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炼大会
“那最后找到了吗?”
晏见山长叹道:“陆前辈后半生只做寻人这一件事,但最终也没能如愿。”
钟妙妙到此时方真正明白为何凌云派早已沦为无名小卒,九和宫还锲而不舍地给凌云派发请帖。
她没想到钟拂之前辈在陆前辈心中分量如此之重,怪道梦中他求结道侣被拒后那般忿忿不平。
可钟前辈究竟去了哪里,怎会忽然人间蒸发?为何陆前辈、谢琅皆不知她的踪迹。
“一个人怎么会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呢?更何况,钟前辈修为高深,谁能伤得了她?”钟妙妙喃喃自语道。
谁能伤得了她?
谢琅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缰绳,在方寸山时,钟妙妙便说过钟拂之当年是独自下山后没了踪迹,他按时间推断应是在白鹤崖一战后不久。
白鹤崖一别,钟拂之究竟遇到了什么?
她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且记忆全无?
“是啊,”一旁的晏见山接上钟妙妙的话茬,忧心忡忡地说,“若是被魔物袭击,那此等危险可怖的魔物竟蛰伏这么多年,悄无声息,教人不得不防啊。”
话题聊到最后,反而有些沉重,晏见山反应过来,旋即振奋精神,对着钟妙妙赞许道:“凌云派沉寂多年,想必此次试炼大会要一鸣惊人了。”
他不容钟妙妙谦虚:“我这把年纪了,别的不说唯独见得人最多。”
“它,”晏见山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最为毒辣,不会看错。”
他又指了指身后弟子:“他们有的比你还大些,皆未必有你的魄力和修为去诛魔。”
但凡是夸师姐的,钟三元无有不应,当即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师姐最厉害了!”
一行人边走边聊,行了小半日的路,晏见山大手一挥:“休息小半个时辰。”
众人四下散开,三五成行地找片绿荫坐着歇息,晏朝柏依旧和钟双岚他们凑在一块,他不慌不忙地先喝两口水才施施然问:“青玉门你们知道吗?”
钟双岚摇摇头。
熟读话本的钟三元大胆猜测:“听起来很有温文尔雅的君子之风。”
“大错特错,”晏朝柏面露嘚瑟,“恰恰相反,青玉门皆是彪形大汉,和温文尔雅差得远了。”
他又问:“猜猜他们的兵器?”
绿婵鼓起勇气:“斧头?”
“错。”
“阔背刀?”钟三元道。
“又错。”他转而看向钟双岚,“钟兄,轮到你猜了。”
钟双岚:“铁锤?”
“非也非也,”晏朝柏伸直双臂,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晃了晃。
钟双岚盯了一会,试探道:“拳头?”
晏朝柏哈哈大笑:“不错,正是一双铁拳。”
钟双岚仔细回忆了一下,问:“百年前青玉门弟子与钟前辈在试炼大会可有一战?”
“没错,确有此事,不过当年之事我知晓的不多,只知最终还是钟前辈胜了。据我所知,青玉门门徒皆力大无边,铁拳威力甚猛,出拳迅疾,既可近攻亦可远攻。”
“老对头听起来有几把刷子,”钟三元在旁撺掇道:“你知道他们掌门如今长什么样?万一试炼大会遇到,师兄快画下来给师姐认认。”
钟双岚从包袱里翻出此前在城中买的笔墨纸砚,几人头靠头地凑在一块,晏朝柏口述,钟双岚执笔,钟三元挑刺,不多时一幅画便作好了。
众人传阅一遍,绿婵第一次见他画画,只觉画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说不出什么不好来。
她将画纸递回时正巧晏见山来找晏朝柏,路过她身畔时眼风一带而过,脚下顿时停了,“青玉门白门主?”
他对绿婵道:“可否借我一观?”
绿婵欣然点头,“是钟师兄画的。”
晏见山边看边点头,赞不绝口:“形神兼具,气蕴笔墨,有根骨。”
他继而望向钟双岚:“你是符修?”
晏见山看走眼了,钟双岚自然不可能是符修。但不得不说,他这么一问某种程度上也是种肯定。
因而钟双岚回道:“晏掌门谬赞,师妹与我同师姐一样,皆是以剑入道。”
晏朝柏则很不给他阿爷留面子,笑嘻嘻地凑到晏见山眼皮子底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学着他之前的语气:“它,最为毒辣,不会看错。”
钟三元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又觉失礼,赶忙捂住嘴巴。
“如此说来,”晏见山倒也不恼,捋了捋胡须,从容道:“钟小友果真极具符修天资。”
钟双岚神情严肃了几分,踌躇片刻,道:“晏掌门也这么认为?”
也?
晏见山笑问:“可是你师父说过?”
钟双岚摇摇头,钟三元快人快语,替他答话:“是师叔。”
“哦?”
凌云派的那位师叔,晏见山是有印象的,模样英俊不凡,更耐人寻味的是他年纪轻轻的,却给人一股子深不可测的感觉。
没想到竟与他想到了一处。
钟双岚解释道:“师叔说若我改修符道,修为或有提升,我亦打算等回方寸山后寻些功法秘籍学习一番。”
“何须等到那时,”晏见山道:“九和宫就有符修的功法札记,说起来我还曾借阅过,当时光是照着书临摹请雷符就画了一摞纸,只可惜有形无神。”
话到这里,晏见山来了兴致,他挽袖朝钟双岚伸手,“我画与你瞧瞧。”
钟双岚将纸笔递过去,晏朝柏没见过阿爷画符,好奇得不得了,主动俯身弯腰,双手搭在膝上,对着他道:“阿爷,你搭在我背上画吧。”
晏见山提笔,先是闭目静心,在脑海中冥想一番落笔走势,钟双岚与钟三元一错不错地望着他。
几息之后,晏见山骤然睁开双目,笔走龙蛇,一气呵成,随即手腕急停。
画成了。
他再三仔细端详,又与记忆中书页上的符样核对一遍,这才将纸和笔递还给钟双岚。
“给我也看看。”
晏朝柏刚直起腰,就被晏见山一把按住了,他招呼钟双岚过来。
“钟小友,你且一试。”
晏朝柏只得再充当一回书桌,一无所知的他急得抓心挠肺,弱弱地抗议:“好歹也给我看一眼。”
正在分解符样的钟双岚无暇回应他,司空见惯的晏见山恍若未闻,只有钟三元搭理了他。
怕他聒噪扰了师兄思绪,钟三元只说了两个字:“闭嘴。”
晏朝柏:“……”
还不如不理。
碰了一鼻子灰的晏朝柏只得继续默默地扮演书桌的角色,等了许久,终于背上传来手指按压的触感,是钟双岚将纸放在了他的背上。
紧接着,薄衫之上狼毫笔挥洒时如鱼入清水,游过无痕,晏朝柏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笔落下后的走势和去向,但他无法在心中拼凑出完整的符样。
这让等待的时间变得更加难熬。
终于听到钟双岚轻吐一口气:“好了。”
他立马反身跳起:“让我先看!”
晏朝柏左右手各抓着一张薄纸,两眼一会看向左边,一会转向右边,如此这般比较了数个来回后,他故作高深道:“画得倒是一模一样,但是——”
钟三元伸手要来夺,他侧身闪过,高高举起左手这张,“我还是觉得这个画得好。”
钟三元没抢过他,本还有些生气,闻言不怒反笑。
“你笑什么?”晏朝柏不解。
看着钟双岚一笔一划画出请雷符的晏见山感慨道:“钟小友果真与符道有缘,落笔罡气外放,隐见风雨之势。
他是惜才之人,“待到九和宫,我亲自去找陆掌门借书。”
钟双岚自是喜出望外,当即抱拳行礼:“多谢晏掌门。”
晏见山笑呵呵地摆摆手,想起自己还有事,“举手之劳,你们顽罢。”
他走后,晏朝柏还翻来覆去地看那符样,轻轻撞了下钟双岚的肩膀,不无艳羡道:“行啊,深藏不露啊。”
“那当然,”夸师兄等于夸凌云,夸凌云等于夸了她,钟三元喜孜孜地接受赞美,抬手指了指东边,“师兄,快给师姐瞧瞧。”
钟双岚心底也颇为激动,师妹的提议同他不谋而合,他嗯一声,捏着纸直奔东边的大树。
荒无人烟处树木繁茂,东边那颗如塔般的巨树底下盘膝坐着一个素衣女子,她墨发高束,露出一片光洁的前额,双眉走势似她挥出的凌厉一剑,平静如水的双眸紧闭,浓密的眼睫垂落在细白的面颊,映衬出一抹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
钟双岚原以为她在闭目养神,走近了才发现师姐双手掌着剑是在修炼。
脚下步伐不禁凝滞了下来,他停步,心想算了,还是不要去打扰师姐修行。
刚转过身,就听得一声唤:“阿岚?”
钟双岚转过身,“师姐。”
“这是刚刚跟着晏掌门画的一张请雷符,”他伸臂将纸送到对面,眼神里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期许。
“晏掌门说,九和宫有符道功法书籍,到时他代我找陆掌门借阅。”
钟妙妙虽不懂符修之道,但当她指尖拂过黑色笔墨时,隐有罡气与她呼应,她心里就有数了。
“既是为你借书,我与晏掌门同去。”
钟双岚眼底微热,忙低头遮掩,“多谢……多谢师姐。”
“师姐——”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踌躇道,“若我修符道,那……”
见他欲言又止,钟妙妙:“你想说什么?”
“我若如此,算不算背弃了师父?”
“阿岚……”钟妙妙一愣,不解道:“你怎会做此想?”
钟双岚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解释道:“我们随师父以剑入道,可我现在又……”
钟妙妙恍然,明白他的意思,“难道你入了符道便会忘记剑修?”
“那自然不会。”钟双岚回答的很快。
“那便是了。”
钟双岚在心里咂摸几下,品出话中之意,师父授他剑道,仅凭这一点,不管他以后又学了什么,师父永远是师父。
“多谢师姐,我明白了!”
钟双岚不好意思再打扰她修炼,告辞离去。
他走后没多久,钟妙妙刚闭上眼,头顶树冠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你如今倒有几分师姐的样子。”
两分懒散,三分漫不经心,五分冷冽,勾兑出十足十的谢琅。
钟妙妙扬了扬眉:“整日躲在树上,你如今也有几分方寸山野猴的样子。”
说的极是不客气了。
夏风送来一阵热浪,也送来枝头的一声轻笑。
许是压低了嗓音的缘故,他的声音里冷冽褪去,多了几分醇厚,荡开一层又一层的暑气,飘到钟妙妙的耳中。
纤细的手指悄无声息地紧了紧墨黑的剑柄。
谢琅垂着眼眸,俯视着树下那个墨发素衣盘膝而坐的身影,仗着身处高位的优势,她手上的小小动作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谢琅唇边的笑意愈发清晰。
“钟掌门好大的火气,可是近来修炼不顺?”
树下传来衣料窸窣碎响,是钟妙妙仰面抬眸,扬起下颚与他对视。
几缕刺目的日光穿透巨大的树冠,擦过树上之人的清隽的侧颜,而后顺势而下,落入另一双清泉似的眸子,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你……”
话没说完,谢琅却听得出未尽之言。
你怎知我修炼不顺?
谢琅心道,我如何不知?你每每与破光剑修炼,体内封印便如有人用针线缝补衣裳,密密匝匝地一圈圈加深。
或许是在破光剑内待了百年的缘故,他与破光剑之间滋生出微弱的感应。从前这份感应被他忽略,而自从谢琅识破钟妙妙身份后,他陡然醒悟,冥冥之中,破光剑早就给出答案。
这几日他察觉到破光剑内的罡气如潮涨了又退,潮退复又涨,如此反复,却始终冲不上堤岸。
谢琅便知道,她遇到瓶颈了。
如若她还是曾经那个人人艳羡,交口称赞的钟拂之,谢琅知道自己绝不会有机会看到她为修炼而困扰。
记忆中的钟拂之始终是天之骄子,教人望尘莫及,她从未败过,更遑论失意。
有时他甚至觉得唯有她,堪称“凌云”二字,
可她如今没了记忆,在谢琅曾经未能参与的那段过去里,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但她会突破瓶颈,无需任何人的帮助亦或是干涉。
谢琅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轻声开口,平淡的语气里有着不容置喙的肯定,“你定会重振凌云。”
“我当然——”钟妙妙神色自若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心跳却一点点地加快。
谢琅也在望向她,两人一俯一仰,视线不期然相撞,他的眼底如幽深的千尺水潭,那里萦绕着钟妙妙看不懂的情雾。
心跳愈发地急促,她别过眼,暗自平复了一下,镇定道,“我当然会重振凌云。”
随即她起身,抖落身上沾惹的泥土,“该启程了。”
一行人赶路至夜幕低垂时方停歇,今夜月朗星稀,他们在一条不知名的河边歇下,头枕手臂,幕天席地,耳畔是潺潺流水和啾啾虫鸣,疲乏的众人很快进入酣甜的梦境。
到了半夜,一抹黑云悄然飘上夜空,徐徐地掩住了溶溶月色,睡梦中的钟妙妙心弦微紧,颈侧传来一阵温热的气息。
“钟掌门,此地有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