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思灰15
这座山庙以山为名,叫斜光寺,读霞音,听起来看起来都有一种美轮美奂的感觉。
寺不大,设有三殿堂,大殿三世佛旁侍迦叶阿难两尊者,东西二十诸天立像,背后一尊观音眉目慈悲;波斯匿王、陀太子、孤独长者、十八位伽蓝神与达摩像分占西东偏殿。是非常典型的寺庙布局。
四合格局中心种着一颗老银杏树,周边用石块围绕,隔出一圈虬劲破土的树根。四五个高中生悄悄摸摸凑过去测量了一下,发现这老树竟然有三人环抱这么粗。旁边白胡子长长的老和尚半阖眼笑眯眯的,比阶梯下扫地的小和尚看着还要面善。
“怪不得有人来求拜。”车缪从包里掏出一个橘子恭敬摆在老银杏前的供台上,往前的时候老和尚没有阻拦,本来打算拦的另外几人松了口气。
老树上倒没有什么结缘红绳,倒是有长尺的红绫和穿挂的木牌,看起来是一些大事的还愿,木牌上写的尽是还愿福语。
树前没有设跪垫,想来正规供奉着的应该还是殿里的佛祖观音,四人轮着趟双手合十拜了三拜,权当做祈福,抬眼时山顶的风摇起树叶,沙沙树音连绵起伏低语一般,同天光一起倒影在人眼底。
庙里倒是有求学业仕途的地方,准备着高考的高中生们一边说着不封建不迷信,一边在旁边猫猫祟祟。很多事大家怀着敬畏的心态,即便不信也保有基本的尊重。
这里本就是度假区,来人并不多,今日突然来了这么多学生,班级与班级间错开,看起来还是有些乌泱泱的。学生们还有使不完的牛劲去探索寺院的犄角旮旯,跟班的老师已经自觉找地方歇着了。
四人走的时候还听到老住持坚定宽厚的声音:“施主,这里不能写你跟你对象的名字。求姻缘可以顺着庙后门下山到半山腰,有求姻缘的姻缘树,那里灵……对,就在半山腰……施主顺着路走就能到,老衲跟您保证。”
周围憋了一圈人情态各异的笑。
“嗤——”许旭用嘴巴笑出屁音来,“谁问的姻缘啊,害我突然笑了一下”
车缪挪过去跟许旭咬耳朵:“咱才不想什么姻缘,咱个顶个的清醒。”
“人各有志,所以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好啊。”心里有事的郑玉妃假装思索了一下就答应了。
“你们女孩子真是喜欢凑热闹……”许旭不理解,他理想型是某音将来,早早就把自己的下半身托付给了二次元。
“什么你们女孩子,也有女孩子不爱凑热闹,再说你不也爱凑吗?你是女孩?”车缪单手叉腰嚷嚷他。
许旭确实喜欢凑热闹,他立马告饶:“我嘴瓢我嘴瓢,喵喵大人大量,原谅小人这回吧。”
“原谅你这次。”车缪单手划空赦免许旭嘴贱罪,“还有就是——”
车缪回头看跟在后边安静的没什么存在感的谢胜昔:“谢哥,你脚怎么样了?”
对了,谢胜昔脚踝还伤着呢。
“没什么事。”谢胜昔安抚地笑笑,特地正模正样地走了几步,“没事,看。”
确实看起来已经好了很多,仨人安下心来。
其实刚才往上爬的时候仔细观察就能看出谢胜昔有意避开了脚踝用力,他尽量避免在这种时候扫大家的兴。
其实是有一些疼的,谢胜昔扭动着刺痛的脚踝,估计自己肯定跑不起来。
至于姻缘树……他对姻缘什么的没什么兴趣,谢怀柯的家教里没有不许早恋,也像她说的那样,他只要做好问心无愧的选择。他可以不尊敬不把他当孙子的谢行缘,也可以在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并展现热烈纯粹的情感,但目前看来,他的那份喜欢并不会在年少时烧的他满心红霞。
但是,“去看看也行。”谢胜昔说,“很有意思不是吗?”
郑玉妃眉开眼笑,上前一步挽住车缪的手臂,两个女孩手挽手兴高采烈一蹦一跳,在前边小声说着什么。
许旭哀嚎一声,认命跟上。
谢胜昔好笑地拍拍他后背:“高兴点,万一能遇见个你本命呢。”
“我本命……不会有的,你们不懂……”许旭面色复杂,光是想到庙里的树下站着一个甩葱双马尾他就觉得……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不知道他想到什么,突然精神抖擞起来:“谢哥!你说的对!”然后从丧气小许变成精神小许,雄赳赳气昂昂地跟上前边的脚步。
谢胜昔没弄懂他的点,但不妨碍他觉得许旭这样很好。扭动放松了一下脚踝,他抬脚跟上大部队。
……
“结果!”郑玉妃泄气的把背包摔在椅子上,“真就是一棵树。”
“还是一棵被挂满小情侣写的红布条的树。”车缪在旁边的椅子坐下,“好可怜的树,好可怕的小情侣。”
“十块钱一个红布条,还免费写字呢……”
“所以你们原来以为是什么……”同屋的女孩摆弄着手上求来的檀木佛珠串,好奇道。
“我还以为有那种缠绕的枝条……反正就是,比我想的普通多了。”郑玉妃捶起自己的小腿肚,“还绕了个路,累死了。”
“其实也没绕多少,主要是看起来太普通了,就连挂的东西也只有红布条——她早做好花千把块买姻缘绳姻缘符的准备了。”车缪挑眉拆穿道。
“真的有那种东西吗?”
“喂车喵喵!”
“哎呀,说漏嘴了。”车缪笑的坏兮兮。
郑玉妃捶了一会儿小腿防止她流畅漂亮的腿型一个没看住变成肌肉块,过一阵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短促叫了一声。
吓了车缪一跳:“你干什么?!”
郑玉妃转脸看她:“今晚是不是可以去泡温泉了?”
“这边有混池吗?我要不要先祛个毛……”
啊……你们小情侣……
车缪不堪重负地闭上眼睛:“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姐姐!学校怎么可能让我们去泡混池?本来就血气方刚的,这不是给咱们机会出事吗?”
“你说谢胜昔他有没有腹肌……”
“啊不行想想我要脸红了……”
“嘿嘿。”
感觉自己养鹰啄眼,车缪面无表情:“好可怜的车缪,好可怕的小情侣。”
罪恶“小情侣”之一的谢胜昔,正在给自己冷敷。
他回来顺便去了一趟旅馆的医务室拿了冰敷袋,真正打算拆开时又疑惑了一下,感觉好像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
无果,干脆随手把冰袋放在了宿舍床头,谢胜昔转身进了浴室洗澡。
许旭下去吃饭了,之后会把他的饭拿上来,现在宿舍里只有他。
水流划过脸颊时,滚热的水汽逐渐充盈狭小的隔间,少年人清俊的身形在朦胧中若隐若现,他尝试扭动了一下脚踝,在水声中缓慢哼着一些歌曲的旋律。
温和的哼唱缓慢而迟钝,轻柔而单调。他放松下来,掬水搓了把脸,站在淋浴下感受着温热的水流,水珠砸落在脚踝上,带起一阵轻微的刺痛。
谢胜昔小声嘶了一下,立马加快了洗澡速度。
他带着水汽出来的时候许旭不出意料地还没有回来,出乎意料的是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
是谢怀柯打来的电话。
带着惊讶接通后,谢胜昔才反应过来自己头发上的水沾上了手机,他立马拿开了一点去擦去那点水渍。
“玩的怎么样?”拉开一点距离,谢怀柯的声音远远地从电话那头传来。
“蛮好的。”要拿毛巾擦头不太方便,谢胜昔干脆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点开扬声,弯腰凑过去靠着它说话。
“嗯。”谢怀柯那边的声音带了一点打字的声音,谢胜昔猜她可能正在修改文件,“我小时候也在斜光山庄住过一段时间。”
谢胜昔擦头的动作一顿,“您也住过这里?”
“嗯,很早之前了,那个时候斜光山庄也不过才建起来。”谢怀柯说起这些语气有些怀念,“说起来,斜光山庄还是因为你外祖奶奶才有的。”
她委婉道来一段往事,伴随着敲击键盘的轻微声响,谢胜昔要停下动作才听见的分明。
斜光山庄是谢怀柯的舅舅为了她祖母建的,老人家自女儿徐雁斜离世后就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大儿子徐赏川听了医生的建议,给母亲建了个山清水秀的私人山庄,又把跟妹妹外貌肖似的侄女带来养在母亲身边,才又留了老人家五六年弥留人间。
“你外祖奶奶以前每月初一都要捧着红绸上山,再爬一百八十八阶,一步一磕头,再系在树上——给你外婆祈福,希望她能往生去好地方。”谢怀柯偏冷的音色在无线电的传输后添增了些微柔暖,“有时候我也一起。”
明知人死如灯灭,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所爱之人的离开。他们用尽一切办法来填补死亡带来的空洞,竹篮打水,饮鸩止渴。
老人家的故事讲的差不多,谢胜昔穿好衣服到了阳台,阳台玻璃关合的咔哒声传递在通话的两侧。
“那,您当时是什么样的……”
“我当时吗?”谢怀柯停下工作的手,旁侧的正身镜中照着的眉眼中依稀可见年少时的影子。
镜中人的少年时期算不上什么美好回忆,谢怀柯翻阅着那段五味杂陈的记忆,在心中缓慢感受原主的苦涩和温暖。她已经远离那些情绪太远太远,现在借由别人的情绪竟然也能勉强唤醒一些来。
虽然这些波动就像在水面撒上一小撮的芝麻粒。
她平静感受着芝麻粒的存在,让它们慢慢被水面吞噬,沉入深邃的水中。
“我当时就是一个比别人聪明一些的孩子。”谢怀柯回答说。
等待了片刻,谢胜昔也没有等来母亲的下文,但他实在好奇,就像他刚知道她年轻时曾经喜欢过玫瑰花一样,探知欲鼓舞着他的不死心:“……没有了吗?”
谢怀柯明白了养子的好奇,她轻轻笑了一声,从电话那头拂过谢胜昔的耳朵:“……也不算没有,只是很无聊。”
在聪明的过于异常的谢怀柯眼里,温柔母亲的过世拆掉了她的挡风被,兄长们看她像看一只怪物,父亲自以为隐蔽的偏颇,外婆总是迷迷糊糊把她当做母亲……她捞起它们时要容易过从冰水混合物中挑出一颗颗冰块,不难,但足够冷,冻的那个孩子浑身发疼发痒。
虽然现在看来不算什么,但谢怀柯没办法用非生动的叙事口吻,像讲什么有趣往事一样告诉谢胜昔,这些讲述注定是无趣的。
谢胜昔坐在阳台的地板上,蜷着身子抱着双腿,声音融入山中略过的微风里,被轻易揉散:“我很想听……告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