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2007,初夏。
安市,安和镇。
安和镇在安市最南端,镇上有条很著名的路,叫乌堂路,一侧临海,nike钩子似的勾出个海港,再倾斜地顺着山坡直勾到山顶。
这条路越往高处,房子越精致好看。
山顶那栋大别墅,迪士尼古堡似的在茂密的绿林间若隐若现,代表“乌堂路”的“堂”,天堂。
乌堂路的最低处,拥挤的海鲜摊位和廉价旅馆,密集挨着的平房和蓝色的铁皮遮阳棚,一块块像打在地上的难看的补丁。
港口市场,渔民们吆喝着把一筐筐鱼获抬到岸上,就地宰杀,刮鳞剥肚,内脏随意丢在地上的铁桶里,腥臭的污水墨汁似的顺着坑坑洼洼的地势流淌。
学生们穿着统一的蓝白相间的校服,追逐嬉闹着跑过去,踩过脏污的水洼。
唯独她,夏炽,坐在黑车的奔驰车里,车子从山顶滑下来,像一块光滑的黑巧克力,车外腥臭污浊,车里散发巧克力似的芬芳。
十四岁的夏炽穿蓝白相间的校服裙,白色的厚厚的打底袜,黑色的同样像黑巧克力一样光滑的小皮鞋,马尾辫后面扎着精致的缎面蝴蝶结,白得透出细细血管的脸蛋,又长又卷的睫毛,天生略有些苍白的樱桃唇,乖巧得像个瓷娃娃。
她那位年轻得不像母亲的母亲拿出香烟点上,不耐烦地吞云吐雾,卸去了在外人面前的优雅,美丽的皮囊略显几分狰狞。
“这些乌鱼,又脏又吵,烦死人了,哎老纪,你能不能开快点儿。”
“不好意思太太,前面堵着了。”
在安和镇,有一小部分人把渔民叫乌鱼,把渔民的孩子叫乌鱼子,这小部分人包括夏炽的母亲。
“每天都要经过这鬼地方,回头我要跟老夏说,让他捐钱修条路,绕过这些又脏又臭的死乌鱼。”
叭嗒,两双小手乌贼吸盘似的贴在车窗上,夏炽扭头过去,看到两张脸。
女孩跟她差不多大,男孩比她大点儿,他们知道夏炽坐在车里,男孩张开的嘴型是在叫夏炽的名字。
车窗的特殊黑色涂层使车外看不到车内。
女孩是夏炽在学校的同班同学,也是她的同桌,江江,长得很漂亮,皮肤略有些黑。
皮肤更黑的那个男孩是江江的哥哥江零,比夏炽大两岁,也跟夏炽同班,乌堂路小霸王。
他们正趴在车窗上做鬼脸,江零的鬼脸尤其夸张,舌头长长地垂下来,像电视里演的吊死鬼。
夏炽被逗笑了,嘴角僵硬地拉扯,左右嘴角像不能平衡的天平。
大腿处忽然传来疼痛,她母亲正用力掐她,长长的指甲嵌入夏炽厚厚的白裤袜,扎入她的大腿肉里,她忙缩到一边,不去看车窗外的人,把头深深埋下。
“我警告你,别给我笑,你不知道你笑起来很丑吗?你想吓死人吗?”
不能笑,更不能哭,母亲不喜欢。
夏炽六岁的时候,全家搬来这儿,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山顶古堡似的别墅里。
车子穿过污浊的海鲜市场,绕过公园和派出所,就到了安和中学。镇上的居民一半是渔民一半是电子厂职工,夏炽在安和中学上学,和电子厂的职工小孩、渔民的孩子坐在一个教室里学习。
她父母常上电视接受采访,参加各种慈善活动,他们在偏远的山村捐了许多中小学,每年父亲会捐一笔钱给安和中学当经费,校长和老师对夏炽的父母客客气气,对她也客客气气。
在许多电视采访里,电子厂老板和老板娘亲密地站在一起,年轻美丽的女人从来不说话,只是微笑,两鬓略有些斑白的高大中年男人对着镜头说:“我们确实有能力送女儿去顶级贵族学校,无论是英国还是瑞士,但孩子还是跟父母在一起更好,我们相信陪伴和以身作则就是最好的教育,近些年来国内的教育水平整体提升许多,让她在本地接受教育我们很放心。一家人最重要的是在一起。”
不止校长和老师,学校里所有人对夏炽都客客气气,男孩们不敢捉弄她,女孩们不敢跟她玩。
除了江零和江江兄妹。
用班主任的话来说,他们是叛逆的泥鳅。
黑色奔驰车刚刚从校门驶远,他们兄妹两就从后面跑上来,边跑边闹,像两只鲜活乱跳的虾子围在夏炽身边。
“天气这么热,你穿长袜不难受啊?”
江零跑到夏炽面前,他个头不高,虽比夏炽大两岁,但穿着带跟小皮鞋的夏炽几乎跟他齐高,他的皮肤因为暑假跟随渔船出海捕鱼,晒得黝黑,似商业街上的铜人雕塑,瞳仁黑溜溜的,头发剪得很短,几乎能见头皮,歪嘴笑起来时露出两排好牙,黝黑的肌肤衬得牙齿又白又利。
“哥你不懂,”江江从后面跑上来,“小皮鞋要配白裤袜才好看。”
她胸腔大力起伏着,因为剧烈运动而双颊通红,眼睛圆圆的,嘴巴圆圆的,头发天生带些棕黄色泽,边喘气边盯着夏炽脚上的小皮鞋,走路也一直盯着,直到走进教室。
起初他们也跟其他人一样,从不主动搭理夏炽。
四个月前的一天,早读课结束后,夏炽因为呕吐而被送去校医室休息,待她觉得身体好些之后,从校医室返回教室,看到江零和江江正在翻栏杆,江江的鞋子掉了,兄妹两隔着栏杆伸手去捡,手够不着,脚也够不着。
鬼使神差地,夏炽走过去,捡起鞋子给他们递过去。
“谢啦!”
他们抓着鞋子打打闹闹跑过马路,春风得意,无所畏惧。
第二天,夏炽被班主任叫去谈话,江零和江江贴着墙站在教务处走廊上,正被教务主任厉声训斥。
“没教养的,再有下次,记你们大过。”
那头暴怒如雷,隔着墙,办公室这头,班主任面带微笑,语气温柔得像在跟自家孩子说睡前故事。
她对夏炽说:“他们兄妹两个没有爸爸,妈妈整日不归家,根本不管他们,他们不学好专学坏,你别跟他们走一处,你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要远离他们,知道吗?”
夏炽闷闷地听,仰起头说:“可是江零成绩很好。”
班主任哑然,一个总是逃课的坏孩子,但有好成绩,她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评价,这大概也是学校没有让他退学的原因。
谈话结束,离开办公室时夏炽在走廊上看到兄妹俩被罚站,在她经过时,他们朝她做鬼脸,捡起掉落在走廊上的枯叶子,仰起头来吹,比谁吹得高。
世界于他们,像是一个大大的游乐场。
“哈,我赢了我赢了。”
江江抓着落下来的叶子大笑,“哥你好好笑哦。”
夏炽回头,看到江零正在看她,枯叶停在他眉心,他微微仰起下巴,保持不让树叶掉落的姿势,眼皮耷着看她,肆意无忌。
那个周末,夏炽父母出差,她在家里练琴,石子“噹”一声敲击玻璃窗户,琴声中断,她抬起头,看到江零和江江趴在她家高高的围墙上,在对她做鬼脸。
妈妈曾经跟夏炽说过,没有经过她的同意,不要带其他小朋友回家,也不要去找其他小朋友玩。
但是夏炽知道,妈妈永远不会同意。
可是她看着江零和江江,又鬼使神差地,打开窗户,邀请他们:“你们要进来吗?我可以给你们开大门。”
围墙上的两人摇摇头,默契地相视一笑,翻墙过来了。
他们就这样闯进她的世界,成为她在安和镇仅有的隐秘的朋友。
四个月里,他们把夏炽家的别墅当成冒险的城堡,能灵活避开别墅的用人,大胆地四处跑动,在名贵的沙发上跳来蹦去,把夏炽爸爸收藏的青花瓷茶具抛到空中又接住。
起初夏炽小心翼翼地旁观,倒像他们才是这座别墅的主人。
她既担心他们在这逗留,会被突然回来的父母撞见,又想要他们留下来玩,还想要他们不停地来。
于是她让江江试遍她衣橱里的裙子和鞋子,搬来各种进口零食,教江江弹钢琴,教江零下国际象棋,带他们去车库参观父亲收藏的名车。
除了一楼走廊尽头那间上锁的画室。
夏炽从不带他们过去,也不让他们靠近。
江江说:“我知道,里面肯定放着你爸收藏的名画,什么达芬奇、毕加索之类的,真正价值连城的东西,不然怎么可能上锁,也让我们欣赏欣赏名画呗。”
江零推了下江江的脑袋说:“你别对什么都好奇,人家不给看就别看。”
夏炽只是垂着头,不说话。
在兄妹俩眼中,那间画室于夏炽,倒像锁着什么妖怪,她自己也不想靠近。
他们成为了好朋友,在学校却默契地不提起对方,某种隐秘而稳固的联结,只属于他们三人,谁也不想打破。
偶尔,他们会从外面带食物进来给夏炽吃,那些她父母从来不让她吃的食物,比如海鲜市场摆摊煎的虾饼,放学坐汽车经过,那虾饼的香气会窜到车子里来,还有她很喜欢的蛤蜊馄饨和油炸墨鱼丸。
江江笑她:“这些有什么好吃的,你怎么吃这么香,哪里比得上你家里的进口巧克力,我要是能天天吃到进口巧克力,我都幸福死了,我想住在这里,永远不离开。”
江零轻轻敲了下妹妹的脑袋,“那你牙齿也该掉光了。”
女孩儿顺势做个没牙老太婆的鬼脸,夏炽脸上不显表情,她在心里笑,身心感到轻盈。
兄妹俩把夏炽带到镜子面前,教她怎么做鬼脸。
江零说:“如果你想学会怎么笑,就先学做鬼脸,鬼脸最容易。”
江江天真又好奇地问夏炽:“你为什么不能笑?”
夏炽说:“我妈妈不喜欢我笑,她说我笑起来很丑,很吓人。”
“你先笑一个嘛,你看我,看我。”
江江做鬼脸,江零也跟着做鬼脸,他们争抢着逗她笑。
夏炽艰难地扯动嘴角,她在笑,但江零和江江的鬼脸消失。
江零疑惑,而江江惊惧。
“为什么你笑起来是这样的?”江江问她。
真的有点吓人,像好几双手同时拉扯她的五官,尤其是下半张脸,她“笑”起来时,嘴角被同时往几个不同方向拽。
“医生说是面部某些神经受损,导致表情失调,我也不是很懂,我不怎么看镜子。”夏炽说。
有一小半的实话被她吞咽下去。
“你出生时就这样?”江零问她。
“不,我出生后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