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茫茫逐月去，渺渺摘星辰。
一步一回望，十里过无痕。
江阿行从未见过北方的雪，所以不清楚摘星步是否真的可以做到“踏雪无痕”，但他知道人是无法凭空飞在天上的，若要摘星，也得架起百尺高楼，一步好借一力。
喻浮陵即是他的借力。
若水剑如一只青鸟载着江阿行向前飞去，在喻浮陵将它甩出的同时，江阿行便一跃而起，每一次下落正好踏着剑身，彷佛蜻蜓点水。
若不是江阿行，世上哪有人能追上喻浮陵的一指剑。
若不是喻浮陵，世上哪有人能飞剑接江阿行数次而不落。
最后一次落下时，江阿行翻身抓住若水剑，同时将手中最后一枚木钉楔进喻浮陵所指的砖缝内。
至此喻浮陵削好的十六枚木钉已经用完，比从还岁宫到六角凉亭长约三倍的路程里，每一颗钉子都恰如其分，八枚断开地砖与地砖的连接，八枚钉进头顶的黑色石壁中。
“走！”
江阿行这边一落地，喻浮陵便跟着开口，四人依次踩着地砖离开，尽量迈出自己最快的步伐，就连方明都咬牙迅速一跃而过。
喻浮陵走在最后，他们前脚刚离开，后脚便听“砰砰”数声，木钉全被挤得爆裂开来，一片碎屑扬扬落下，无数箭矢纷纷而至。
见状几人心中皆有些后怕。
江阿行把若水剑还给喻浮陵，默默祈祷眼前的殿里一定要有出口，之前他见喻浮陵和李灵犀无事，前者交待他动手时又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样子，江阿行才能那么平静地扔出那些木钉。
此时真正见过这样的机关，再来一次，他还真怕自己到时候手一抖，瞬间便被戳成个筛子。
“蓬莱阁。”五人里唯一面不改色的只有了心，他抬头望向殿上的匾额，低声念出。
其余人跟着回头。
“东海海东蓬莱山，天下珍宝聚其间……喻兄，莫非某是在梦中？”江阿行痴了，但他并不害臊，任谁见到金山银山堆于眼前，都是要痴的。
可他并没有痴得太久，了心总在身边念着佛号，念着他听不懂的往生经，然后他才看清，哪有金银堆成小山，不过是一层层白骨相交，金银珠宝坠挂其间，才让他误以为看到了金山银山。
看来这便是那些宫人死前的另一个选择了。
见过了还岁宫的情景，喻浮陵瞬间便猜到了这群白骨形成的缘由。
他没有解释，相比死了一百年的尸骨，还是眼前这座宫殿更让人震撼。
蓬莱阁比还岁宫略大，没有单独的香室，彷佛一眼到头，然而看起来却远比后者更加紧凑热闹满满当当，高矮不一的博古架一排排一列列，数以百计，每一张都放满了各种奇珍异宝。
比拳头还大的宝石，比水还清透的水晶剑，比血还红的珊瑚树，比江阿行怀中的五十两金还要多五十倍的金银摆件……至于那五十两金，江阿行羞于再将它提起。
一想到这样的财宝居然在地底埋了一百年，江阿行甚至连那堆白骨都开始嫉妒起来，但一想到今日之后它们将重建天日，江阿行便又忍不住心潮澎湃。
他不贪多…就算五个人平分，这里的东西也足够让他十辈子不愁吃喝了……何况听喻浮陵说，其余殿里恐怕也放着各种珍品。
只要他、只要找到陈老爷、只要救出未女、只要他能活着走出去、只要他能长命百岁……
“阿嚏——”
猛然瞥见对方眼中面色潮红的自己，江阿行吓得瞬间后退，一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一张架子，上面的东西哗啦啦地砸了一地，惊了另外四人一跳。
“怎么了？江兄。”喻浮陵隔着几张博古架喊道。
“无事！”江阿行连忙回答，他并不想将其他人引来，目前他并不确定，这里除了陈未女，是否还藏着陈老爷。
但他很快就确定了，因为对方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便转身离开，似乎不想和他有什么过多的牵扯。
如同大街上擦肩而过的最普通的陌生人。
阿黎始终护在未女的身前，用警惕的眼神盯着江阿行。
在对方离开前，江阿行连忙放下手中的盒子，叫住她：“陈姑娘请留步。”
“我不姓陈。”她又强调了一遍。
江阿行改口：“未女姑娘，你还好吧？”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其余人听见。
李灵犀第一个赶至，她瞥了眼江阿行的脸色，将手中的一个木瓶放回荷包里，没想到一回头，正好对上喻浮陵戏谑的眼神，她迅速挤出一个无害的笑容。
喻浮陵懒得跟她掰扯，走到江阿行旁边，他看向未女，已经确定之前瞥见的白衣女子就是她，对方早已来此，不知动过这里的什么东西…想到陈老爷和林知鹤二人，喻浮陵皱眉道：“江兄小心点。”
江阿行语气笃定：“放心，陈老爷不在这里。”
他对未女露出讨好的笑：“在下相信未女姑娘。”
姐姐善良，妹妹自然一脉相承。
可惜对方毫无领情的意思，眼见江阿行这边人数到齐，未女低眉淡淡开口：“我与各位目的并不相同，无意相争，至于你们要问的人我同样不知，所以请勿纠缠。”
“告辞。”
江阿行还没来得及挽留，李灵犀却抢先开口：“你怎么知道我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呀？”
未女答道：“自然是和那陈老爷目的一致，为了三十三殿的财宝和《十天地空法相经》。”
李灵犀笑着点头，又问：“那你呢？你不是为了复活你姐姐而来么？”“同样是为了经书，你那样说，是不是骗我们和陈老爷自相残杀，然后你好独吞呀？”
未女神色更冷：“我为何要骗你，经书无论在你们谁手上，与我何干？”
李灵犀的目光落到她的胸前：“可要是经书在你手里呢，这不就有关系了嘛。”
未女没再开口，而是紧紧盯着她，二人之间一时僵住。
江阿行赶紧伸手按住李灵犀的肩膀，把她拽到自己身后：“盗者以为人皆盗也。李姑娘，还是别再信口开河。”
他接着安抚未女：“未女姑娘莫怪，在下自然相信姑娘，只是那陈老爷心机莫测，恐姑娘自己一人难敌。何况某之前对你姐姐发过誓，一定要护你周全……”
“人都死了，发誓还有何用。”未女扬手打断他的话，“至于我和父亲，那是我的事，无需外人插手。”
“阿黎，我们走。”
江阿行还要再追，喻浮陵伸手拦他：“江兄莫要纠缠，以免适得其反，在下看未女姑娘也是一番好意，不如暂时随她而去，你我在身后暗中保护，以免陈老爷加害。”
喻浮陵说这番话并非因为相信未女，当时在六角凉亭，他很确定对方看见了自己，而在他们抵达蓬莱阁之前，未女和阿黎始终都在这里。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她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算没有，也没必要等他们来了才突然现身，故意让他们知晓自己的存在后又离开，若说她不是另有目的，喻浮陵是万万不信。
还有李灵犀说的那番话，或许不是信口开河呢。
只是江阿行不愿听他分析，喻浮陵所言固然在理，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某既答应了她姐姐，如今已然寻得她所在，又怎么能眼睁睁看她重新落到陈老爷的手里。”
他按下喻浮陵的手，对满殿的光辉视而不见，直直追上了未女二人。
还未近前，阿黎一剑横在了他与未女之间。
“阿黎。”
未女唤了一声，阿黎收回剑。
“你要走，我跟你一起走。”江阿行道。
未女似乎被感动，她嘴唇蠕动了几下，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比巴掌略大的玳瑁金盒。
她往前一递，江阿行伸手去接。
递的人未松手，接的人不知道要不要松手。
“未……”
一根细剑突然从天而落，几乎要戳破江阿行的手腕，对面的力道瞬间消失，江阿行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盒子落在怀中，他紧紧攥着，倒彷佛是他从未女手里抢来似的。
“父亲！经书——”未女遥遥一指，细嫩的指尖正对着江阿行。
另一道青影已直直往他头上劈来。
“江兄退后！”
喻浮陵的声音响起，同时了心拽着江阿行瞬间躲开林知鹤的扇子，陈老爷的细剑紧随其后，了心举起禅杖迎接。
剑刃擦过铜环，在江阿行眼前带出一道火花。
“江施主！”了心喝道。
江阿行看着手中泛着红光的盒子，不去猜里面是否藏着那卷《十天地空法相经》，亦没有将它还给对方，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未女一眼，见她安全地躲在阿黎身后，于是将盒子收进怀中，同时另一只手摸上腰间的砍刀。
“叮！”
一刀挑开陈老爷的剑，江阿行笑：“三对二，还是我们赢。”
陈老爷手腕一勾一翻，剑尖直指他的胸口：“把经书交出来。”
江阿行提刀挡住：“除非陈老爷愿意将地图共享。”
两个要求都这么强人所难，于是共识难以达成，剩下的人也不必再谈条件，一时刀剑相交，拳腿互搏，掌风经处，博古架纷纷而倒。
大小宝石玉串，噼里啪啦，碎成一地。
李灵犀拉着方明躲在一处，看得直皱眉。
她紧紧盯着那五人，半晌身旁没动静，她回头，正见方明按着短刀，目光狠厉地看着她。
李灵犀丝毫不惧，笑道：“想清楚呀，杀了我，天底下就再没人能带你去盗天门了。”
方明不为所动：“砍了你的四肢，只留你一口气，不信你为了活命，会不拿出解药。”
李灵犀猛然凑近他，身上带出一股桂香：“那我是比不上你，生不如死也能活这么久。”
那香冷不防窜进鼻中，方明只觉全身先似被火烧，整个人如同被人掼进油锅中，紧接着从腹中传来一股剧痛，像是五脏六腑被磨盘挤压，疼得他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发出，直接扭曲着摔倒在地。
李灵犀动了动眼皮，一掌劈在他的后颈，见他不再抽搐，晕倒过去，才冷哼一声，继续看向喻浮陵他们。
似是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了心往后回头，只这一个瞬间，陈老爷的剑便在他的手上划出了一道裂痕。
“小心！”江阿行劈出砍刀，只见对方剑身轻弯，直接错开，反而借力如毒蛇缠上江阿行的手腕。若非他及时撤手，或许筋脉会就此被挑断。
江阿行神色严肃，陈老爷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难对付。
那边因见喻浮陵并不用背着的那把剑，林知鹤便单独对上了他，毕竟自己的扇子对上长兵器，总归要吃亏一点。只是此时过了不下二十招，林知鹤早已察觉到不对，对方远没有外表看上去这么温文尔雅，反而出手狠辣，好几次自己的扇子被对方捏住，他都感觉像是被一座山压住，挪不动半分。
若非扇中暗藏机关，自己早已命丧于他的指尖。
眼见喻浮陵顺手从旁边的架子上摸出一粒海珠，手指轻轻一弹便如闪电般射来，林知鹤急忙打开扇子挡住，却不想海珠竟然将他那冰蚕丝织成的扇面瞬间穿破，此时林知鹤已经来不及避开，左肩的曲垣穴直直被打中，竟逼得他吐了一口血。
林知鹤心中大骇，看喻浮陵如同找到心爱的玩具一样，直接端起盛着海珠的碗，他直接身形一转，往了心扑去。
“陈老爷，鄙人助你！”
然而陈老爷原本正夹在他与了心和江阿行之间，如今林知鹤越过他，陈老爷的后背便落在喻浮陵面前，
陈老爷咬着牙，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谢知鹤兄好意。知鹤兄既然有心，老夫便将场地让与知鹤兄，等在一旁为你助威。”
林知鹤对于话里的威胁置若罔闻，却点头道：“陈老爷放心，待来日到皇上面前，鄙人会好好替你请功的。”
陈老爷眼睛一眯，忽然想到什么，面色一沉：“你敢耍我？”
林知鹤连忙否认，扫了一眼连带着跟着停下来的喻浮陵三人，笑道：“鄙人贪生怕死，不敢有违圣命，特意提前跟皇上请了一千精兵。”
“如今他们，正好好地在三十三殿外等着咱们呢。”
“陈老爷放心，纵使被抢了地图，谅这些宵小，也难逃一千人的天罗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