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炼大会
夏夜与冬夜不同,盛夏时节里,哪怕夜色正浓时,天色仍旧是漆黑中泛着深蓝色,不似隆冬那般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
但今夜的确反常。
墨蓝色的天幕蓦地飘上一抹黑云似的烟雾,烟雾泛入夜色后蚕食着天幕原本的色泽,很快,天地间没入一片漆黑,唯有浅浅月光穿透黑雾缝隙,留下聊胜于无的光亮。
眸子刚睁开道缝,钟妙妙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周遭的异动,就听得耳边那人声音低低的,近乎呢喃:“闭目。”
钟妙妙照做了,唇瓣轻动:“为何?”
回应她的是一声轻飘飘地在她耳边打旋,即刻消散在风中的“嘘——”
钟妙妙闭目又闭口,但她心中的疑思不减反增。
今夜的魔物究竟是何来头,竟值得谢琅这般严阵以待?
要知道在紫越峰那日,他尚且如游玩踏春般悠闲自在,而今夜却这样的谨慎小心,前后反差如此之大,叫钟妙妙不由自主地高悬起一颗心来。
见谢琅这般行事,她便也跟着重视起来,阖上眼眸兀自在心底盘算着今夜的形势,顺带着推演待会该如何出招,出什么招,其余人为何睡得这般的沉,待会该如何叫醒。
而“严阵以待”的谢琅则仰躺在绿茵茵的草丛间,头微转,侧过脸对着她,朗目如灿星。
他毫不避讳地从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向下扫视,眸光如水,逐一拂过她的眉眼口鼻。
一遍又一遍。
此刻,谢琅的眸子里只容下眼前这片小小天地,他仿佛魔怔了般,几乎快要忘记自己从树上下来寻她的目的。
他本是要提醒钟妙妙此地有魔,其余人已中招了,如今皆陷入魔息织就的梦魇当中,可当他真的与她并排躺下同享一片天幕时,谢琅在一念之间改变了主意。
魔物明明还未近身,她要探查周遭动静是一点错处都没有的。
但他鬼使神差地说了句:“闭目。”
正因此,他忽然间有了一个可以肆无忌惮的,光明正大的窥视她的机会。
谢琅的目光将眼前这张脸反反复复地描摹了数遍,他拼命想要在这张脸上找到一点点相似之处。
只要和她有一点点的相似,便好。
她是钟拂之,这是毋庸置疑的。
谢琅比任何人都确信这件事,只是没有更具说服力的证据。
好在除了钟拂之本人,谢琅并不需要再说服谁,这点瑕疵对他来说无伤大雅。
但他也比任何人都想要再见一见钟拂之。
他所想的见一见,不是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看到她的幻影,而是天光之下,再次见到活生生的钟拂之。
可是钟妙妙又不像钟拂之。
她与她,分明就是同一个人,容貌上却寻不出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而且钟妙妙表现得好像几乎没有过去的记忆。
几乎一星半点都没有。
紫越峰一战足以证明钟拂之没有入魔,除非她也将自己的魔气悉数剥离后封印起来,借此逃过了谢琅的感知。
但这不可能。
谢琅没忘记那封印之术有多复杂,他曾看过几页的,还对她抱怨过。
“一个术法竟啰里啰嗦地写了整整三本书,如此繁琐,谁会看?”
他也没忘记,书中小记明明白白写着此封印之术只能用于他人之身。
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夏夜里,谢琅对潜伏在暗处的魔物不甚在意,转而关心起另一件事。
一件常记挂在他心间,但又被他刻意忽视不去细想的事。
钟拂之为何活了这么久?
不是入魔所致。
人死不能复生,眼下似乎只有一种可能。
难道是轮回转世?
曾经,谢琅不相信神鬼志怪,更不信前世今生之说。
时至今日,他开始动摇起来,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她明明就是钟拂之,却没有半点记忆,也没有半点相像之处。
思及此处,谢琅眉心微拧。
“魔物可到近处了?”
“嗯?”谢琅沉浸在纷杂的思绪里,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钟妙妙以为是自己声音压得太低,他没听清,稍稍提高了些许声量:“你说的魔物,可到近处了?”
若到近处,便该出击了。
这一次谢琅听清楚了,她说话间吐纳的气息如同火舌,那股热浪被殷勤的夏风传送到他的腮边颈侧。
谢琅陡然间发觉,两人离得很近,不足一掌的距离。意识到这点后,他开口时的声线变得紧绷:“不曾。”
见她似乎想要睁开眸子,忙补充道:“但也快了,切记闭目。”
心系魔物的钟妙妙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只纳闷谢琅能感知到的魔气为何自己却感知不到?
莫非是修为不够?看来还得下功夫修炼才行。
咫尺之遥的两个人心思各异,一阵风拂过,流水仍旧淙淙,不识趣的虫儿没完没了地扯起嗓门鸣叫,谢琅无端地在旷野堪称喧闹的环境里品出一丝沉静的意味。
他甚至可以在虫鸣的间隙中捕捉到她的一吐一纳,谢琅再度意识到,两个人真的离得太近了。
显得他们好似很亲近的模样。
这个词刚从谢琅的脑海之中蹦出来,他旋即想起一件往事。
这件往事既与钟拂之有关,也与陆应星有关。
那日是谢琅轮值,但常言道,春困夏乏秋无力,谢琅自然是遵循前人的箴言,叼着片绿叶,懒洋洋地躲在树上闭目养神。
不知是不是有心事的缘故,他没能与周公顺利会晤,谢琅随手将唇间衔着的叶片往下一丢,绿叶轻飘飘地打着转下落。
谢琅没了小睡的兴致,抬手伸个懒腰松松筋骨,正准备从树上下去巡逻一圈,顺便结束今日的轮值,但他动作倏然一顿。
谢琅的听力极为敏锐,既是天赋,亦是自小练出来的,他于山野间捕捉到一声不甚清晰的碎语,依稀像是——
“钟拂之!”
说话之人的声音同样耳熟。
是陆应星。
陆应星又找钟拂之做甚么,谢琅可没忘记陆应星前日还叫嚣要去找步掌门谈道侣的事。
道侣啊……
黑沉深邃的眸底瞬间落了雪,零碎的夕阳余晖洒落在谢琅白玉般的面庞上,折射出两道锋锐的光芒。
谢琅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单手结印,捏了个诀,掩去周身气息。待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谢琅的舌尖泛起涩意。
这已是第二次回了。
上一次他好歹大喇喇地站在花木之后,钟拂之倒也没避讳,而他尚能调笑两句。
这一次竟主动遮掩起自己的气息。
他不禁自嘲,谢琅啊谢琅,你真不愧是那个人的后代,同他流着一样的血液。
做着一样的……事。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两道脚步声越走越近,陆应星叫住钟拂之:“我有话要同你说。”
钟拂之转身,侧脸对着路边的树,语气波澜不惊:“何事?”
“当然还是道侣的事。”
陆应星似乎唯恐她再拒绝,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匆匆接上说道:“我已与步掌门谈过此事,步掌门说她不会插手你的事,若我要结道侣,只需你点头即可。”
钟拂之的声音里带了几分不解:“前日我已说过,我无意。”
陆应星涨红了脸,急忙反驳:“可你都不知晓结为道侣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话的确是问住了钟拂之,道侣还能意味着什么?
陆应星觑着她的表情,知道自己猜对了,立时长舒了一口气。
树上的谢琅暗自咬牙,伸手揪了片叶子,随即捏在掌心揉碎,绿色的汁液染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又透过指缝缓缓流到手背,将薄蓝色的弟子服袖口涂上点点新绿。
树下,陆应星双手背在身后,挑眉道:“道侣,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亲近?
钟拂之:“你我自小一起长大,自然亲近。”
“此亲近非彼亲近,”陆应星两腮仍旧红红,只不过刚刚是恼得,现下是羞得,“是那种亲近,你还不明白吗?”
闻言谢琅紧抿着唇,若不是因为不能暴露行迹,他恨不得立马跳下树,一脚将陆应星踢回九和宫。
而钟拂之则被他搞糊涂了,那种亲近又是什么意思,她抬眼看了眼天色,恰在此时,山中传来一声悠荡的钟声。
快到给师弟师妹上晚课的时辰了。
钟拂之没工夫继续和陆应星探讨这种亲近和那种亲近的深意,说实话,她也不是很在意两者间的区别,总归影响不了修炼。
既然不会影响修炼,那便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该去上晚课了,我先行一步。”说罢,钟拂之疾步匆匆离去。
陆应星看了看天色,亮得很,自言自语道:“这时辰去上什么晚课,不会是我说得太直白,钟拂之难为情了吧?”
“等等我,”他拔腿追了上去:“我也要去上晚课。”
两人走后,周遭沉寂下来,谢琅放下结印的手,他扯了扯唇角,却笑不出来。
自打踏入凌云以来,一直横亘在他心间,但却不肯面对的事,终于在陆应星的鲁莽之举下暴露无遗。
对高高在上的钟拂之,他和陆应星怀揣着相同的心思。
可他半身已陷在泥泞之中,又怎么敢肖想她。
倘若有一日,钟拂之知晓了他所有的秘密,又会怎样看他?到那时,恐怕她连句师兄都不愿叫了。
谢琅从树上一跃而下,仰首看了眼天色。
时辰倒是没错,凛冬过后,步掌门便将早课提前半个时辰,晚课也跟着提前了半个时辰。
而那一晚,凌云众弟子惊觉素日从不迟到早退的大师兄,没有去上晚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