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夏炽不愿多说了。
她曾在父母吵架时听到他们的对话,从中得知实情。
父亲不耐烦地骂:“如果不是她八个月的时候你下重手打她一巴掌,她至于得这个病吗?”
母亲歇斯底里:“她那时一直哭,一直哭,没完没了!”
父亲吼回去:“现在如你所愿,怎么打她都不会哭。”
镜子里的江零突然咧开嘴笑:“不怕,你一点都不丑,多笑几次就好了,不笑也没关系。”
他笑起来真好看,金灿灿的。
他也是唯一一个看见她笑,而没有面露不适的人。
她不用做鬼脸,当她不克制,她的喜怒哀乐都是鬼脸。
等用人出门去采购,江零和江江就扎进夏炽家的泳池里游泳,永远是江零游得又快又好。
他的肌肤在水中光滑发亮,像条淡水乌鳢。
夏炽远远站在岸上看他们,她从来不下水,害怕水,却也有点心动。
他们在玩水,游刃有余。
当他们在水里游玩的时候,水看起来很温柔。
她没注意江江是从哪里爬上池岸,然后绕到她身后的,等她反应过来,已被江江推下了泳池。
温柔的池水变成凶猛的吞吃她的野兽,她挣扎着往下沉,所有声音消失了。
身子往下沉的过程中,她看见水面的光,比往时柔和,突然她想就此闭上眼睛,可是江零那条黝黑发亮的身影迅速游过来,把她带出水面。
带回有声的世界。
江零把夏炽拖上岸之后,冲妹妹发火:“她说不下水就不下水,你干什么推她下去?”
江江被吓得快哭了:“我不知道她不会游泳,我想让她一起玩嘛,我以为她想玩的。”
她第一次知道,家里有泳池的人,原来也有不会游泳的,害怕水的。
“别骂她,她不知情,我已经没事了。”夏炽帮江江说话。
江江委屈又感激地看着她,眼中有知错的愧疚。
夏炽没有怪江江,她去更衣室换下湿透的衣服,出去的时候他们已经翻墙离开,因为用人回来了,夏炽的父母也回来了,两个大人都黑着脸。
母亲见她没有在练琴,头发还湿漉漉的,扭着她的胳膊把她关到房间里,细嫩的胳膊瞬间被压出大片淤青。
很快楼下传来父母争吵的声音,为应酬上的事,为电子厂和采访的事,他们永远在相互指责。
他们吵得越凶,夏炽就越恐惧黑夜,她希望黑夜永远不要来临。
争吵声平息后,父亲过来了。
他坐在床头,轻轻抚摸夏炽的头说:“你知道爸爸为什么会给你取名叫炽吗?因为你出生那天,阳光很好。”
这幕若是定格,那是“慈父像”,可是夏炽在被子下发抖,她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叫夏炽,本该温暖火热,人却苍白冰冷。
“我知道了,爸爸,我好多了。”她爬起床,垂着脑袋跟在父亲身后下楼,去走廊尽头的画室。
经过客厅的时候,母亲歪坐在沙发上,喝一口红酒抽一口烟,看也不看她一眼。
父亲曾经的梦想是当个画家,等他画完一幅肖像画,母亲差不多也抽完她的两包烟,喝完那瓶红酒。
夏炽希望那酒能烈到让母亲昏睡过去,可惜,母亲的酒量越来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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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堂路的那头,奔跑着下山的兄妹俩,在太阳落山前爬上码头的石堤,捡起石子朝海浪里丢,比谁丢得远。
江江说:“哥,我知道她为什么不肯下水,还有她为什么一直穿着白裤袜。”
“她不爱下水就不下呗,爱穿什么是她的事,你管人家那么多干什么。”
江零有些烦躁,那栋房子很大,却像个笼子,夏炽像只被关在里面的小鸟。
她能弹一手好钢琴,可是看着她,江零想起在纪录片频道看到的一种鸟,生长在新西兰的鹬鸵,也叫无翼鸟。
“不是的,”江江着急解释,“刚才她换衣服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腿上身上全是伤,青一块紫一块,不知道怎么回事。”
江零手中的石子应声落地,妹妹则抛了个最远的距离,正欢呼着终于赢了他,他却觉得夕阳刺眼,一直刺到柔软的心脏上。
那天晚上,江零翻来覆去睡不着。
夜深如海,风很大,他从家里出去,一个人上山,越往上走,风越大。
他走向那栋城堡般的别墅,在老地方爬上那棵被台风吹斜的树干,攀上围墙。
他听到了这辈子都不愿再听到的声音,海浪在崖下汹涌也盖不住的声音:
巴掌声和咒骂声不断,还有摔砸和棍棒下的声声闷响,没有哭声,没有求饶,让人怀疑那个女人在拿一个沙袋出气。
但那不是沙袋,那是躺在地上缩成一团的瑟瑟发抖的夏炽,江零看到了一切。
世界于夏炽,是个不见天日的大熔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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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炽觉得江零变得有些奇怪。
奔驰车驶过港口海鲜市场时,他不会再跑上来贴着车窗做鬼脸,他会站得远远的,朝车子丢石子。
学校公告栏上贴的相关新闻,前几天还好好的,过几天再看,新闻合影中夏炽父母的脸总是被人用笔画得面目全非。
后来保安当场捉到江零,学校让他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保证不再犯,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办不到,他们就是一对虚伪的夫妻。”
烈日当空,江零在操场上被罚站,从窗户看出去,他像个铜人一样发光。
休渔期,港口里停满大大小小的渔船,密密麻麻,从山顶看像停着许多棺材。
到了暑假,夏炽只能整天待在别墅里,哪儿也不能去。
江零和江江已经很长时间没来别墅了,夏炽练琴时,会不时扭头看窗外的围墙,期待那里长出两颗脑袋,对她做鬼脸。
后来她听说他们的母亲已经消失好些天了。
他们兄妹到处找他们母亲,经常去海鲜市场买虾饼当晚饭吃,会拎着水桶去滩涂上挖蛤蜊和蛏子,卖给海鲜收购商。
开学前几天,女人的尸体被台风天的海浪冲上崖岸,死因是酒后失足落海,身体腐败,还被鱼啄掉了一只眼睛。
开学之后,江零和江江好些天没来上学,有人夜里看到他们在石堤上烧纸钱,风过,纸钱飞满天。
同学们之间开始流传他们兄妹要被送去福利院的消息。
福利院在安市的最西边,对六岁以后没有离开过安和镇的夏炽来说,那儿很远,她将会失去两个好朋友。
失去好不容易照进她生命的一点阳光。
有天早上夏炽又吐了,她躺在校医室的床上,透过一扇小小的窗户看外面那片小得可怜的天空,台风季,天阴沉沉的,随时要落雨。
女校医给夏炽检查腹部,但她像往常一样对夏炽腹部的淤青视而不见,好像只要不去看,伤痕就不存在。
女校医离开后,校医室只剩夏炽一个人,她听见从教学楼那边传来的隐约的读书声,学生们在背《桃花源记》,夏炽只清晰地听到那句“不足为外人道也”。
听着《桃花源记》,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看到江零站在病床边,他的头发比之前剪得都短,晒得比之前更黑,一双眼睛比任何时刻都要锋利闪亮。
夏炽想扯出个笑容,又怕吓着江零,她到底没笑:“我以为你们不想理我了。”
江零摇摇头,他本是来跟她告别的,可是看着躺在病床上,像是被折断翅膀的奄奄一息的小鸟,他攥着拳,咬咬牙,把原本要说的话嚼碎了吞进去。
再开口时,他说:“我和江江打算离开安和镇,我们不去福利院,你想跟我们一起走吗,我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外面的天空阴沉,校医室没有开灯,光线很暗,但夏炽好像看到一束光照在江零的头顶,一股暖流从他身后的门涌进来,包裹着她,很多年没流过眼泪的她,热泪盈眶,用尽全身力气点头,好似等这天等了一万年那么漫长。
“我跟你们走,去远远的地方,远远的。”
有他在,她就一点都不怕,她不问目的,只要是远方。
“周四晚上,我来接你,你听到我吹口哨就到围墙那边去,围墙外面有棵被台风吹斜的树。”
傍晚司机老纪来学校接夏炽回家,远远地,她听到伐木的电锯轰鸣,车子刚停下,她迫不及待开门冲下去。
围墙边那棵斜倒的树已被锯掉了,工人拖着树木残枝往车上运,夏炽觉得自己像那些树枝,先被锯断,再被人拖着去抛弃,她什么也做不了。
老纪说:“台风季,围墙周围这些树是该好好修修。”
他几步跟上夏炽,“阿炽小姐,你不要靠太近,危险,太太今天没出门,她在家等着你呢。”
老纪只跟到门口,太太从不让他进房子,他望着夏炽瘦小的背影,无声地轻叹,转身离开。
那女人又在发疯,老纪能听到她在屋里打电话骂夏总——
“你说今天回来的,是不是哪个狐狸精绊住你了?”
“我不管什么应酬,今晚你必须回来。”
“夏永琛!我操你妈,你别给脸不要脸,没有我,你能有今天?你老实说,这次是哪个女的,是不是上次美术学院那个?你信不信我弄死她?”
“永琛,你回来好不好?我错了,我不该凶你……”
“你回来,回来给阿炽画画,你不是最喜欢傍晚的阳光吗,今天光线很好啊,太阳就快落山了,你回来好不好……”
夏炽放下书包,走到钢琴边坐好,对着琴谱弹《水边的阿狄丽娜》,她右手腕很疼,踩踏板没力气,弹得时断时续。
抬头,看到母亲披头散发站在门口,哭得妆花了,眼睛红似野兽,夏炽就像笼中雀,逃不过被撕碎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