中,悠悠地晃着。
“是流萤。”方明少年心性,忍不住伸手去捉,只是手掌刚刚覆于其上,便“嘶”地一声收了回来,那东西非针非火,竟然烧得他的指尖出现了一个黑斑。
他顿时生气,想拿刀再试,结果对方似乎能够感应到他的想法,倏尔窜出数尺消失不见。
不,不是不见。
那东西如燎原之火,在它飞去的身后,又有无数星光亮起,宛如一条细小的星带,星带不断向前延伸,最终汇成一道蜿蜒的星河。
星河长落,不可触摸。
“跟着它走就行啦。”李灵犀思索了一瞬,好心地提醒方明:“盗天门外是最适合蛊虫生存的地方,从现在开始,你体内的蛊便会受到牵引,比我的迷香还要厉害,包括你方才受的伤,都是因为比我们更容易遭到同类相斥。”
“所以——”
她话音未落,方明已经感受到体内隐隐传来的熟悉的啃噬感,他面色苍白,求助般地看向了心,了心叹了口气,刚要举杖,喻浮陵伸手制止了他。
“了心师父再敲下去,就算蛊毒被解,方小兄弟也要变成痴儿了。”
“李姑娘,还望你能大发慈悲。”
喻浮陵可是清楚地记得,在陈府时,李灵犀亲口说过,自己的迷香“快要”用完了,而不是已经用完了。
……
解决了方明的问题,四人才继续跟着星河前进。
“斗战死人之处,其人与血积年化为磷…着人体便有光,拂拭便分散无数愈者……”这是书中关于磷火的记载,多年行走江湖,风餐露宿实为家常便饭,喻浮陵对磷火之物并不陌生,难道说他们走的竟然是一条埋骨之路?
闻言江阿行跟着抖了一抖。
不等李灵犀反驳,了心先摇头:“这不是磷火。”
“磷火色如青白,其味微臭,如同腐烂之物,且触之无伤。”作为医僧,了心的确对此更加熟悉。
几人仔细一闻,四周不仅没有腐烂的气息,相反地还有一种极其幽微的香气。
了心说完,李灵犀才跟着点头:“鬼火多吓人呀,我们门主才不会用那种东西呢。”
她展袖轻轻一挥,身边的“星光”便四散逃开,只是等他们走后,又晃悠悠地飞回原地。
“这是盗天门养在此处的一种虫子,叫‘腐星’,以麝香为食,昼伏夜出,若是用手去捉,它们便喷出一股毒液,沾到手上就会起红点,要好久才能消掉呢。”
“门主不想让别人知道盗天门所在,所以才会用这个方法替门人指引出进山的路。”
江阿行好奇:“那外人看见,不也就能跟着进去了?”
李灵犀再次点头:“嗯,只是很少。”
且不说这里山形复杂,即使白日也少有人深入山林,就算夜晚发现这条路,大多数也会如同喻浮陵一样将它认作鬼火。
既是鬼火,除了亡命之徒,又有谁会轻易选择跟着冒险呢。
“腐星”毕竟不是真正的星星,即使汇成河流也只能照亮周围的一寸之地,众人脚下前方依旧一片漆黑,看不见的草叶树枝不停打在几人身上,虽不痛,却也极恼人。
可是再恼,三人也知情知趣地没有抱怨,一直走了大半个时辰,喻浮陵才终于眼尖地看见的星河的尽头。
同样眼尖的江阿行兴奋地越过李灵犀,迅速冲到前面,却只听“咚”的一声,江阿行身形一顿,紧接着便往后摔坐到地上,似乎是撞上了一道墙壁。
等到喻浮陵近前,才发现那并非是一堵墙,星河的尽头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壁,沉默地隐藏在黑暗中,成为他们最后一道陷阱——被陷阱中伤的只有江阿行一人。
李灵犀见怪不怪,手放在石壁上左右摸了摸,摸到一个突起的石块后继续往左边走,嘴中数着“一、二、三……”,一直数十八才停下来,然后侧着身子对着石壁往里用力一抵,原本浑然一体的巨石竟然被她抵出了一道一人宽的缝隙。
原来那里本就有一个山洞,只是被人用石板挡住,就算白天也难以分辩。
不消李灵犀解释,四人便知这就是真正的盗天门的入口了。
山洞初狭,走了数步才略微宽敞,不知何处的暗流从山体间流过,带起一阵令人皮肤战栗的细响。
如此又继续走了约一刻钟,七拐八拐之后,前方豁然开朗,然而在见到盗天门的真面目之前,所有人都先闻到了一股奇香。
香中似乎囊括了四季里所有的花香,所以喻浮陵立刻猜测那一定是个百花齐放的神仙地,紧接着他又闻出了木的清香、书的墨香、水的冷香、女子的幽香、佛前的熏香……酒香果香物香,天地间所有的香气一齐喷发,甚至于喻浮陵感觉不到鼻子的存在,那香气已经从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钻入,连骨头都要被浸透。
只是结果等他再往前一步,喻浮陵却大失所望。
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幅仙境图画,结果映入眼帘的与山外所见并无不同。
此刻夜深人静,谷中一片漆黑,偶有几家屋舍亮着淡淡灯光,万籁俱寂之时,只有远处对面一道瀑布仍坚持不懈地从天际砸下,带来谷内唯一的声音。
“静谧祥和,别有一番闲趣。不愧是盗天门。”江阿行的赞叹让喻浮陵吃惊,但转念想到他自述在码头边长了二十年,喻浮陵便又释然。
李灵犀欣然接受江阿行难得的夸赞,带着他们继续前行,大方轻松,毫无隐藏之意。
想到李灵犀每次提及“门主”时的敬畏,喻浮陵提醒道:“这般明目张胆带外人进来,难道不会被你们门主责罚吗?”
李灵犀摆手道:“盗天门并非与世隔绝,只是怕给门里带来麻烦,所以才禁止门人在外谈论,你们会给我惹麻烦吗?”
她侧着头,眼中笑意盈盈,喻浮陵还能怎么回答,虽然心中想着到底是谁把他再三逼到这种境地,嘴上还是再三保证绝不惹是生非,了心也言拿到解药就走。
唯有江阿行仍使劲吸着鼻子:“你们这有没有无害的香囊卖呀。”
李灵犀点头:“自然有,不过还是先守好你的钱袋子再说吧。”
来之前李灵犀就早已提醒过,不然江阿行也不会非要在铸剑山庄把那四十五两金花出去,若带来了盗天门,估计必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大父,我回来啦。”
不知是另有机关,还是谷里的人都恃才无惧,一路走来,半点异样的动静都无,尽管李灵犀的声音不低,也没有一个警惕的人出来问询。
一直走到亮灯的几间茅屋中的一间,李灵犀才示意他们止步,娇声上前敲门。
片刻,屋里传来动静,一个白发老人披着蓝白花纹的大襟宽袖布袍走出来,眯着眼睛盯着李灵犀看了半天,才哼道:“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
说完转身进屋,喻浮陵等人他竟看也不看。
李灵犀示意他们跟自己进去,然后追上老人的步伐,抱着他的胳膊晃道:“以前大父从不在晚上留灯,明明担心我,就不要再生气了嘛。”
李灵犀跟着老人进了内室,喻浮陵跟江阿行他们就站在外间等待,屋子不大,包括墙壁与桌椅,皆由竹制,一片绿色,看着便令人心神平静。
还有外面充斥着的浓郁的香气,进屋后却淡了许多,似乎是被什么压制了一样。
深夜来客,无论在哪儿都应该值得注意,结果老人真就打定主意不管不问,李灵犀自己出来,邀请他们坐下。
了心却是一刻也等不得。
“还请李施主将解药拿出。”
李灵犀歉然笑道:“解药乃门中秘药,被门主放在双月楼里,待我回禀门主,再替你求药。”
了心皱眉:“那还要等多久?”
李灵犀道:“明日一早,到时你们跟我一起去。”
……
起初听见双月楼时喻浮陵还有些恍惚,思索一路上并未在谷中见过什么亭台楼阁,所以之前才那么失望怀疑——“盗天门”就这么平平无奇?
结果等到天亮,他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从李灵犀给他们收拾好的隔壁的茅屋里出来,谷中已是炊烟袅袅,山谷上方被晨雾笼罩,烟雾相接处卷舒如云,远处四五片金黄的稻田被溪水分割,偶有鸟雀落于其间,三两个妙龄女子头顶竹筐,赤脚行于路上,腰间挂着小小的竹笼,手腕脚腕上的银铃叮当作响,好一幅世外桃源之景。
江阿行几乎要看痴了,此时李灵犀拎着三节小臂长的竹筒过来,递给他们:“吃完早饭,我们就去双月楼。”
三人皆未见过这样的食物,李灵犀哧哧笑着替他们示范,两手扣住竹筒轻轻一掰,竹筒应声而裂,露出里面裹着红糖、板栗与松子的糯米来。
米饭染上了竹子的清香,甜而不腻,香糯弹爽,即使一个下去已经略有饱腹之感,喻浮陵与江阿行还是不约而同地舔了下嘴唇。
这个吃法倒是风雅,喻浮陵暗想,看着也并不难,以后若被逼着清修,或可劝那老和尚一试。
见他们吃完,李灵犀又从身后摸出四顶斗笠。
江阿行一看便笑:“此时无风无雨,日头正好,难道大老爷们儿还会怕晒么?”
日头的确很好,喻浮陵瞥见有人家正从屋里端出一张张八角簸箕,踩着竹梯放到屋顶上晒。
簸箕里的东西瞧着像是粉末,红褐青黑颜色不一,它们一端出来,空气里的香气又浓烈了几分。
“晒香了,快走快走!”来不及回答江阿行的问题,李灵犀便催促他们。
了心背着仍在昏迷的方明,四人一直走到昨夜见到的瀑布下方才停。
瀑布下是座巨大的极深极清的水潭,瀑布的水流砸落四周,溅出水花彼此撞击成更小的水花,水花变成水雾围绕在谭边,看起来就像将它与别处隔离开来一般。
水潭上停着几只竹筏,李灵犀解开其中一只,率先跳上去,然后对着他们招手。
喻浮陵看着前方高不见顶的瀑布,再看看手中的斗笠,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双月楼就在瀑布后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