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越峰
没想到他今日这般的好说话,钟妙妙准备好的腹稿没有用武之地,她下意识地颔首,随即起身道:“既如此,那便不打扰你了。”
钟妙妙推门而出时,阿元阿岚和晏朝柏还有绿婵和重春派弟子都蹲在院中吃西瓜。走到近处时,钟三元举臂递了瓣西瓜过来:“喏,好甜,师姐也尝尝。”
钟妙妙俯身接过西瓜,顺便将她唇边的西瓜籽摘了。
晏朝柏捏着西瓜皮,问道:“钟掌门,不若同我们一道去试炼大会?路上也有个照应。”
钟三元挤眉弄眼地揶揄道:“你照应师姐还是师姐照应你?”
晏朝柏顿时小脸一红。
绿婵指尖捏着吃到一半的西瓜,眼眸低垂,默不作声地竖耳听着,若是与重春派一起,岂不是明早就要启程出发?
钟掌门要她明晨给答案,若失了这次机会,恐怕再也不会与他们相逢了。
绿婵不由得心下一紧,钟掌门的嗓音如清泉一般自耳边流淌而过,她说:“我也正有此意。”
钟双岚顿时一跃而起:“我们又可以一同作画了。”
晏朝柏也高兴得很:“如此甚好,我这便去告诉阿爷。”
说完,拍了拍钟双岚的肩,一溜烟地跑去找晏见山。
钟三元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扯了扯钟双岚的衣摆,仰头问他:“师兄,此地离九和宫还有多远?”
钟双岚拧眉思索一番,“约莫小半个月吧。”
钟三元的圆脸在刹那间皱成一团,西瓜也不吃了,垂头耷脑地蹲在那里。
“怎么了?”刚刚还高高兴兴的,钟双岚不明所以地问道。
“师姐,”钟三元扭头问道,“我这样还能上场吗?”
逃避了几日的心事终于讲出来了,她的语气夹杂着一丝沮丧,“原本我觉得自己修炼得不错,诛魔肯定是没问题的,没想到在山上看到那阵仗都快傻了,师姐,我不想在试炼大会上给凌云派丢脸。”
同为“山上快傻了”的其中一员的钟双岚也跟着沉默了。
钟三元心直口快,她知道师姐不是温柔体贴的性子,原也没指望师姐能安慰什么,只是从紫越峰下山后,这些话便一直在心底徘徊,尽管她表面仍装作若无其事,但今日遇到契机,实在憋不住了,不吐不快。
说完,她便闷头吃起了西瓜。
“输了比试不会给凌云丢脸,”钟妙妙沉吟片刻,徐徐说道。
钟三元和钟双岚齐刷刷地盯着她。
钟妙妙也正视着他俩,凝声道:“怕输而不敢执剑才会给凌云丢脸。”
她语气虽轻,但字字清晰,钟三元和钟双岚双眸一亮,脸上的沮丧一扫而空。
“师姐,”钟三元握紧粉拳:“我和师兄定会好好修炼的。”
钟双岚在一旁点头。
日头微斜,暑气渐散,钟三元和钟双双索性就在院中席地而坐,当着师姐的面炼气。重春派弟子见状也不甘落后,也盘腿坐下,闭目修炼。
绿婵没回屋,坐在边上默默地看着他们,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一行人认真投入,连院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起都没睁眼瞧一下。
是以等天擦黑时,绿婵爹娘一推开两扇大门见到十来个人双手结印,在院中盘膝而坐时吓得心头突突直跳,脸刷一下的白了。
两人顾不上许多,一把将绿婵拽进小厨房,刻意压低音量:“他们这是在做什么?施法吗?”
绿婵好不容易才将袖子从他们手中解救出来,“不是,他们在修炼。”
她爹娘脸上茫然一片,显然不明白修炼是何物。
“你们去村长家商量出什么章程了?”
“你怎么知道……”
想到这事还需绿婵帮忙,她爹娘犹豫一瞬便和盘托出,语带烦乱:“他们是因你而来,村长让我们家想法子将他们送走。”
说得好听是送走,说得不好听那便是……
绿婵唇角上扬,勾出一抹讥讽似的笑:“爹爹娘亲不必烦忧,他们明日一早便启程。”
她爹娘对视一眼,看见彼此脸上俱是喜色,不敢相信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绿婵深吸一口气,道:“我也会跟他们一起离开。”
两人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绿婵她娘脱口而出:“你说什么?娘听不懂,什么叫你也跟着一起离开?”
她爹附和道:“就是,就是,没人要赶你走。”
绿婵刚刚说那话不是凭借一时冲动,而是翻来覆去想过无数遍,最终拿定了主意。
“是我自已想要离开姜家庄的。”绿婵微扬起下颔,眼神中透着坚毅。
“你这孩子,”她娘伸手一把按在她的肩头,语气焦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好不容易留下这条小命,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她“啪”的一下抬手,手指颤巍巍地点着院子的方向,嗓门逐渐吊高,啰里啰嗦地说:“是不是他们!是不是他们要拐你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婵儿,”她爹硬生生打断她娘的话,不解道:“你怎么想的?你是不是……”
她爹嗫嚅半晌,声音发闷:“你是不是恨我们?”
绿婵的神色已恢复平静:“爹爹,娘亲,婵儿在上紫越峰那夜就已经没了。”
对面二人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娘亲说得对,这条命是好不容易才留下来的,但娘亲是不是忘了,现在这条命正是钟掌门她们费心费力保住的。”
“可是……”
可是什么呢?
她娘张口欲辩,支吾半天却说不出反驳的话语。
绿婵又道:“姜家庄,紫越峰,如今于我皆如梦魇一般,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待下去了,爹爹娘亲,我能理解你们一把年纪不愿背井离乡,也请你们理解婵儿。”
过了好半晌,绿婵她娘才弱弱辩道:“难道……难道山外头就是什么好去处吗?说不准比这里还危险,如今山上怪物已死,等他们再离开,姜家庄就彻底安全了,过了明日,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声音中渐渐带了底气。
“婵儿,”绿婵她爹讷讷帮腔道:“爹爹知道,你心里定是恨爹爹娘亲将你送上山,但那是村子里传下来的规矩,爹爹也不能坏了规矩,你还小,莫要图一时冲动。”
“爹,娘,你们还不明白吗?”绿婵失望地摇了摇头,轻声细语道:“眼下魔物是死了,保不齐何日又会来另外的魔物,或许更残忍更嗜血。到那时,姜家庄是不是又会生出新的规矩,爹爹娘亲会否再送我上紫越峰呢?”
“婵儿早已死在山上,如今这条命来之不易,以后是生是死,我只想由自己决定,不愿再受他人摆布。”
一席话说罢,她爹娘二人唇角翕动,终究哑口无言,两人肩膀一落,好似从未认识过眼前之人,木木愣愣地杵在那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既如此,我便当爹爹娘亲同意了,”绿婵叹了一声,转身往外走,临到门口,她停下回首道:“你们都误会了,钟掌门她们皆是好人,总归明日要走,今夜烦请爹爹娘亲给重春派弟子们安排下住处吧。”
待推门而出时,绿婵听到身后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莫名想到那夜狂风暴雨中,她孤身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漆漆的山路,心里头怕得要死,想哭却又不敢哭,唯恐泪水糊了眼睛看不清路。
但天不遂人愿,瓢泼的雨倾盆而下,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摸到那个山洞里去的,晏朝柏舍身替下她,钟掌门又救下晏朝柏,他们不仅保下她的命,更免去她余生活在内疚当中。
如若不是遇上他们,她恐怕连站在这里剖析内心的机会都不会有。
只可惜,爹爹和娘亲他们不懂这些。
在屋内耽误了片刻功夫,出来时小院框住的一片夜幕已呈墨蓝之色,绿婵语带歉意地对院内的几位重春派弟子说道:“家中简陋,稍后爹爹娘亲带诸位休息,还望勿要嫌弃。”
其中一个看起来岁数稍大些的回道:“在外赶路有栖身之所已是不易,又怎会嫌弃?”
剩余几人纷纷称是。
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恰巧是小厨房里能听得清清楚楚的程度,绿婵爹娘想起绿婵临出门时的嘱托,一前一后垂头耷脑地从屋里走出来。
刚一出来,两人就和绿婵撞了个正着,顿时眼巴巴地瞅着绿婵,眼神里暗含祈求,只当她在耍孩子心性,希望能快快回心转意。
他二人心中所想皆写在脸上,绿婵看在眼里,心底五味杂陈,话已说得那般明了,但爹爹娘亲还是不懂。
他们越固执,绿婵反觉身心松快,脚步轻转,朝着钟掌门的屋子快步走去。
不必等到明日了,现在就要告诉钟掌门,她已想得够久,也彻底下定决心了。
她要离开!
她的步子越迈越大,越走越急,最后几步甚至带了小跑。
“笃笃笃——”敲门声欢快如鸟儿啄树。
屋内传来淡淡一声:“进来。”
绿婵欣然向内推开门扇,迈过门槛后转身将门合上,一道倩影就此消失在门后。
绿婵她爹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这时才抬手抹了把脸,侧对着院中的重春派弟子,嘶声道:“请随我来。”
钟妙妙屋内。
绿婵敲门时,钟妙妙正在用一方白帕擦拭破光剑,脑海中忆起午后的修炼,她还是想不通为何没有新的梦境出现。
是单单今日没有,还是日后都不会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