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
今夜月暗星疏,夜风微凉。
钟妙妙迅疾地冲凉换衣,借着浓浓夜色的掩护,沿着山道飞掠而下。
快到九和宫宫门时,她稍作犹豫,没有从正门光明正大地出去。以她的修为,要想在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溜出九和宫不是件难事。
天虎城没有宵禁,长街上还有稀稀拉拉的摊贩没有收摊归家。
“来两个芝麻团子。”
“好勒。”小贩手脚麻利地将芝麻团子包好,钟妙妙掏出几枚铜板递给他。
“小哥,附近可有客栈?”
小贩笑道:“自然是有的,这么晚了还没寻到住处?”
“那倒不是,我一向不记路,今晚出来四处转转,谁曾想找不着回客栈的路了。”
城中住客栈的大多是往来的商队,这些商队有的本就是修士门派掌管的商队,有的是请了修士沿途护卫。
总之,都不是平头百姓。小贩迟迟没收摊子不过是为了多挣几个铜板,他看出钟妙妙是个大方的,于是咧开嘴,热情高涨地问:“可记得客栈的名字?天虎城里就没有我找不到地儿!”
“好像是……久……久安客栈。”
小贩“哦”了一声:“久安客栈啊,离这不远,沿着这条街一直往南走,第三个岔口往北边,过了那座桥,就能看到客栈门头上的旗子了。”
真是久安客栈!
自从猜到是谢琅塞的纸团后,钟妙妙就开始揣度谢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她原以为谢琅说的是钟拂之她很好。
可是来的路上,她灵光一闪,为何谢琅要留下客栈的名字,是不是因为客栈里有人?
会是阿元吗?
她又联想到谢琅的那句话,钟妙妙忽然意识到,如果“她”指得不是钟拂之呢?
玉和殿前,钟妙妙一直在逼问谢琅是不是他害了阿元。
所以他才会说她很好,加上纸条上的信息,意思是阿元很好,就在久安客栈。
阿元还活着!
这个猜想令钟妙妙心神激荡,唯一说不通的就是谢琅为何会未卜先知留下纸条。
现如今小贩的话证实了久安客栈的确存在,这一点她没有猜错,钟妙妙精神为之一振,忙掏出一块碎银子塞给小贩,匆匆沿着他指的方向疾驰而去。
小贩甚至来不及向她道谢,就已经瞧不见她的身影了,只好把碎银子揣进怀里,喜孜孜地开始收摊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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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妙妙在第三个岔口拐弯向北,又走了不到半里地,果然看见一座青石桥,还未上桥,就已经看到迎风招展的彩旗。
她径直飞身来到客栈门口,客栈还未打烊,但一楼空空荡荡,只有两个小二在收拾杯盘狼藉的桌子。
其中一个眼尖,上前招呼道:“客官可是要住店?”
钟妙妙:“还剩几间房?”
小二掰着指头数给她听:“天字号房还剩一间,地字号房剩三——。”
“我要天字号房。”
钟妙妙摸出几块碎银子给他,小二笑呵呵地收了:“天字四号房在三楼,客官请随我来。”
不用钟妙妙问,小二已经主动开始介绍了:“瞧着客官面生,可是第一次住店?三楼拢共四间房,安静又宽敞,还有伙计值夜,需要什么您吩咐伙计就行。”
钟妙妙点点头,暗想若是没猜错的话,“天三”就是天字三号。
刚到二楼拐弯口,楼上跑下来一个伙计,抱着肚子腿直打颤,痛苦地冲着小二道:“好哥哥,天字三号要盆水,帮我送一下,我吃坏肚子了。”
不等回答,那伙计肚子里一声长鸣,“不行了,我憋不住了。”
小二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客官请。”
钟妙妙想了想,对他说:“无妨,你去忙你的,我自己上去就行。”
“多谢客官!”
小二走后,钟妙妙踏上楼阶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三楼的房屋布局果然很是宽敞,四间房分布在楼梯两边,她很容易地找到了天字三号房,就在四号房对面。
三号房里明亮的烛火透过门纱照亮走廊的一隅,钟妙妙站在门口,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她定了定神,抬手轻轻叩了叩门,压低嗓音道:“客官,水来了。”
说完后,她闪身避到走廊的阴影角落里。
门扇被人拉开:“这么快——”
“咦,人呢?”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探头左右张望。
她在明,钟妙妙在暗,钟妙妙将她的脸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她不是阿元,可只听说话的声音,明明就是阿元啊。
钟妙妙怎么会错认阿元的声音呢。
她试探着轻声唤道:“阿元?”
少女本来以为自己听错,都预备关门了,突然听得一声唤,不由得瞪大眼睛,错愕地看向声音的来处。
“师……师姐?”
“阿元!当真是你!”钟妙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钟三元的跟前,抬手摩挲着她的脸,“阿元,你怎么会变成……”
钟三元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立马滚落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她抬手去擦,可是怎么擦也擦不完,只好将脸埋进钟妙妙的怀里。
她哽咽道,“师姐……”
失而复得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钟妙妙这一日心神大起大落,此刻终于安定下来,本该松口气,偏偏脑海里闯入一道不合时宜地身影——
是崖边抬手捂住胸膛伤处的谢琅。
修长白皙的手指被鲜血染红,鲜血一道道蜿蜒而下,像是狰狞交错的疤痕。
谢琅……
余光里闯入一双黑靴,钟妙妙一愣,抬眸望向黑靴的主人,就像那日在林间谢琅撩开枝叶走出来似的,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侧屋珠帘撩起,珠帘之下,谢琅长身玉立。
钟妙妙疑心自己眼花,眨了眨眼。
“人多眼杂,进来说话。”
极为冷淡的声音,在钟妙妙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这样说话。
可是,谢琅他死了啊。
晃神间,钟妙妙被钟三元拉进屋,反手将门合上。
谢琅缓步走来,指了指方凳,不辨喜怒的语气,“坐下说话。”
钟三元对今天玉和殿前的事一无所知,擦干眼泪,兴冲冲地拉着师姐坐下,“谢师叔说会让我见到师姐,果然没有食言。”
钟妙妙恍恍惚惚地将怀中的芝麻团子递给阿元。
“多谢师姐!”
还没坐稳,木门又被人叩响。
这一回真是小二来送水了。
钟三元还沉浸在于师姐重逢的喜悦中,欢欢喜喜地站起身,走之前不忘解释道,“谢师叔受了伤,需要擦洗一下,我去开门。”
谢琅受伤的事钟妙妙再清楚不过了,毕竟那一剑还是拜她所赐。
起身,开门,接过水盆,关门,回来,按理说这一串动作应当费不了多长时间,钟妙妙莫名觉得如此短暂的时间很是难熬。
屋内气氛仿佛被罡气劈为两半,一半是独属于钟三元的欢快,一半是由钟妙妙和谢琅同享的凝重。
在沉默中,钟妙妙的思绪短暂地飘忽了一瞬。魔心碎裂加上坠入深谷,他竟还能好整以暇地活着,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在那一刹那,她不禁冒出个更匪夷所思的念头。
难道白天被她一剑穿心的不是真的谢琅?
不对不对,如果不是他,怎么会留下纸团。
钟妙妙眸光微转,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谢琅的衣襟处——
只见他胸口处的衣衫黑里透红,豁然破了个洞,隐隐可见底下白皙的肌肤。
钟妙妙飞快地收回视线,心中疑惑不减反增。
恰在此时,钟三元端着半盆水高高兴兴地走到师姐和师叔中间,她把木盆递给谢琅。
“呐,师叔。”
谢琅扫了一眼双眉微蹙的钟妙妙,语气凉凉:“不必,已经痊愈了。”
钟三元大吃一惊:“这么快就好了?”
她只是见谢琅衣衫带血地回来,倒没有真的看见伤口的样子,听他这么一说,又不确定起来。
不过总归是放心不下,她不敢上手去扒拉谢琅的伤口,也不懂伤势怎么才算好,怎么算不好。
于是讷讷地看向钟妙妙:“要不师姐帮忙看看?”
钟妙妙没接话。
谢琅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虽然他总是冷着脸,但凭借连日来的相处,钟三元敏锐地察觉到谢师叔不是普通的冷脸,他在生气!
为什么生气?
难道是怪自己和师姐对他这个救命恩人不上心?
说实话,钟三元挺感激他的,若不是那夜谢师叔来了,她都不敢想象自己以后的遭遇。
钟三元抱着钟妙妙的胳膊,娇声道:“师姐,如果不是师叔,你现在都见不到我了,你就替我看看师叔的伤吧。”
话已至此,钟妙妙只好硬着头皮应下这份差事。
谢琅见状,才慢吞吞地起身,站起后转身就往珠帘后的侧屋走。
“不如……就在这里看吧。”
谢琅偏过头来,冷冷地剜她一眼:“是要我在你师妹面前脱衣服?”
钟三元忙摆手:“不碍事不碍事,我走也行。”
看伤而已。
“算了,我同你去。”
天字号房贵有贵的道理,不仅宽敞,陈设也精美,侧屋以珠帘相隔,平添雅致。
谢琅掀帘而入,手臂微抬,没有立刻放下手中的珠帘,等钟妙妙进来后他才松开手,帘幕上的珠串下落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动。
一道帘幕隔开了内外的视线,但无法隔开侧屋的动静。
谢琅自打进屋就背身而立。
钟妙妙镇定道:“伤呢?”
他倏地转回身,侧屋本是为带修士时刻护卫左右的人准备的,空间并不是很大,两个人离得很近,不足半臂。
室内很静,静到可以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这让钟妙妙莫名的有点不自在,她别过眼,又问了一遍:“伤呢?”
谢琅一声不吭地抬手,动作倒是干脆,毫不拖泥带水地把衣襟拉开。
只一眼,钟妙妙就怔住了。
视线里,谢琅露出的那片肌肤光洁平滑,除却有一个小小的长剑形状的黑色印痕,再没有其他印迹。
钟妙妙清楚地记得自己将剑刺向了何处,可是现在这里却一点伤口也没留下。
她忍不住伸手点在银剑曾穿膛而过的位置,抬眸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