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
那天晚上刮起了风,夹着忽大忽小的雨。
天黑之后,江零穿好雨衣,又帮江江穿好雨衣,雨衣很长,江江走路总踩到雨衣的下摆,磕磕绊绊,在后面走得很慢。
“哥,等我啦。”
雨衣太大,雨水从脖子灌进来,江江又湿又难受,可她还是紧紧跟着哥哥,忍着难受,往山上走。
她现在只有哥哥一个亲人,虽然血缘上他们并不是亲兄妹,但对她来说,江零就是她的亲哥哥,她这世上最亲的人。
几天前,哥哥同她说,要带夏炽一起走。
“如果不带她走,她会死的。”哥哥说。
江江不是很懂,夏炽有城堡住,会弹钢琴,有漂亮裙子穿,父母经常在电视上秀恩爱,夏炽妈妈长得又漂亮,她很羡慕夏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
她甚至和哥哥说:“我好想成为夏炽。”
江零凶她:“你应该高兴,你不是她。”
江江觉得哥哥有些变了,从小到大,他很少凶她,但因为夏炽,他凶了她两次,她委屈巴巴的,想快点追上哥哥,却踩到雨衣下摆,重重地摔在地上。
粗燥的砂石地面,擦破了手掌,她疼得坐在雨中哭。
江零跑回去,扶起妹妹,先查看她受伤的手掌,又缓着声安抚她说:“你先回家等我,我去接夏炽,我们一起离开,明天起风就不能走了,今晚必须离开安和镇。”
“不,我要跟你一起,我不想一个人在家,我怕黑。”
江江擦掉眼泪,尽管擦掉了,雨水又从头顶淌下来,比眼泪更像眼泪。
“好,你别哭了,我走慢点等你。”
兄妹两走到山顶,雨势没有减小的迹象,在一阵阵风中,斜斜地砸在身上,忽重乎轻。高高的围墙外,那棵斜倒的树已经被锯断,只留下一个浅浅的树桩。
雨这么大,口哨声夏炽大概是听不到的。
江零果断在围墙边蹲下来,让江江踩着他的肩膀,送她上去,去看别墅里的情况。
“你看到她没有?”
“看到没有?”
哥哥在下头急问,江江双手攀住墙顶,手掌擦破的地方还疼着,但她忍着疼,用力挤挤眼,挤掉眼皮上的雨珠。
她看到别墅亮着灯,雨打在泳池里,泳池像一锅煮沸的水。
最开始,她以为那是个雕塑,苍白的,站在雨中,弓着瘦小的身子,动也不动的。
等她意识到那是个人,她浑身猛地一颤,险些惊叫出声。
屋檐下有个女人,边抽着烟边说话:“给我站好,让我看到你动一下,你就死定了。”
“哥,我要下去,快让我下去!”
江零还没完全蹲下,江江已从他身上滑下来。
“你看到夏炽了吗?你有没有喊她?”他着急问。
江江在发抖,脸色苍白,说不出话,在江零想要跳起来攀上围墙时,她抓住他,摇着头,边哭边哀求他,“哥,你不要看,你不能看。”
“你到底有没有看到她?”江零很急。
明天台风登陆,他们就走不了了。
“看到了,她,她……”
江江把头埋下去,宽大的雨衣帽子从后面盖上来,把她整个脑袋兜得严严实实,她哭了,哭声闷在帽兜里。
“哥,你是男生,你别看,不要看。”
“夏炽家里有人,她妈妈……那个女人在盯着她,她今晚绝对走不了。”
“哥我们回去,先回去,我不闹你走了,夏炽不走,我们不走。”
雨水把江零眼眶都冲红了。
他不知道江江看到了什么,但他想江江看到的,肯定与那天他攀在围墙上看到的一样,用一生也难以抹去、消解。
他们回到乌堂路海鲜市场的家,江零站在门口,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交到江江手里说:“我要回去一趟,你一个人在家别怕。”
“我答应夏炽会在今天带她走,她会一直等我,要让她知道,我们不会丢下她。”
江江攥着钥匙,含泪点点头,“嗯我不怕,哥你小心。”
今晚开始,只要想起夏炽,她就不再怕黑了。
然而江零才刚走到山顶,一辆救护车在雨中鸣着笛从后面开上来,他躲在一棵大树后,看到救护车开进别墅大门,很快又开出来,疾驰着滑下山去。
城堡的灯熄灭了,像舞台落幕。
-
哗啦一下,帘子拉开的声响,惊醒了夏炽。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男人的声音:“你动作就不能轻点?吵醒阿炽了。”
女人的声音:“她早醒了,装睡呢,以为我不知道。”
男人:“平时罚站算了,雨那么大,你怎么想的?”
女人:“怎么想?你真的关心我怎么想?”
“跟你讲话牛头不对马嘴,没劲。”
“我不对你嘴,那美院生比较对你嘴是不是?劲都使她身上了,在我这里当然没劲了。”
“你注意点,这里是医院,公共场所。”
医生进来了,他们终于不吵了。
夏炽轻微睁开眼,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台风已过境。
江零和江江应该在台风登陆前,离开安和镇了。
她应该要为他们的离开高兴才是,可是一颗泪珠从眼角无声滑落,她在这四壁光滑的深渊里,听医生和男人女人寒暄。
他们又恢复了“相敬如宾”的默契。
夏炽很渴,水杯在床头,可是她没有力气抬起手臂。
她索性继续装睡,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她在梦里听到口哨声。
江零和她约定的暗号。
睁开眼,病房里只剩她一人,口哨声还在耳边,逐渐清晰。她循着声挣扎起床,走到窗边,看到江零和江江人在楼下,像梦似的,他们在用力朝她招手,做鬼脸。
夏炽笑了,她知道自己笑起来像哭,但江零和江江能看到她的笑容,因为他们手舞足蹈,用更热烈的笑容回应她。
那笑容光芒万丈,驱散台风季的阴霾,直照到渊底。
三人计划在夏炽出院当天离开安和镇,坐船离开,顺着水路往内陆,远离大海,去有山和草原的地方。
那天夏炽的父母将会去海市出差。
同天,一对夫妻从海市来,他们是江江的姑姑和姑父,他们是来带走江江的。
老纪来医院接夏炽出院,车子经过港口市场,被前面看热闹的人群拥堵住去路,行进缓慢。
隔着车窗,夏炽看到江江正坐在地上,用力瞪着双脚哭:“我不要跟你们走,我要和哥哥一起,哥哥不走,我不走。”
她姑姑开始还好言缓语相劝,等江江坐在地上耍脾气,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她收起耐心,沉下脸骂:“他又不是你亲哥,我乐意养你,你要感恩戴德,还想让我养个外人?你当我和你姑父是千万富翁吗?”
人群也帮忙劝:“别犟啦江江,快跟你姑走吧,整天和江零到处瞎晃,也不好好上学,别被他带坏了,去海市吃好喝好的,好好读书。”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哥!哥!快来救我!”
两个大人,一人一边拉扯起地上的江江,把她塞进汽车。
夏炽想下去,可是老纪把车门锁了,他目视前方,不闻窗外事,只等人群散开。
她趴在车窗上,看着江江被拖上车时,翻起的校服下摆,露出半截少女羸瘦的月白肚子,她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江零回来了,他去滩涂挖蛤蜊回来,哐当把铁桶摔到地上,跑上去想抢回妹妹,车门在他眼前关上,人群默契地让开道路,汽车绝尘而去。
少年被车身别摔在地,他爬起来追上去,放声嚎叫。
黑色奔驰则载着夏炽往山上去,嚎叫声在耳后渐弱至消失,她被送回笼子,别墅门前停着父亲常开的车。
父母取消出差,他们提前回来了。
男人女人心情不错,屋子里的老唱片机在放德彪西的《塔》,夹着女人不时娇笑的声音。
他们躺靠在贵妃椅上,亲密依偎着,心情看起来都很不错,直到男人看到夏炽,抬起头问她,“回来啦?”
女人的笑容隐去,眼神瞬间变得锋利,她涂着车厘子色指甲的双手捧住男人的脸,把男人那张已经不算年轻的脸掰向自己。
夏炽安静上楼,安静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江零现在在做什么?
江江还在车上哭吗?
江零今晚还会来带她走吗?
房间窗户正对着大海,不那么蓝的海,夏炽想,如果她不怕水,会游泳,她多想游到海的尽头。
夜里又下起毛毛细雨。
江零往山上走时,觉得有点冷,快十月份了,他应该提前和夏炽说,让她带件厚衣服,他们将要去的地方,海拔和纬度比安市高,秋天会有秋天的样子。
学校所有科目里他最喜欢地理,地理课他从来不逃。
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他背得滚瓜烂熟了,细到城市交通网,这样无论妹妹和夏炽在哪里,他都可以找到她们。
他找到了一个更容易翻过围墙的位置,能避开监控,翻过去后,有个花台,种着成片大丽花,正值花季,他跳下去的时候踩折了好几株花枝,深红深紫的花瓣残碎满地。
花台的尽头也是走廊尽头,那间终日上锁的画室门虚掩,有光透出来,打在黑暗走廊上的形状像把利剑。
江零被那道光吸引,他走过去,从门缝往里看,看到了许多个夏炽。
墙上,画架上,全是夏炽的肖像画。
每个夏炽都面无表情,遗像似的。
夏炽坐在椅子上,像具被抽走灵魂的玩偶,男人,她父亲,微微弓着背,伏在画板前,在给她画肖像。
江零只看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想起那晚江江拉扯着他哭求,“你别看,不要看。”
他心脏突突地跳,眼眶涨得酸涩,愤怒灼烧他的胸腔。
他恨不得手脚生出利爪,像疯兽一样撕碎眼前一切。
除了夏炽,他要带她去辽阔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