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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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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终日打雁,今朝反被雁啄,陈老爷收回剑,思考自己是否真的老而无用。

    “什么时候的事?”他好奇地问道。

    林知鹤只当他问外面那一千精兵的事,摇扇笑:“鄙人还未离开京城,他们便已整装出发。”

    都说知鹤公杀人如犬,不用刀剑,一把扇子也能将猎物的肠肚挑烂。

    他的确是一条恶狗,可那也是皇帝跟前的一条狗,陈老爷把英雄帖递到他手里的时候,怎么能不打听打听,他被“逐”出宫前,还是条最最听话的狗。

    陈老爷当然打听了,所以才有此一问,问他究竟是何时算计的自己。是在接到帖子的那刻才想到夺财尽忠,还是他早早就跟皇帝做起了戏,故意在自己面前演的苦肉计?

    前者只能让陈老爷怪自己识人不清,后者却难免让他心惊。

    想了又想,陈老爷终是无奈摇头:“知鹤兄怎能如此作弊?”

    林知鹤分辩自己的道理:“既是前朝皇帝的东西,自然该本朝皇帝接手,拿来扩充国库、丰兵壮马、安计民生……陈老爷,如此方为造福苍生啊。”

    陈老爷面露感动,几乎要被他说服:“圣上圣明,只是老夫数十载忙碌才有今日,难道老夫的辛苦不在苍生之内吗?”

    林知鹤再劝:“陈老爷放心,皇上必不会亏待于你,届时就连鄙人的那一份,陈老爷也尽可拿去。”

    那一份是哪一份?陈老爷环顾四周,明明按自己所想,这里根本没有姓林的一份。可是外面若真等着一千人,现在反倒没他的一份了。

    不过人还是要服老,不能再在小辈面前露了委屈,让他们看笑话。于是陈老爷再次举剑,指着江阿行他们:“好!此刻你我并肩,来日知鹤兄千万要替我在皇上面前美言啊。”

    林知鹤再三保证。

    二人和和美美。

    对面三人却还要多想,喻浮陵不知林知鹤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假,但他相信自己绝没有以一当千的本事。只是还未等他想出好办法,一旁的了心忽然开口道:“阿弥陀佛,林施主,贫僧与江喻二位施主对殿内财宝并无觊觎之心,你我何必拼死两败俱伤?”

    喻浮陵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摸着鼻子笑道:“三十三殿当然比不得命更重要。”

    江阿行没有附和,他只是死死盯着陈老爷,但这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他们跟林知鹤没有死仇,满殿的金银珠宝也要有命才能花得,可他们为什么打成现在这副模样,不就是因为陈老爷吗?

    一下子变成了主导地位,林知鹤却并不领情,低眉拍着扇柄似乎不为所动,反而嘲道:“真是巧言令色。”

    陈老爷不被察觉地暗暗松了口气,冷笑:“知鹤兄还跟他们废话什么,先杀了他们,拿到经书再说。”

    “好!”林知鹤身形已动,扑向江阿行,陈老爷紧随其后,剑比人先至。

    江阿行举刀欲拦,林知鹤拿着比剑短了一大半的扇子怎好偷懒,展扇轻轻一抛,十八根扇骨冒出的尖刺犹如利刃划破江阿行的袖子,而后转了个弯,似是要回到林知鹤的手中。

    只是弯转得不好,竟然朝着陈老爷的背后飞去,尽管陈老爷皮糙肉厚,还是被“误伤”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林知鹤拿到扇子连忙告罪:“陈老爷莫怪,鄙人眼拙。”

    他是真的眼拙,不然怎么会放着眼前的喻浮陵和了心不管,转身往陈未女抓去。

    陈老爷气到直呼他的名字:“林知鹤!”

    阿黎挡在陈未女面前,林知鹤一击不中,颇为遗憾,转身迎上陈老爷的剑,同时不忘提醒后面的三人:“诸位还要看戏到何时?”

    他的确握有一千兵士,但前提是能活着走出三十三殿,如今二对三已是冒险,何况他提前亮出底牌已经招来了陈老爷的忌惮。

    同样是屈于形势所逼,自己为什么不选个胜算更大的呢?

    杀了陈老爷,让江阿行他们报了仇,自己再拿着地图,岂不更加省事?

    只是没想到陈老爷的确难缠,他的剑细如针,密如雨,软如练,快如电,盛怒之下身动如影,即使对上四人还有一战之力。

    躲开了了心的禅杖,还能将喻浮陵逼得连连后退,几无出手之机。

    一剑将喻浮陵手里的海珠戳了个对穿后,陈老爷翻身一转,迅速冲向殿外,他手里有地图,只要能逃出去,三十三殿这么大,看这些人怎么找到自己,到时还不是乖乖等死。

    等他们都死了,自己再拿经书也不迟。

    他速度快,还有人比他更快。

    未女脚尖挪动,头也不回地奔向陈老爷,阿黎跟在她身后,几乎是同时跑出了蓬莱阁,等到江阿行他们追出去,外面哪还有三人的身影?

    可是即便地图在手,正常人也不会瞬间就消失无踪,难道那地图还另有玄机?

    林知鹤对此一无所知,他面色沉沉,在陈老爷逃后骂了一句“废物”,却不知是在骂自己,还是骂其余三人。

    他是为了自保才弃了陈老爷,谁知四对一居然也杀不死陈老爷,早知如此,他又何必自断后路,落得现在的下场。

    只是陈老爷一逃,他更不可能跟这三人翻脸,不过既然对方也要仗着他才能活着离开三十三殿,所以林知鹤倒不觉得他们会对自己如何。

    更重要的是,经书已经到了他们手里。

    林知鹤朝江阿行伸手。

    “不急,”喻浮陵走到江阿行身边,按住了他刚抬起的胳膊:“等出了这里,再将经书奉上也不迟。”

    林知鹤见状也不恼,反正谁也跑不了,他的视线越过三人,落到后面李灵犀的身上,目光顿时发亮。

    他忍不住上前关怀道:“不知姑娘的伤势如何了?”

    ……

    李灵犀的伤有人关心,陈老爷的伤也有人关心。

    未女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目不转睛,生怕自己一个分心,就错过欣赏对方脸上痛苦的神情。

    陈老爷没有瞧见,因为他正忙着看手里的地图,自己明明打定了主意走来时的路,毕竟他走过一遍更加熟悉,怎么一抬头,就变成了另一个方向,眼前的宫殿和蓬莱阁一南一北,几乎跨过了大半个三十三殿的距离。

    方才交手中身上又多了几道伤,最严重的还是背后被林知鹤划开的那道,他虽看不见,却很清楚地能感受到那里皮肉翻开的痛楚,裂开的衣服黏住伤口,每走一步都会带来新一轮的撕扯。

    他急需休息。

    所以即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来到了扶摇殿,陈老爷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扶摇殿里乐器无数,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那套巨大的青铜编钟,上面雕着神鸟祥云纹,未女站在其间,望着它犹如望着一座巍峨的青山。她捡起一根小模轻轻敲于其上,回声泠泠,绕耳不绝。

    “未女。”陈老爷出声制止她暴露自己的踪迹,转而在另一侧寻了空处盘腿坐下。

    不能玩钟,未女便朝那些琴筝鼓瑟走去,放在地下过了百年,有些竟然还能保持完好无损,琴弦用手一擦,重新泛着清锐的光芒。

    是她未曾见过的材质。

    “阿黎,把剑给我。”

    阿黎没有答应,怕她一不小心伤了自己。

    未女回头看她,又看看后面的陈老爷,最终还是放弃了给自己找点乐趣,转身往陈老爷身边去。

    陈老爷正闭眼运气,一个周天后全身冒汗,身体周围彷佛有雾气腾起,将他整个儿笼罩于内,就连血迹也随之蒸发,空气里的血腥味愈发浓烈。

    未女越走越近,越近越能看清他身上的伤,随着表面的污血消失,露出粉白色的伤口,可那伤口竟然逐渐一点一点地往内闭合,好似正在迅速痊愈。

    陈老爷竟然还有这样的功法,一旁的阿黎看得目瞪口呆,她从未听说过,如此岂不是成了杀不死的怪物?

    阿黎正仔细观察陈老爷的手诀,企图看出一点端倪,却觉身上一寒,雾气中的陈老爷忽然睁眼,目厉如电般射向她,她悚然一惊,才发现此刻未女已离陈老爷太近。

    近得可以弯腰数清他脸上的每一条褶皱。

    阿黎连忙提剑上前,拽着未女的袖子试图将她拉远一点:“这里危险。”

    “危险?”未女丝毫没有被她拽动,开口问道:“有阿黎在,我怎么会有危险?”

    然后未女指着陈老爷:“父亲才危险。”

    “听说当年父亲的本领无人能敌,曾一剑荡平一个门派。后来又习星移斗转大法,即使命悬一线亦能起死回生。”

    “可惜事无如人愿,这么厉害却偏要以青春为价,每愈合一点伤口就要苍老一分,阿黎,你说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阿黎扭头看陈老爷,果然发觉对方的白发更白,容颜更老,整个人已经垂垂朽矣。

    “而且,一旦开始运行星移斗转之法,中间便不能停下,否则前功尽弃内力尽失,还要遭到反噬,即使是我也能轻而易举扭断他的脖子。你说,这样的父亲危不危险?”

    拽着未女的那只手臂已经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阿黎下意识地去看陈老爷,对方从未女开口的那一刻就瞪大双目,此时已由愤怒转为惊惧。

    “你…你是从何——”话还未说完,陈老爷便吐了一口血,看起来此时的确不适合分心。

    血喷到未女的裙边,落在鞋尖,未女怔怔地低头看了一眼,才道:“是姐姐告诉我的。她跟在父亲身边十几载,怪不得父亲偏心,什么都不瞒她。”

    偏心吗?陈老爷头脑晕眩,险些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他想起另一张已经记不清原本面貌的脸,总之跟眼前人一点也不像,既懦弱又胆小,即使跟了自己那么久,依旧没有任何存在感。

    那时自己在三十三殿前苦寻入口而不得入,她的血一次一次地洒到墙上皆无效果,自己恼怒之下便屡次拿她发泄。

    加在她身上的伤口愈多,她愈沉默,最后简直完全变成了一只游魂。

    可是自从自己把她从姑苏的那座院子里带走,他们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如何能泄露自己的秘密?

    阿黎也不明白,身为一名合格的婢女,主子的一举一动都在眼中,一饮一食都要亲自过手,她怎么不知道未女还跟外人有过联系?

    可惜未女谁的问题也不想答,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阿黎,把剑给我。”

    差一步就能手刃仇人,她实在不想等了。

    “抱歉。”阿黎看着陈老爷,松开拽着未女的那只手,高高举起,正要往那段雪白的颈上劈去,却见对方回头一望,秋水荡漾的眸中满是不解。

    未女问:“阿黎,你做甚么?”

    阿黎也想问未女做甚么,但她问不出口。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忽然有点后悔,当时在百兽园,若自己再耐心一点儿,是不是就能记住插在自己胸膛上的利齿,究竟是属于什么动物了。

    又长又尖,幸亏活着的时候没有遇见,否则一定被吞吃入腹,死得比现在还惨。

    阿黎倒在地上,未女看也不看,她抹了抹溅到脸上的血,提起对方的剑,慢慢绕到陈老爷的身后。

    陈老爷的脸已经涨得发紫,从刚才起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见他全身正不停地颤抖,未女好心地安抚他:“放心吧父亲,我不会杀你,那有违天伦。”

    冰凉的剑尖缓缓贴上后背,在即将愈合的伤口处轻轻一划,顿时血流如注。

    陈老爷不成字的谩骂比扶摇殿里所有乐器加起来奏出的乐曲还要悦耳,未女静静听着,眼看那伤口又开始凝结,她连忙挽剑再划。

    如此循环反复。

    最后陈老爷的身上只剩一道伤口。

    可是姐姐脸上有那么多道。

    未女越看越被自己孝顺的克制感动,感动到眼泪跟陈老爷后背的血一样流个不停。

    血流更多,逐渐漫过她的鞋尖,伤口再也没有愈合,未女再也不用拿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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