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风。
马奔过有风。
马儿的鬃毛扬起,草叶儿斜斜欲倒,尘沙四散飞舞,红色的盔缨好似红雀儿般排队展翅——都是因为有风。
风过马行急,但马上的人练就了一双比风更快的眼,掠过的每一个人影都被记在心中,只是每一个都不是见过的那两人。
马群有首,为首的男子黑衣黑发,一双大手拽着缰绳轻轻一扯,□□的黑马便如一柄黑刀劈开了低矮的茶棚,茶棚里的人被撞得左右奔逃,翻滚中挥着手足仰着面庞。
马蹄驻足一瞬旋即扬起——不是,还不是他们。
无关的人不值得浪费时间,于是马儿奔腾,晨风又起。
……
风停马停。
无论郭平多么用力地夹着马肚,身下的千里驹都不肯再进一步。
这让他恼火,于是只好在对方开口前先开口:“在下虎贲营郭平,奉命捉拿嫌犯,请阁下让路。”
对方低头不语,左手执剑,银光冷冽如泉,照得马儿竟然齐齐后退半步。
郭平脸色一变,哼道:“敢问阁下姓名?莫非想违抗圣旨么?”
对面人这才开口:“前方并无逃犯,将军再往前也不过是徒劳无功,不如早早退去,省得人惫马疲,若遇险情,得不偿失!”
“大胆!”郭平大声怒斥:“你究竟是何人,再不让开,就让你立刻死无葬身之地!”
对方终于抬头,剑随身动,郭平只看到对方举着剑在前方轻轻一划,还未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动静,右脚脚背便一松。
黑铁锤制的马镫竟然硬生生被割开了半道裂痕,将断未断。
“在下韩笑雨。”
无风剑韩笑雨?郭平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对方的右手,那里斑痕交错,四指皆无,只剩半截丑陋的手掌,果然如传言一般。
据说西蜀韩门以剑为尊,一本《春风化雨》剑谱足以让其在江湖屹立百年而不倒,少年天才韩笑雨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只是后来对方自断右掌,逃出韩家,誓不取韩家剑谱一招一式,换左手执剑,自创“无风剑”派。
以无风对有风。
没有韩家子愿与韩笑雨对决,所以也没有人知道无风剑是不是韩家剑谱的克星,但是如今一见,郭平心中却莫名生出一股念头:其实韩家人应该早就知道自己会输吧,因为承受不了失败的后果,所以才会想要远远避开。
就像现在的他。
但他也承受不了后退的后果。
“本将对韩公子素来久仰,奈何身负皇命,不敢不从,还望韩公子借路而行。”
韩笑雨面色含笑:“在下说了,郭将军要找的人不在前方。”
郭平皱眉:“韩公子这是要与朝廷作对?”
韩笑雨摇头:“在下并无此意,只是认真劝将军莫要浪费时间,将军为何不听在下所言呢?”
郭平皱眉:“韩公子必不让路?“
韩笑雨笑而不语。
“那就休怪本将不客气了!”
郭平一声大喝,身后百人立刻驭马冲前,里外三圈将韩笑雨团团围住。
将旗挥下,数枪并出,万箭齐发,直朝韩笑雨而来。
韩笑雨笑意愈盛,迅速使出一招“金锁重门”,一剑穿过对面几杆长枪中间,退剑时长枪齐随剑舞,在头顶犹如孔雀开屏一样挽出一道巨大的屏障,替他挡下射来的数根箭矢。
接着回手一招“月出惊山”,枪头齐断,直接钉上了身后马匹的前胸,顿时马惊人乱,四下冲撞。
仅仅两招,就让百人的围困变成一场笑话,郭平再也忍不住,左掌一拍马背,整个人提枪破空,跃至韩笑雨背后!
韩笑雨没有回头,身形猛然一侧以剑为挡,结果只听一道铿锵,枪身划过剑刃,红光一闪,差点戳中他的右耳。
韩笑雨面露讶异,才发现郭平手中的长枪并非普通的木制,而是似红非红、似墨非墨,有如铁锻却比铁更加坚硬,竟连自己刚刚重铸的和光剑也不能将其一剑劈断。
再看枪尖既细且长,两侧各有七根整齐的短刺,宛如鱼骨一般,跟一般长枪比起来甚是奇异。
“勾魂枪?”韩笑雨下意识便想起江湖中曾经流传的那件天下第一神兵利器,自明月楼覆灭后便再无消息,难道竟是落在郭平手中吗?
未等郭平回答他便察觉不对,枪头往下六寸还有一道浅浅的痕迹,显然是他刚刚所留,他虽未见过,却也听说勾魂枪坚不可摧,出枪即见血,勾魂索命,绝无令对方生还之可能!
郭平看他神色变换,便猜出他所想,哼道:“虽然本将手中这把并非勾魂枪,却也是由天降陨铁锻成,乃欧也难大师仿勾魂枪所造,除了勾魂枪外可谓是枪中之首,今日便用它与韩公子切磋一二。”
欧也难?韩笑雨看着郭平手中的枪,兴致更浓,大笑道:“好!那就看看到底是我铸的剑利,还是他的枪更坚!”
郭平还未想清对方口中的“他”是何意,见韩笑雨眼中神色似乎比之前更加认真,不由得心中一紧,二话不说,再次提枪。
没有了可以一刀两断的枪身,剑的优势似乎荡然无存,加上郭平的枪法又狠又准,几乎招招都往韩笑雨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戳去,即使韩笑雨不停以剑为墙,却比不过长约一倍的枪点出的范围更大,好几次都被枪尖越过肩头,几乎要在喉咙上留下一个窟窿。
看似略占上风,郭平神色却并不轻松,心中反而疑惑越重,都说韩笑雨剑法超然,虽然这两年在江湖中少有关于他的传闻,但在之前,都是打遍群敌未尝一败,郭平已经做好死战的准备,即使心存侥幸能赢,也绝没料想会如现在一般轻松。
再看韩笑雨几次挥剑回击,剑刃皆是砍在方才留下的剑痕之上,郭平神色更冷,心中冒出一股怒气:“韩公子还有闲情玩耍,为免太小看郭某人!”
一枪未中,郭平不再把枪抽回,而是弓臂一挥,同时曲步上前,瞬间绕到韩笑雨右侧,枪身不断抖动,如同毒蛇吐信逼近韩笑雨,令对方来不及后退。
枪身离韩笑雨的脖颈只差一寸,若韩笑雨以剑来挡,必然也只能落在郭平手前,若他再次抽枪,枪尖两侧的刺定会划破他的颈侧——即使杀不了韩笑雨,他也要报这番轻耍戏弄之辱!
只是没想到韩笑雨不仅不挡,反而顺势递步的同时转身,好似怀春的少女正被情人拥入怀中,只是少女执剑,再次砍在方才砍中的地方。
这次的力量比前几剑更轻更快,但落在枪上却使郭平的手腕一麻,就连抽枪的动作都慢了一拍!
郭平只觉手上似乎收不住力,连带着整个人都往后退了一步,等他站定,才意识到并不算韩笑雨的剑轻,而是他的枪——从第一次留下剑痕的地方,枪头整个掉落,插进地面,只留下一道光滑整齐的断口。
“七次。”韩笑雨全然不顾郭平涨红的双眼,笑道,他心中得意,只想着一会儿回去如何跟喻浮陵炫耀。
“我要杀了你!”郭平目眦欲裂,嘶吼着冲上来,断下的枪身几乎无法握住。
韩笑雨看也未看,手中的和光剑一甩,剑身擦过他的颈间,郭平忽然察觉到一股凉意,立在原地。
有风?
他摸上脖子,那里黏黏糊糊,血珠争先恐后的滴落,快到他来不及感受到疼痛。
不是风。
剑饮了血,韩笑雨更加满意,笑着取剑离开。
“断枪能铸,快快去找你的那位欧也难大师吧!”
……
断枪能铸,断剑能铸。
无断不铸!
铸剑山下,喻浮陵远远望着山壁上的八个大字,喃喃出声。
“天下兵器,尽出此山!”
字身高逾七尺,字体遒劲有力朴茂公稳,瞧着便让人心向往之,不知出自谁手。
“好大的口气呀,铸剑山这么厉害嘛?”李灵犀示意喻浮陵将自己放下,她早已听出对方语气中的赞叹。
于是喻浮陵便停下,并不着急立刻去找江阿行他们,反而在山前驻足,细细欣赏了一会儿,直到看见一个老叟从山道上飞下。
他眉头紧皱,后面跟着一个喻浮陵熟悉的震耳欲聋的声音:“欧大师!等等在下!”
欧也难一甩袖子,干脆将两只耳朵都堵上。
可是他要是能跑得过江阿行,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往山下跑了。
江阿行脚步虽快,却并没有直接冲到对方身前拦下,而是始终保持在身后半步的距离,一声一声哀叫着,甚至左右循环,就像狗皮膏药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简直比群魔岛岛主的魔音还要难以忍受。
欧也难恨不得自戳双耳,可又狠不下心,直到抬头看见不远处的二人,瞬间如同看见救星一般,直朝他们扑来。
而紧随其后的江阿行也跟着眼前一亮,脚步终于快过了他。
“喻兄!”江阿行瞬息冲到喻浮陵面前,大手一挥将他抱住,嘴里跟着问道:“喻兄可有受伤?甩掉那些追兵了吗?是否见到了韩公子?”
几乎被热情的力量挤个半死的喻浮陵,艰难地拨开身上的胳膊,还没回答,身后倚着树的李灵犀瘸着腿过来:“好歹我也救了你一命,你怎么不关心我呀?”
江阿行放开喻浮陵,看着李灵犀蜷起的脚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虽清楚自己没有救出未女的可能,李灵犀出手也是为了他好,甚至要不是自己昏迷,换成他与喻浮陵当诱饵,或许对方也不用受伤。
只是自己已经做好了身死道义的准备,到头来却两手空空一事无成,还反被女子所救,对原本自信不疑的江阿行来说,可谓是个不小的打击——但木已成舟,他知道自己不该怪到别人头上,可面对李灵犀,到底还是不如之前那般豁达。
江阿行不豁达,但目前看二人还要继续相处些时日,喻浮陵为免他再因此郁郁纠结,生出心魔,只好立刻告状,说出李灵犀偷了江阿行的金锭一事。
江阿行顿时气急:“果然一日遇贼,千日难防!俺之前竟然还相信你,简直瞎了眼!”
当他在铸剑山上见到欧也难时,立刻从怀里掏出五十金要请对方替他铸刀,可是数来数去只有九枚金锭,他还以为自己是在三十三殿丢了,压根儿没怀疑李灵犀——毕竟人家还救了他一命不是。
心中那点愧疚与纠结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江阿行恶狠狠地瞪了李灵犀一眼,伸手就要问她要回金子,好交给欧也难。
“大师,就是她……”江阿行一边伸手一边回头解释,只是身边哪还要欧也难的身影,一张脸更加难看。
李灵犀晃悠悠地躲在喻浮陵身后:“金子你就别想啦,除非你从我手里偷回去。听说铸剑山上什么兵器都有,你若肯拜我为师,我就教你想偷哪件偷哪件咯。”
江阿行一开始还满怀怒火,听见最后一句一愣,竟然真的思考了一瞬。
见状躲在不远处树后的欧也难简直气个倒仰,更加坚定了绝不给他铸刀的决心。
不过最后江阿行还是摇头:“善之本在教,教之本在师。汝之一道,吾不学矣。”
他面露不屑,李灵犀虽不大懂,也仍知道那不是好话,她耸肩一笑:“随便你呀。”
“但绝对别想我还钱。”
她说完便扭头一瘸一拐地上山,江阿行的牙咬了又咬,到底无法昧着良心做出趁人之危欺负女子的举动,只好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憋着气跟喻浮陵走在后面。
“算了,喻兄你无事就好,这两日某担心不已,如今终于能够安心了……”
喻浮陵心下好笑,江阿行这般天真,自己都忍不住生出“好为人师”之心了,可又怕女子难缠,只好等李灵犀不在,再偷偷向他传授一些“经验教训”吧。
可是等到李灵犀坚持自己爬到铸剑山上的铸剑山庄,整只脚都肿得不能沾地,血迹甚至浸透了裙边,喻浮陵无奈心想:算了,谁不是摸着石头过河呢,等尝过了人心险恶,才能更好地成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