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
大概是因为刚从三危山出来的缘故,钟妙妙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的指尖带着少许夜风的凉意。
轻轻点在谢琅胸口的时候,就像是一滴雨坠入春池,霎时泛起一圈圈的涟漪。谢琅只觉得一颗心跳得失了章法,呼吸不受控制,又急又快。
偏偏侧室里静得落针可闻,他只好紧紧地抿住唇,摆出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实则神魂早已飘至九霄云外。
好在钟妙妙此刻关注的重点是突然消失的剑伤,并没有留意谢琅的耳尖已然红得滴血。
“这是什么?”
她摸了下那个长剑模样的黑色印迹,收回手环抱胸前,思忖道:“是它护住了你?”
神思不属的谢琅陡然被她的话惊醒,这才回神,略略垂下鸦羽似的眼睫,瞥了她一眼,飞快地抬手将衣襟拢好。
“出去说吧。”
他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只是相较片刻之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
话音未落,谢琅抢先她一步走出侧室,钟三元忙迎上来,眼巴巴地看着他身后的钟妙妙:“师姐?”
“无碍。”
谢师叔安然无恙,钟三元抚着心口舒了口气:“那就好!”
了却一门心思,钟三元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满腹苦水无处安放,当即健步窜到钟妙妙身边,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开始控诉:“师姐,我之前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从谢琅的口中,钟三元得知师姐这几日一直记挂着自己的下落,不分昼夜地在山里搜寻,本来只是想同师姐撒撒娇,没想到刚说完这句话,眼泪就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钟三元的性子就是不哭则已,一旦哭起来可就停不下来了。
原已走远的谢琅折回身,递了块不知道从哪找出来的帕子给钟妙妙,堪比及时雨。
钟三元哭得稀里哗啦,涕泗横流,钟妙妙只好接过帕子帮她擦擦脸,哭了好一会儿,钟三元才抽抽噎噎地扶着桌边坐下,睁着一双朦胧的泪眼向钟妙妙讲述自己这两日的遭遇。
“那天晚上我一时兴起,想试试重春派的香囊是不是真的有奇效,就拉着晏朝柏和绿婵一起。起先我没藏好衣角,他们一下子就找到了,我就急了,心想躲得远一点,走着走着正好看到一片竹林。”
“竹林?”钟妙妙敏锐地捕捉到阿元话里的关键词,她转眸看向谢琅。
那日钟妙妙回晚香居,晏朝柏给她指了条近路,没想到她记错了路,误打误撞地遇上谢琅被陆掌门的属下拦住。
也是因为一片竹林。
莫非阿元所说的竹林就是那日的凤尾竹竹林?
谢琅明白她的意思,淡声说道:“你没想错。”
他的回答几乎是明摆着在告诉她,九和宫与阿元的失踪脱不开干系。
什么没想错?钟三元糊里糊涂的闹不明白,挠了挠脑袋,继续说道:“我就钻进竹林,闷头往里走,没想到竹林尽头别有洞天,里头围起来一个小园子。”
“我就想啊,躲在园子里总不会能看见我的衣角吧,要是香囊真能隐去踪迹,那晏朝柏和绿婵肯定寻不着我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钟三元口干得很,拎起茶壶倒了杯水。
离揭秘幕后黑手越来越近,她突然停下喝水,钟妙妙没有催她,只是眼底渐渐染上凝重之色。
“那院子的围墙足有一人高,”钟三元一手捧着杯子,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比划了一下高度,“但是难不倒我,以前在山里,师兄常带我爬树摘果子。等我翻进去才发现里面栽了好多草药。”
看来这院子就是陆掌门此前所说的九和宫禁地——草药圃。
“院子里还有个茅草屋,窗缝里漏光,好像有人说话,听起来挺不耐烦的,”钟三元摸了摸鼻子,追悔莫及地说,“我躲着也无聊,就悄悄摸摸地过去,想听听到底在吵什么。”
一想到后面发生的事,她吧嗒吧嗒又开始掉眼泪,谢琅索性替她说完:“她被陆……陆寻发现了。”
他本想说陆应星,临时改口。
钟三元用力地点了点头。
即便是现在,只要一回想起那晚茅草屋里的画面,她就浑身发软,直冒冷汗。
当时钟三元刚挪到窗子底下,还没蹲好,就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厉喝:“谁?”
紧接着木窗被人推开,钟三元甚至来不及逃走,就被抓了个正着,那个人她也见过,是九和宫的陆掌门,只是平日里看着温文尔雅的他,那时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凶狠。
钟三元被闻声赶来的护卫反剪双手,带进了屋子里,她听到陆掌门叫那人朱川,朱川动作麻利地把钟三元的手脚都捆起来。
朱川绑得十分紧实,她挣扎了好几下都没能挣脱,心知不妙,赶紧自报家门:“陆掌门,我师姐是凌云派的钟掌门,我只是偶然路过这里的。”
听到凌云派的钟掌门几个字的时候,钟三元留意到陆掌门微眯起眼睛,灵机一动,补充道:“若是回去晚了,我师姐该着急了。”
陆掌门没说话,似在思量。
一旁的朱川迟疑道:“掌门,放她走吗?”
钟三元满怀希冀地望着陆掌门,在她看来,虽说偷听别人说话属实失礼,但她什么也没听到呀。
就算有错在先,但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为何要把她绑起来,难不成要绑着她交由师姐惩治?
钟三元倒不怕师姐惩治,只是……被绑得像个粽子似的,沿途被人瞧见岂不是丢脸丢大发了!
她哀求道:“陆掌门行行好,放我走吧。”
“你都听见了?”他斯条慢理地问。
什么都听见了?
“我什么都没听见,”钟三元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呵。”
见陆掌门冷笑,似是不信,她语气加重,重申一遍:“我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朱川——”
“是。”
朱川转身走出茅草屋,不一会儿抓着把不足手指长的药草进来。
钟三元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扯着嗓子嚷道:“放我回去!师姐,救我!”
屋子的角落里传来一阵异响,她扭头望去,才发现那里竟有个带着手铐脚镣的老头,老头行动艰难,手里还端着碗,走动间镣铐哗哗作响:“小丫头,我今日刚熬的药,便宜你了。”
朱川上前接过药碗,转身走到她面前蹲下。
虽然不知道碗里黑乎乎的汁水是什么,但钟三元不用想也猜得到,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瑟缩着朝后躲,尖声大叫:“我不喝!我不喝!师姐,救我!”
无需吩咐,朱川直接伸手捏住她的脸颊,把刚摘来的药草硬塞进她的喉咙里,药草又短又细,喘息的时候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折磨得钟三元的眼底漫起厚厚的水雾。
这还不算完,朱川毫不留情地将碗里的药汁全数灌了进去,呛得钟三元咳了好几声,更要命的是,在药汁的冲刷下,先前的药草竟被咽下去了。
朱川这才松开手。
钟三元失了支撑,瘫倒在地,药效几乎立刻发作,五脏六腑搅成一团,痛得她什么话也说不出。
似乎是笃定她无力反抗,朱川竟解开束缚她的绳索。
钟三元的眼皮越来越沉重,耳边嗡嗡作响,她感觉到周遭的声响和光亮似乎都在离自己远去,迷迷糊糊中听见陆掌门吩咐道:“处理得干净些。”
随后响起人走动的脚步声。
不知哪来的力气,在脚步声经过她面前的时候,她突然伸手抓住那人的衣摆。
那人径直一脚将她踢开,钟三元两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一个臭水沟里,师姐你都不知道,幸好我醒得及时,沟边还有条野狗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后来我寻到一间破庙落脚,师叔就是在那里找到我的。”
如若不是阿元体质异于常人,不惧毒物,恐怕是真的天人永隔了,思及此处,钟妙妙鼻子一酸。
尽管刚刚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幕后黑手很可能是陆寻,但猜测被证实的那一刻,她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真的是他!
春溪亭晚宴,陆掌门姗姗来迟,当时钟妙妙便觉奇怪,当时她还曾留意到他衣角的褶皱,却没想到竟是阿元留下的提示。
更令人齿冷的是,那晚他谈笑风生,即便是面对钟妙妙,也没有半分的愧疚与心虚。
哪怕是钟妙妙主动登门求助时,他亦是坦然。
人心幽微,不寒而栗。
可是……
“他到底有什么秘密,要这般下狠手?”钟妙妙想不通。
钟三元吸了吸鼻子,“我当真什么也没听见。”
钟妙妙不禁看向谢琅。
“我怀疑,”谢琅沉声道:“他是魔。”
闻言,钟妙妙微微一怔,顿时明白了什么,“与乌奉接头的人不是你。”
“不错,”谢琅面色稍霁,“我曾在山里发现一缕魔气,沿着魔气的指引追到破庙,只捡到一块碎玉,后来我猜测魔物被人掳至三危山,就暗中搜寻。”
“所以你那日才会在竹林附近。”
谢琅微微颔首,“我隐约觉得竹林有古怪,还没来得及探查,他们就来了。”
钟三元听得一愣一愣的,还停留在陆掌门是魔的震惊中,“陆掌门他是何时……”
“在他成为陆寻以前。”
钟妙妙心里咯噔一下。
“他不是陆寻,那会是谁?”
“他极有可能是,”谢琅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徐徐道,“陆应星。”
听到陆应星三个字的时候,钟妙妙表面维持着镇定,但瞳孔骤然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