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中了一种幻香。”
见喻浮陵仍旧呆呆，李灵犀便不计较他方才的误伤，转而好心地解释。
她有些兴奋道：“这种在香门里从未见过，虽然同样能将人拉进幻觉中，但幻境的效果似乎不太一样，嗳，你方才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喻浮陵拒绝回答。
李灵犀便闭口不再追问。
这反而使喻浮陵好奇：“你没出现幻觉？”
李灵犀垮下肩膀，颇为懊恼：“我体质特殊，一般迷香对我没作用。”
就像神农尝百草，知道效果方得药理，正因她没法区分制香过程中那丝细微的区别，只能制些香而无用的东西，才选择了钻研蛊虫一道。
说着拿出一个小金瓶，细细在掌中摩挲：“这一定是个好东西，等我带回门里，羡慕死那帮香老鬼。”
喻浮陵之前从她身上翻出的物品中没有这瓶，他的目光太过直白，李灵犀收起金瓶，让他看看四周：“这里这么多迷香呢，你别盯着我的。”
方才屋内光线昏暗，喻浮陵没有注意，如今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的四周摆着各式架子，上面大大小小放着许多瓶子。
有金有玉，有木有石。
“咦？又是一种没见过的。”李灵犀早开始敲敲打打，一会儿拿起一个玉瓶，打开闻了闻，然后回头：“要不，你再替我试试？”
喻浮陵敏锐地察觉到那个字眼：“再？方才我中迷香是因为你？”
察觉他似乎在生气，李灵犀扁着嘴辩解：“我没有，咱俩掉进来的时候，你砸到了这瓶香上，晕了过去，不该怨我呀。”
只是她也没有解香的药物，所以才任由对方昏迷。
要不偷偷来？李灵犀暗自思索事后不被打的可能性。要是其他三人也在就好了，不用可着一个人祸害。
“那其他人呢？你有没有见到？”喻浮陵问道，他也想起自己追着江阿行他们进门，然后脚下的地面似乎动了动，接着就不知掉到了什么地方，失去了知觉。
他知自己错怪了对方，因此语气都软化了几分。
李灵犀摇头。
“那先去找他们吧。”这样分散开来，若先遇见的是陈老爷，喻浮陵可没有把握自己定能胜过对方。
这间香室不大，喻浮陵抬腿就要走，袖子忽然被人拽住。
李灵犀的声音变小：“那个，你做好心理准备呀，等会儿见到死人不要怕。”
死人怎么会怕？
等到看见骨头叠着骨头，堆成殿里根本没有落脚之处时，喻浮陵的脊背窜上一股电流，才明白李灵犀的意思。
他终于相信自己是来到了三十三殿，死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里是三十三殿。
多少年来提起三十三殿，人们会骂末帝的荒淫无道，为建它不知耗费多少人命心血；也会提那些逐宝而来又命丧于墙外的世人，但唯独忘了，末帝死后，三十三殿再未开启，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三十三殿，真真正正成了一座坟。
那些洒扫庭院布置宫殿侍弄花草喂养珍兽练歌练舞的太监宫女匠人们，仍在殷殷期盼末帝和虞贵妃再次来临的时候，是否知道这间宫殿的主人，已经彻彻底底死在了大火之中呢？
没人知道三十三殿里究竟有多少宫人，满地的骸骨亦无法区分彼此，何况这还仅是其中一座宫殿，如此一样还有三十二间。
喻浮陵低声说出了自己的不忍，他见惯了厮杀，这种无声的死亡更让他难以接受。
李灵犀却反驳他：“不是每一间都有这么多人。”
见喻浮陵不明白，她指了指两人出来的那个香室，又示意他看周围鼎立的香台：“方才我已经检查了那些香，没有毒药，全是致幻之用……”
皇帝和贵妃专供，怎么可能会有带毒的东西，或者说三十三座宫殿内，置于堂上的，根本就没有能够杀人的东西。
喻浮陵甚至能够想到这些人死前的情景，在三十三殿里等了一年又一年，他们最后终于知道自己再也等不来皇帝的恩宠，于是纷纷跑到这座殿内，用这些迷香让自己飘飘欲仙，逃避现实，困在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梦境中。
最后死在梦里。
喻浮陵想起自己方才昏迷时所见，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从骨堆中一步一步走出来，喻浮陵强迫自己屏蔽掉那些咯咯作响的声音，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左右墙上的夜明珠仍旧亮着，似乎再来个一百年也不会熄灭，却不知这堆白骨，到时是否已成烟尘。
李灵犀没有这么多的想法，她长在盗天门，远离中原，对于死亡只觉平常。反而殿里的奢华和心得的迷香更让她兴奋。
满殿的丝织物大都随着时间化为尘埃，唯有上面的金丝与珍珠宝石依旧缠缠绵绵，随着振动叮叮当当地响着。
她手中还把玩着刚刚抠下的一颗最亮的夜明珠，以为稀罕，然而等两人从殿内走出，却发现那简直是最不值钱之物。
脚下的台阶不过九级，往前便是通往各座宫殿的主路，加上往四周延伸去往水榭回廊的幽径，点缀其上的，俱是大大小小的夜明珠，宛如漫天星辰，闪着动人心魄的光芒，将眼前的黑夜点亮。
如果略去覆于其间的白色尸骸，这里已是一片人间仙境。
喻浮陵下意识抬头，想把眼前的星空与头顶的作比，然而上方一片漆黑，让他略微遗憾。
没有地图，两人不敢贸然前进，正要返回时，喻浮陵忽然停住，问身旁的人：“我方才晕了多久？”
李灵犀用手指点点脑袋：“大约不到半个时辰吧。”
不对，不对。
十五月圆，原本在他们进入三十三殿之前还悬在头顶的明月，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呢？
……
“原来三十三殿建在地下！”
陈老爷哈哈大笑，怪不得，怪不得，自己找了几十年，欲见天宫而不能。
却原来，天宫成地宫。
自从幼时在曾祖父留下的手札中惊鸿一瞥，三十三殿就成了陈老爷此生最大的执念。人人都说三十三殿进不得，可曾祖父作为建宫时的奴隶却侥幸存活并逃了出来，甚至还偷走了一袋珍珠，这便是他们陈家富贵的起点。
后来曾祖父死也不肯提过去，只是在陈府地下修了那么多地道，起初陈老爷以为那是他害怕某天事发，想要活命之举，直到此刻才明白，那是一个见过三十三殿真正的模样之后的人，永远活在过去的证明。
陈老爷少年便抛父弃母，奔走天下，寻找各种进入三十三殿的方法，直到青丝成白发，他找到了魏氏遗留的血脉，逼着那个女人生下了两个女儿，可是没有地图，进去也是一死。
后来他又重新回到陈府，取代那个小了他六岁的亲弟弟，尝试利用地下的密道继续挖掘，试图从地底挖进三十三殿，最后当然失败，因为三十三殿本就在地下，只凭几把铁锹，又怎能挖开这么完美的机关墙。
好在耗尽一生精力，终于在今日如愿以偿。
他举起手，夜明珠下上面的褶皱和黑斑清晰可见，他时刻都能够感觉到自己力量的流失，但没关系，只要他找到那卷《十天地空法相经》，今日过后，他就可以重获新生，恢复青春！
想进三十三殿的动机随着年龄增长而不断改变，起初只是为了一观让曾祖父念念不忘、让末帝失掉江山的三十三殿究竟是什么样子，后来贪于其中藏有的财富，最后是听到了那则传言。
若不是那则传言，他也不会使得动探花手兄弟，也就不会得到这张地图。
想到这里，他看向身侧的林知鹤，看见对方眼中同样是抑制不住的渴望，陈老爷心底嗤笑：放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监总管不做，跑来这里，还不是为了身下的二两肉。
林知鹤不知陈老爷心中所想，就是知道，他也不会生气，他知道此人心智计谋远胜自己，没有绝对的把握，在找到《十天地空法相经》之前，自己绝不会跟他翻脸。
“不知陈二小姐去了哪里。”他假意问道，因为陈未女的那一瞬迟疑，四人并没有落在一处，此时这座殿内只有他与陈老爷两人。
陈老爷沉下面色，他早在第一时间就分辨出那是江阿行的声音，对方果然追到了这里，只可惜没有地图，早晚会死在三十三殿的机关之中。
但陈未女不一样，虽然她的血只是用来开启三十三殿的门，但难保万一，早知如此就不该听她姐姐的话，没有让她在苏州留下血脉。
若陈未女有自知之明，就该老老实实等在原地。
若她非要找死，那就休怪自己狠心了。
哼了一声，陈老爷从怀里掏出地图，一边打开一边道：“先找经书。”
林知鹤凑上前。
地图上标着各个宫殿的位置，他二人方才所在之处乃是一座寝宫。
神霄殿。
寝宫不大，他们下来时正落在白玉雕成的龙床之上，床上甚至躺着几具骸骨，随着二人落下，已经碎成粉末。
活着不能当皇帝，死了还要试试龙床的滋味。
寝殿内陈设全部由玉雕成，即使没有夜明珠，满室依旧闪着盈盈光辉，落了百年的尘埃也无法掩盖，让人彷佛置身云雾之间。一直到走出殿外，看见檐角的宫铃，金线拴着玉片，一撞就撞响了天下人的帝王梦。
方才在屋内已经找了一遍，没有暗格，这让陈老爷和林知鹤都有些讪讪，生出些心照不宣的羞愧，在这样一座奢靡无边的宫殿，还有藏东西的必要吗？
“或许是在这里。”陈老爷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地点：章书馆。
林知鹤沉吟片刻，又指了另一个地方：蓬莱阁。
一个是藏天下文章之地，一个是聚四海奇珍之处，《十天地空法相经》大概率就在这二者之中。
“先去章书馆。”
既然定下，两人便不再拖延，仔细观察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然后踏下台阶。
夜明珠的照映之下，前后左右皆是两人的影子，陈老爷站在最下一层台阶，按照地图指示望向眼前的路。
每一块地砖上都镶嵌着一颗金刚石。
“天枢开路，三拜玉衡。
回首天玑，今夕何夕。
开阳见喜，摇光无生。”
将这三句话念了又念，陈老爷才迈出第一步，踩在正中间代表天枢的那块地砖之上。
他抬头望四周，景象如故。
“果然没错。”林知鹤同样心喜，跟在陈老爷身后一步一步前行。
他没那么蠢去测试旁边的地砖会带来什么后果，路边倒下的零星尸骨已成前车之鉴。
一刻钟才走出不到百尺的距离，陈老爷的额头已然冒汗，无论怎样强撑，他都不得不承认，他的视力，早已不如从前。
可是不如从前的，又何止是身体？
“章书馆距此甚远，不如鄙人在前，若有危险，也好替陈老爷挡住一二。”林知鹤站在身后，看似贴心的开口。
当然，前行开路，必须要地图在手。
陈老爷没有回头，他咬着牙齿却仍是笑道：“不必，若老夫这点小事都要人代劳，不如早早待在府里，等好心人将经书双手奉上便是。”
林知鹤不再坚持，耸肩但笑不语。
同时还在心里思索，他们有地图都走得如此困难，那过去这里没有地图的宫人，又该如何行动呢？
……
“没错，阿黎，我不该冲动。”
未女重新回到屋内，抱膝而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一对尖锐的兽牙。
阿黎肩膀松了下来，似乎为主子的听劝而感到欣慰。
“老爷一定会来救您的。”她继续安慰，语气肯定，即使刚刚她口中的老爷还任由别人欺负她的主子。
但总比自己出去找死要好，不是吗？
自己虽有一身功夫，主子对她也很好，可人到生死之时，谁能保证一定会顾得周全？
未女点点头：“是的，我一定会见到父亲的。”
就算他不来，自己也要去找他。
因为，不找到他，又怎么能亲手杀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