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月十七,夏草离离。
朝行有雾,沾湿我衣。
春牛赶着牛车进城,在城门处跟着人群慢慢排队。
“听说了吗?昨天有人在城外发现了一座空坟。”
“俺知道,据说那土还新着,一看就是刚挖的哩。”
前面两个庄稼汉小声议论,春牛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真是造孽。他心想。
“这七月半刚过,你说会不会是……”
“呸呸!快别瞎说,吓死人了。”
旁边又有人凑过来:“不是瞎说,俺娘跟俺婶子去端盆回来,说是还听见女人哭嘞!”
“喵呜!”
突然插入的一声猫叫,惊得人跳脚:“要死,哪来的猫!”
春牛不好意思地憨笑,掀开前兜露出一只幼猫:“不好意思啊,抱歉抱歉。”
有人认出他是春桃酒家的老板,嘟囔了几句,到底没多言。
猫儿在怀里拱着脑袋,对于自己惹出的麻烦一概不知,春牛手掌覆于头上,盖住它的眼睛,轻轻一按便将整个猫头按了下去。
……
铸剑山下的十里树林,两道人影急穿而过,惊起一群叫鸦,响破天际。
“呸。”江阿行灌了一肚子凉气,被鸦声一惊,差点反出胃来。
“了心师父,要不在此歇息一下吧。”说完不等对方回答,便自顾自地停了下来。
了心不得不跟着停下,因为对方身上还背着一个方明。
方明原本还清醒着,奈何江阿行的背上实在算不得一个舒服的好去处,颠来覆去地让他觉得自己好似案板上的一条鱼,在别人手里来回摔打,肚子里仅有的一点存货在昏迷之前全部吐了出来。
不过也幸亏江阿行的“折磨”,至今蛊虫依然沉睡,倒养得他的气色更好一点。
江阿行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掰成两瓣,一只手递给了心,另一只手拿着塞进嘴中,使劲嚼巴两下,混着口水咽下去。
肚中的腹鸣渐止。
了心也不问馒头的来处,道了声谢。
“不知喻施主他们情况如何了?”了心缓缓调整呼吸,昼夜赶路不停,难得有喘息的空隙。
“吉人自有天相。喻兄侠肝义胆,上天定会眷顾。”虽然这样安慰对方,江阿行的神色却并不轻松,他不想刚结交了一位知心朋友又再次失去他。
思及此,他重新背好方明,看向远处的山尖,说道:“前面就是铸剑山了,喻兄与我们约好的便是此处,等到了那里再说吧。”
二人再次踏雾奔行。
……
同样的雾落在李灵犀和喻浮陵身上,却让前者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喻浮陵背着她,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
李灵犀便按着他的肩膀要下来:“我自己走呀。”
喻浮陵只好低声劝:“在下并非故意,还望李姑娘莫怪。眼下追兵在后,姑娘又伤了脚,还是尽快赶路为好。”
李灵犀一点儿也不急,盯着他的脑后笑问:“那你背也背了,抱也抱了,连脚都看了摸了,要不要对我负责呀?”
“这……”喻浮陵刚迟疑,却听李灵犀笑得更厉害,他便知自己又自作多情了,一时脸烧。
他轻咳一声,连忙转移话题:“不知江兄他们是否已经到了铸剑山。”
李灵犀才不关心,她继续怂恿:“反正现在地图已经到手,不如转道我们直接去盗天门吧。”
喻浮陵心动一瞬后连忙摇头:“我们既已答应了了心师父和江兄,怎可失信于人,何况方小兄弟还等着你救命呢。”
李灵犀反问:“在三十三殿我们不是已经救了他们一命吗?”
若非他俩引开那一千追兵,方明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自己干嘛还要再去救他。
喻浮陵无奈道:“本来说好在下一人先行,是姑娘你自己跟上来的……”
当时在神霄殿,江阿行被李灵犀打晕,不知未女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大火肆虐之下宫殿接连坍塌,整个三十三殿即将变成火海。
眼看火势越来越近,喻浮陵连忙按照地图所记,以若水剑为锥,了心的禅杖为锤,在白玉床的龙眼凤目上用力一击,整块玉石瞬间化为碎片,露出底下一张八卦玉盘。
玉盘轻巧,便是李灵犀亦可轻易挪动,神霄殿顶的出口随之扩大,几人迅速冲了出来。
可是外面还有不知真假的一千精兵,就算平时亦要苦战许久,何况现在江阿行与方明一晕一病,更不能冒险。
于是喻浮陵便提议自己先行,若真如林知鹤所言,便顺势将他们引开,然后李灵犀和了心便带着剩下两人再走,约定好在安阳城邻州的铸剑山上会面。
只是在喻浮陵前脚刚飞出,没多久李灵犀后脚竟然也跟着冲了出去,外面果然早有大批兵马,幸好因不见出口,只是沿着三十三殿的外墙围成一圈,驻防薄弱,而他们冲出之时天色微曦,得以一瞬间的掩护。
随后为首的官兵立刻反应过来,瞬间下令聚集追捕他二人,李灵犀在混乱中还伤到了右脚,无奈之下只能由喻浮陵背着一路逃离。
如此一来加重了负担,就算不眠不休,还是死死地被那群人咬着,甩也甩不掉。
对于喻浮陵似有若无的抱怨,李灵犀坚决不认,她悠悠为自己辩解:“只有你一个人当诱饵,那才是害了他们呀。若非佯装被他们识破‘调虎离山’之计,全部来追咱俩,江阿行和和尚他们,还不知道要怎么脱身呢。”
喻浮陵不知对方哪里来这么多的歪理,自己懒得跟她辩,二人绕着安阳城境内打转了一天,趁夜才往铸剑山所在的怀州跑。
一直到现在,才暂时将追兵甩开了一截。
其间喻浮陵倒想回春桃酒家,却又怕给春牛招来麻烦,一路又累又渴,如今到了怀州的地界,眼见前方路边有个茶棚,顿时大喜。
一大清早雾还未散,茶棚刚支起来就来了客人,店家连忙摆好桌椅供喻浮陵和李灵犀坐着休息。
三碗糖茶下肚,喻浮陵才摸了摸腰间,空空如也。
他想起上一顿还是江阿行请的白粥,再上一顿又承陈老爷的情,自己的钱袋估计不知落在了春桃酒家的哪个角落里,喻浮陵有些讪讪,这吃白食吃成一种习惯可不好。
要不当了手里的这把若水剑?他暗自思忖。
李灵犀坐在对面撑着脸儿笑,直笑得他无地自容才变戏法儿似的突然张开掌心,里面正躺着一颗金灿灿的金锭。
喻浮陵再眼熟不过:“这不是江兄的么?你又偷?”
他沉下脸,一开始知道李灵犀与探花手的关系,还有他们那个什么盗天门时,喻浮陵虽觉怪异,却还是抱着不干己事不开口的心态,毕竟人各有志,他也不好多嘴。
就算她第一次偷的是江阿行,最后也还了回来,大家又属同一阵营,喻浮陵便下意识将此事放到了脑后,现在对方却再次清楚地让他意识到这个问题。
“李姑娘还是将它收起来吧,就不怕在下告诉江兄么?”
对方眼中的鄙夷毫不掩饰,虽然没有多言,但态度昭然,一副耻与自己为伍的样子,李灵犀并未因此受到打击,她攥起掌心放到桌上,无所谓地耸肩而笑:“你告诉呗。怪我不好,没想到你这么高尚,偷来的钱财不配给你花对吗,那这茶钱你就自己付吧。”
喻浮陵皱眉:“不问自取——”
“那你去三十三殿干嘛呢?”李灵犀面露疑惑,“死人的东西拿了就没关系,或者说,只要对方死了,问不成就算取之有道吗?”
喻浮陵立即反驳:“杀人夺宝,那是强盗。”
李灵犀笑意更甚,指着他旁边的剑:“喻浮陵,这把若水剑好像不是你的吧。那人死之前,答应把剑给你了吗?”
喻浮陵下意识想说这二者根本不能混为一谈,李灵犀却忽然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冷脸对他,那张始终笑意盈盈的脸上充满了嘲讽,彷佛犯下过错的人是他一样:“我是偷了东西,你若不耻就杀了我,拿回这枚金锭;你若不杀,知我为偷而不作为,便是助我。”
“我李灵犀不高尚,可你喻浮陵就事事问心无愧吗?”
喻浮陵问心无愧吗,明知对方在强词夺理,他还是被这一句话问得冷汗淋漓,他是因为不赞同李灵犀偷东西吗?还是因为她偷的是江阿行的东西,偷到了所谓“自己人”的身上?
若她偷的是啸月山庄的春秋酒,说不定自己还会欣而共饮呢。
至于杀人夺宝不问自取,试问哪个江湖人没干过这样的事,大家都约定俗成的“技不如人、愿赌服输”,怎么因为一个李灵犀,就变得卑鄙无耻了呢?
难道不该是本来就卑鄙无耻的么。
若没有卑鄙无耻,又哪来的江湖风雨。
喻浮陵此刻真希望坐在李灵犀面前的是江阿行而非他,因为终于认清了自己的本质,并对刚才对李灵犀的态度而感到羞愧,幸而李灵犀比强词夺理更擅长的是善解人意,没有继续咄咄逼人,伸手招来老板,准备结账。
面对一枚足足五两的金锭,老板虽然舔着嘴唇但还是摇了摇头:“抱歉,这金子小人找不开,还请二位用别的付账吧。”
“我来替他们付吧。”
一粒碎银直朝喻浮陵射来,在即将打中太阳穴时被他用指尖接住,放到了茶棚老板的手心。
“恭喜贤弟内力又上一层。”喻浮陵笑望来人,目光迅速略过对方残缺的右手,移到他的脸上。
“那也比不得你。”来人毫不客气大刀阔斧地往喻浮陵身旁的凳子上一蹲,问道:“不是在九华之巅跟着老和尚清修吗,几年未见,怎么又惹出这么大的乱子……”
看见桌边的青剑,对方语气一顿。
喻浮陵连忙递给他:“总归是你们家的东西,如今也算物归原主。”
“那老东西死了?”
喻浮陵觑着他的神色,故意摇头:“此乃韩伯父自愿所赠……”
“哈哈哈。”对方终于展颜一笑,笑了颇久方才哼道:“死了也好,省得在外丢韩家的人。”
喻浮陵见他笑,也忍不住跟着笑,笑声惊走了想在茶棚驻足的客人,看得李灵犀颇为惊异,彷佛此时所有的忧愁都在笑声中消失,又回到了当初无忧无虑纵马踏川的生活。
这便是韩笑雨的魅力。
一个足以让你忘却凡尘只记今朝的执剑少年郎。
韩笑雨一来,喻浮陵是真的快活,别说身后还有一千追兵,便是再来一千,对面这人也能护他于马蹄之下毫发无伤。
据说金鹰镖局曾许以一年千金,要聘他为总镖头,却被当时才十六岁的韩笑雨闭门拒绝,对面不仅不生气,还道:只要韩笑雨愿意,金鹰镖局随时恭候。
此事一出,不仅金鹰镖局有人看不惯,就连江湖不少剑客都嗤之以鼻,觉得这是韩家伙同金鹰镖局故意造势,一时间挑战书如雪片般飞来。
但结果是,韩笑雨至今未尝一败。
不过剑术上未尝一败,其他方面却总是吃亏,毕竟少年天才,专于剑道,不懂人心诡谲,直到废了半只右手,被从韩家逼走,才体会到什么是人情冷暖世情莫测。
重新振作后索性彻底扔掉了他那作为世家子身份的禁锢,整天跟在喻浮陵的身后跑,学他招猫逗狗眠花宿柳,活得越发恣意潇洒。
直到喻浮陵去了九华之巅,他受不了清修的苦,便跑到了铸剑山,要跟人家比剑——纯粹的剑与剑之间的较量。
后来似乎是输了,因为他又给喻浮陵去信说要重铸自己的那把和光剑。
喻浮陵在让江阿行他们去铸剑山时便提到,若遇韩笑雨,速让他来相救。
只是没想到韩笑雨的速度这么快。
提到江阿行他们,韩笑雨佩服道:“你那位朋友可谓神力,要是有他帮我锤炼,我又何须两年时光!”
“这么说,剑已铸成了?”喻浮陵好奇,看向韩笑雨身后的用布包裹着的长柱物体。
韩笑雨丝毫不扭捏,直接将它取下,只是握着剑柄微微一抖,裹着的布团便如秋叶般簌簌而落,露出里面泛着银光的剑身。
好锋利的剑!
仅仅是与剑锋相对,浑身皮肤就有种被割破的错觉,喻浮陵绝对不想去碰这样的剑,更不想碰韩笑雨手里的剑。
“喻兄尽管前行,此剑尚未饮血。”
“我来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