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明月皎皎，宫影幢幢。
三个人一起走，落下的脚步杂乱无章，令闻者心慌。
江阿行胆大，自入江湖，便发誓将生死置之度外。
但他设想的是万马之中与贼首相搏，或是山巅高手对决，死如泰山才是死得其所，而不是现在，身边只有一个沉默的少年和一个只会说经的和尚。
和尚还有用些，至少能给自己超度，方明就不一定了，保不准还会捅你一刀……
思及此江阿行放慢步伐，自以为不着痕迹地落在了最后，了心停下来，回头看他。
“江施主有何发现？”
方明跟着站在他身后，刚进入三十三殿中时他还无法站立，现在却可以自己行走，江阿行实在不懂蛊虫的玄妙，或许可以悄悄请教李灵犀——前提是能找到他们。
“某在想，喻兄他俩真的进了这三十三殿吗？”
不说后来的喻浮陵，就是陈老爷四人也不见踪影，明明前后只差瞬息，而他们进来见到的却只有空若幽谷的一座座宫殿。
黑暗中再也感受不到其他的气息。
当他回头时，身后也不是熟悉的宫墙，更没有喻浮陵的身影。
宫殿楼宇依稀在，金瓦玉砖犹生辉。
三十三殿果真如传言一般，废弃了百年。
但又与传言不同，或许是机关也废弃了百年，再也造不成任何威胁。
月光洒在鎏金的宫瓦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江阿行甚至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踩碎的帝王的屋顶。
依旧没有预想中的万箭齐发。
他失望地跳下来，对了心摇头，没有看见任何奇怪之处。
在这么大的宫殿里找东西，至少需要一点光源，可他从上往下俯瞰，瞅不见一丝火光。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他不信这么多人能够凭空消失，也不信折了无数高手的三十三殿会对他们如此友好。
“肯定还是没有找对地方。”
“要不然你喊一嗓子。”方明冷不丁开口，吓了江阿行一跳。
这人果然如初见一般，说话还是那么讨厌，但念在他是花灯谷的少主、南宫仙的独子，江阿行很大度地不与他计较，毕竟将来若去花灯谷，还希望他能在那些姐姐妹妹们面前，多替自己美言几句。
他虽不计较，了心却将禅杖立了起来，方明顿时噤声，看得江阿行暗暗好笑。
江阿行轻咳一声，转身往千佛殿里走去。
据说末帝极度推崇佛道，如今所见果然不虚。
不过江阿行对此并无太大感触，见了心放下禅杖，一一见拜，方明同样俯首行礼，只有自己干站着颇为尴尬，便又开口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末帝荒淫无道，到底还是怕遭报应。”
佛祖个个如聚金光，菩萨座座似披祥云。
但那又有何用呢。
“纵使如何礼佛，最后还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佛祖果然善恶分明，公平公正。”
“事实并非如此。”了心忽然反驳。
江阿行挠头，自己也就随口一说，又不是在说佛祖坏话，了心反驳，他只好“哦”了一声。
“那本《十天地空法相经》乃灵山寺主持慈一法师千里迢迢，从西方天竺国求来的佛门至宝，却被末帝抢夺而去。因为自己无法参习，故意又要将此物在灵山祭天。被末帝如此戏弄，令灵山寺众僧恨意难平，于是在整座灵山埋下火药，最后才导致那一千三百二十八人全部死亡。”“可那一千多人里，又有多少无辜之人于此丧命。”
若论因果，谁又在为谁赎罪？
江阿行听明白了，“这是灵山寺众僧造下的杀孽，与佛祖无关。”
了心方才点头。
深知自己并不擅于佛道，江阿行生怕了心会根据这个话题，再来一番因果循环之类的长篇大论，于是装作细细查探四周机关的模样，不再言语。
……
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喻浮陵自己。
替眼前死去的宫人难过的时候，他怎么就忘了，自己也是即将困死在这里的一员。
甚至他都不知道，是该祈祷先遇见陈老爷，还是江阿行他们。
他举着夜明珠在殿内四处查探，找不到一点儿刚刚掉进来时的痕迹，唯一看得见的出路就在殿外。
“你懂机关术吗？”李灵犀问他。
喻浮陵原本想说不会，但转念又想，临死前的谦虚也并不会被称颂，于是点头：“略知一二。”
李灵犀惊讶，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闭嘴，手上也不继续乱摸殿内的东西了，而是乖乖站在喻浮陵的身后，跟着他往外走。
识时务者为俊杰，中原人的话，总有一些道理。
星光似海，如浪潮般往四方奔涌而去，凭着这点光芒，喻浮陵瞧了瞧目前所处的位置，然后抬头看向身后的宫殿，考虑要不要翻上去，看得更远些。
可是上方紧接着就是头顶的大地，他很不喜欢那种沉闷压抑的感觉，自从来此，始终都有一种置身棺材之中的即将窒息的感觉。
而且喻浮陵有种预感，上面很危险。
他开始观察四周。
目前所在的宫殿的匾额上提着三个大字：还岁宫。
前方左右各有一座等距的宫殿，中间连着六角凉亭，距离不过几百尺，喻浮陵估算着直接用轻功闯过去的可能性。
他看了看周围，蓦地从袖中扔出一个东西。
李灵犀惊讶地发现，那竟是一节人的腿骨，肯定是刚刚在殿内从死人堆里顺手摸来的。
方才看他神色还以为对那些死人多有忌讳呢。
她正要开口却瞥见扔出的骨头落在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紧接着四周顿时传来弦断之声，无数短箭随声而发，齐齐射向那节腿骨！
没有射中的便直直落向喻浮陵二人所在。
不等喻浮陵开口，李灵犀一个转身就飞回了殿内。
过了片刻，喻浮陵出来又扔了三根骨头，分别落在不同的位置，有两根同样触发了陷阱，但还有一根安然落地，什么动静都没有。
李灵犀抓住空隙还是忍不住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疑问。
为什么不尊重死者？
喻浮陵说：“值得在意的是死亡，而不是死人。”
众生平等，人死如鸡。这还是从一个和尚嘴里说出的话，灵魂既已脱离，躯壳的存在便没有任何意义。
“那要是能死而复生呢？”李灵犀有些好奇，“听说以前江湖有个明月楼，里面有个天下第一美丽的女子，她死了以后尸体便被放入千年寒冰制成的棺材里…那照你所言，这种行为便是没有意义的咯？”
外面的箭雨已停。
喻浮陵回神：“……或许吧。”
他咳了一声：“你连这个也听过？”
李灵犀想起什么，笑道：“是大父醉酒后不小心说出，门主要偷的东西从来没有不能得手的，结果这具尸体便是门主唯一的败绩。”
尸体也偷？
“你们盗天门可真够怪的。”
李灵犀不反驳，笑眯眯地把这当成一句赞美。
喻浮陵拔出一根箭矢，箭镞泛着致人死地的冷意。
“不是说给皇帝住的吗？一不小心被射死了，还怎么当皇帝。”
喻浮陵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同样想不通，这样的陷阱若是用来防贼自然万无一失，可偏偏还有皇帝和贵妃呢，更不说那么多的宫人，难道个个都身着金丝软甲不成？
加上三十三殿居然是在地下，不免有种多此一举的荒唐。
已经以地为牢笼，又何须设下万千陷阱。
关于三十三殿，他还有太多不曾了解的东西。
“那接下来怎么办？”
坐以待毙乃懦夫之举，主动送死为愚人之行，喻浮陵二者皆不想当。
“虽然此处果然机关重重，但这些地砖的排列似乎有些奇怪。”方才一根骨头已经证明，喻浮陵示意李灵犀跟着一起蹲下。
“像星星。”李灵犀赞叹。
喻浮陵点头，镶嵌着的一颗颗金刚石，在夜明珠的光芒反射下，可不正如星星一般。
挡住李灵犀蠢蠢欲动的手指，他又盯了一会儿，说道：“没错，这些地砖果然是按照《灵台秘苑》上面的星象所布，你看那里八颗相接如井，旁边为鬼，上柳下星……”
喻浮陵站起来：“此为南宫朱雀。”
他恍然大悟，心中有个猜测，若是能够登高而望，定可解决所有疑惑。
李灵犀完全不懂他所言，见喻浮陵忽然起身原地徘徊，口中念着什么“紫薇”、“太微”，她也不催促，只等对方开口，然后做出一副倾听的模样。
“是了，既然皇宫都能依星而建，何况是为了虞贵妃而建的三十三殿。只要找到紫微星所在的主殿，说不定会有出去的线索。”
若地图在手，喻浮陵便会发现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
陈老爷也发现了这点，可他并没有多想：“神霄殿属紫薇，你我搜寻数遍，毫无发现，想来出口必不在此。“
“知鹤兄在宫内多年，不知对此有何新的见解？”
林知鹤道：“鄙人不擅此道，况今上难与魏末帝比尔。”
他看着陈老爷焦躁地转来转去，如同一只困兽，偶尔还会不得不认命地停下来喘两口气，彷佛自己一出手，陈老爷便会如同那些在自己手底无力挣扎的女子一样，一点一点无声地窒息而亡。
然后地图就是他的了。
可他不会出手，陈老爷也不是那些只活了十七八年、养在闺中的无知少女。
示弱作为一种进攻的伪装，无论是猎物或者猎人，皆熟知于此。
对于林知鹤的谦虚，陈老爷不去怀疑真伪，至于提到如今的皇帝，他在心底嗤了一声。
狗奴才。
二人刚行至另一殿前，忽听远处传来震动，紧接着便响起金戈相撞之声，似是有人触动了机关。
那动静共响了三次。
陈老爷看向地图，听着声音皱眉道：“是在南方。”
那个位置附近共有三座宫殿，分别是蓬莱阁，百兽园和还岁宫。
难道有人捷足先登了？
林知鹤神色同样不好看，“或许是陈二小姐。”
但还有可能是江喻二人。
不管是谁他们都不可能坐视这样的隐患不管，章书馆位于西方，暂可放下，二人对视一眼，立刻做了决定。
……
“阿黎，这是什么动物？”
未女指着面前上散乱的一堆骨架问道。
旁边每个台子上都贴着裱纸，画着动物原本的模样和介绍，唯独这个偏偏不知掉到了哪里。
阿黎走上前看了一眼后摇头：“阿黎不知。”
这些动物在死后被作为标本，置于台上，百年已过，外面的毛皮早已化为乌有，只有一堆骨架散落在台上。
“末帝都死了，谁还有那个闲情逸致把它们分门别类，人命尚且自顾不暇，还要管动物生死吗？”
阿黎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未女也不需要她的答案，因为自己已经给了出来：“或者说，这些本来就是末帝命人制作的。”
闻言阿黎不解：“死了的动物有什么好看的。”
末帝还有这种爱好，果然暴虐不假。
只是这么多具血淋淋的尸体，就不怕吓着了身娇体弱的宝贝贵妃？
未女口中喃喃：“百兽园，百兽园，若要百兽和谐相处，除了将它们都杀死，倒也没有别的好方法。”
一个一个地欣赏完殿里其余的展台，未女才将目光放到最终间的两座上。
这两座石台比旁边的长了足有三倍不止，上面的骨架整整齐齐，没有丝毫破坏的痕迹，似乎原本就是作为骨头置于其上的。
那骨头也非真正的骨头，而是数根白玉雕琢。
一节一节，宛如天然相接，一具腾云驾雾，一具展翅欲飞。
栩栩如生，令人心生膜拜。
上面同样没有介绍，但所有人都能认出它们的原型。
“以龙凤为葬，末帝真是给自己修了座极好的陵墓。”
她缓缓伸手，刚要拂去上面的尘埃，突然听见旁边传来的声响。
光是听着声音便知那机关厉害，若要碰到，几无生还的可能。
阿黎跟着脸色大变。
未女却拍着手，伤口裂开恍若未觉，终于露出了这么久的第一个笑容：“定是父亲来了，我们快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