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莉拉找到了。
警方在莉拉父母家的地下室,挖出了莉拉的尸体。
江凛租来的那辆车子,后座皮脚垫上的“疑似齿印”痕迹,一双限量版豹纹皮靴踩出来的。
某位大设计师以豹齿为灵感,在靴子的头部做了类似的设计。莉拉的母亲,那位过气的歌剧女演员,有一双那样的限量版鞋子,案发后她舍不得把鞋子销毁,鞋子成了关键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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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暗得慢,蜗牛爬过的阴影似的,一片灰挪过另一片灰,一片叠着一片,一直从灰叠到黑。
街灯亮起来。
入夜天还是很凉的,这个时节,白昼还不到最长的时候,夜也有夜的样子。
夏炽站在警局门口,穿一件快及脚裸的绛红长风衣,结带收腰,显得人单薄纤细,黑直头发低低扎在脑后,扎得工工整整,头顶被分出细细一道头皮纹路,两边对称得像拿尺子量过,也像阅兵队伍,经风一吹,额前几缕发丝调皮地离了大部队,给她那张寡淡的东方古典面孔添上几分怜人的生动。
江凛走出来,一身黑衣黑裤、潦倒面容,几乎是被砌到夜色里,轮廓呈坚硬的质地。
他摸出香烟,晃拳甩了两下打火机,哧地点燃,站在那儿抽烟,烟长长吸进去,不怎么见出来,过了会,他微抬下颚,目光扫过来,似乎提前预见夏炽在那,嘴角先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烟雾才从他歪着的嘴边送出,自由的他,破开夜色朝夏炽走来,不知为何令夏炽觉得危机四伏。
自由的他,更狡猾,更轻挑,更令人琢磨不透,也更危险。
半个小时前,朱索在电话里问:“你真要帮他?”
“毕竟是同胞。”夏炽说。
她心中疑团的余烬未完全熄灭,仍有星星点点的花火,不时哧一下她胸膛。
可眼下,她有点后悔了。
“跟我说说案子,怎么破的?”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探入裤兜,像按着什么秘密在裤兜里。
“莉拉死于意外。”
“唔。”
“莉拉的妹妹凯嘉,从小智力缺陷,常年被父母虐待。长久以来,莉拉一直沉默,她的父母给她提供了优渥的生活,供她读书,她选择视而不见,同时也备受煎熬。朱索说,在莉拉的网络留言里,她不止一次提到要努力赚钱带妹妹凯嘉离开,也同友人多次提到要经济独立。”
最近一次凯嘉被烫伤,伤势严重,莉拉没有办法继续沉默,想要报警,揭露父母的恶行。
父母约她回家谈话,在争执中她母亲失手把她推下楼梯。江凛去找莉拉时,他们刚把尸体搬到地下室。他们邀请他进屋,把莉拉带血的衣物塞到他车子后座,嫁祸给他。
“你也认为是失手推下去?”他问。
汽车驶过街面,车灯扫过他半边脸,刀光一样寒。
“这是调查结果,不是我认为。”
“会判多少年?”
“过失致死量刑不大,可是抛尸罪加上虐待儿童,也不会判轻。”
他长长吐出口烟雾,烟蒂掷到脚下捻灭,又摸出一支来点上,脸上的寒光似乎渐渐被烟雾熏暖,微微狭着眼,看夏炽的目光又无礼轻浮起来。
“夏小姐专门在这里等我?”
“嗯。”夏炽目光坦荡,“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与案子无关。”
他咧开嘴,换了副惹人厌的嘴脸:“我听说夏小姐是个博士,啧啧,这么年轻的博士,你可真了不起啊。那绿眼睛的大块头跟我说这次案子能破还多亏你,我得好好谢谢你了,以身相许也不为过。”
夏炽眉心蹙起,像趴了只蝉在上面,怕落下去似的紧紧捉住她眉头两端,哧,火花在心尖擦燃,惊落了蝉。
“你有妹妹吗?”她问。
他又长长吸了口香烟,两颊陷下去,轮廓质感越发坚硬,斜斜挑起眉眼。
“我有好多个妹妹,你要是想,你也可以当我妹妹。”
“她叫江江。”
“你想知道?”他吐出烟雾,睨她,薄纱般的烟雾中,眼神像勾子,像要从她这儿勾点什么过去才肯正经说话。
夏炽不作声,她知道了,不管问什么,他绝不会给她满意的答案。
“夏小姐结婚了吗?有没有男朋友?”他转而问她。
夏炽不答,只是望他,他真高,宽肩阔膀,拥有结实有力量的身体。
见夏炽不答,他洞穿她似的,轻浮地笑起来:“芬兰寒夜漫长,孤苦抑郁,不想找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暖暖床?比如,像我这样的。”
说着以拳捶击自己结实的胸口两下。又好像捶得用力了,轻咳一声,想掩,又掩不完全,“咳”声发成“嗯”声。
“夏小姐这样的高材生,大抵是让男人望而生怯了。这样也好,不是有歌词唱到,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男人满嘴发酸说不敢追,不敢娶,其实是追不到,娶不到。”
“你好像忘了你自己也是个男人。”夏炽说。
“我虽没读过什么书,粗人一个,却最喜欢夏小姐这样有才华的人。”
“这不过是你们男人变相的自大与傲慢。”夏炽冷冷清清地说,“你们喜欢的是有才华的漂亮女人,关键是要漂亮。”
“谁不爱漂亮呢。这无关紧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漂亮又有才华,像夏小姐这样,最难得;帅气不羁如我,还有个强健的好身体,也难得。长夜漫漫啊,长夜漫漫。”
他说着还哼起来了,有意无意瞥夏炽一眼两眼。夏炽想起朱索那句直白的话,“简直是个流氓”,直白又无比正确。
她忍着,尽力在他的脸上寻找一点说服她不要继续厌恶他的蛛丝马迹。
她努力回想,眼前人眉尾那颗小小的痣、嘴角的弧度,能否对上记忆中少年的脸。
是时间过去太久了吗?
少年江零那张面孔上的任何细节都经不起回忆,越用力去想,坍塌得越厉害。
算了,她劝自己,别再抱有期待。
此江凛非彼江零。
可跟自己妥协了,又感到头痛胸闷起来,少年沉在海底的画面,她没有亲眼所见,想象力却凶残,十五年来,每每想象那画面,大象就坐在胸口上,不肯挪动。
“夏小姐,这附近哪里有商场,可以买条内裤那种,我好几天没洗澡没换内裤了,难受得很。那些警察找上门时,我刚从北边的拉普兰露营回来,行李丢了,内裤都来不及换,就被他们拖去审了。你在这里生活这么久,拉普兰肯定去过吧,极光绝了,但是那个鬼地方,鸟都冻掉了,咳,你别误会,我说的是林子里的鸟……”江凛环顾街面,说着伸手在裤头处拉提两下。
夏炽又添了点厌恶,忍不住打断他:“前边奥兰街有商场,这个点还没关,你可以去那,那边还有几家桑拿房。”
言下之意,他该洗个澡了。
夏炽想起十来天前,她也在拉普兰,刚过戴帽节不久,受几个研究冻土的朋友邀请,去帮忙找点特殊冻土。
他们一行,不是硕士就是博士,车子在冻土层打不起火,在车上茫然相看。
风雪交加,距离最近的城镇还有八十多公里,没法启动车子取暖,车厢像冻透的萝卜,四个人每人抱一盏马灯缩在睡袋里,想着先挨过黑夜,或等路过的救世主。
他们并没有挨等太久,下半夜,遇到一个开雪地摩托独自在拉普兰晃荡的游人,不说从哪里来,也不说要到哪里去,穿着不知哪里弄来的萨米族人的驯鹿皮衣,蒙头包脸,裹在身上似个灰熊,三下两下修好了车,顺带修好了他们的雾灯。
夏炽当时感冒,头疼欲裂,全程缩在车上,有人从车窗外递过来温水和药丸,她就接着了,也不管是什么药,只顾吃下去,透过雾蒙蒙的冷夜,看见那道灰熊般的身影跨上雪地摩托嘟嘟嘟驶远,才想起接他温水和药丸时忘记道一声谢谢。
此刻,望着江凛朝奥兰街走去的背影,寒枝惊雀,雀鸟在她心房扑腾挣扎。
有那样的巧合吗?还是她出现幻觉,竟觉得眼前人的背影与那道灰熊背有许些相似。
她张口,雀鸟从口中腾飞远去,还来不及喊出他的名字,他已转头走回来。
“不好意思夏小姐,才想起来,我没带钱,能不能借我一点?”他说。
“……”
夏炽把身上的两百多欧元全给他。
“我会还给你的。”他也不客气,全部塞在裤袋里,大步流星地走了,嘴里胡乱哼着“长夜漫漫,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美丽的姑娘哟……”远去。
怪熟悉的,夏炽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大话西游》里的台词。
至尊宝说:“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以为只有我睡不着,原来晶晶姑娘你也睡不着。”
四周一瞬变得安静空荡,什么都给卷走了。
却也不能再卷走更多,多年前,她的心已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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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天气很好,夏炽在公寓里收拾书房,清理出不再看的书,拿下楼交给门房,门房会帮忙寄去图书馆,从中拿些报酬,他很乐意干这事。
准备上楼的时候门房喊住她,说有位先生留了东西给她,东西装在一个牛皮信封里,给她递过来。
夏炽拆开,里面是崭新的欧元,不多不少,两百六十欧,江凛跟她借的钱数。
她心里低笑,他倒还不算真强盗。
可是笑意慢慢凝固,他怎么知道她的住处?抬头问门房确认:“那位先生什么时候来的,他什么样子?”
“早上很早来的,中国男人,穿一件黑夹克,个头挺高,芬兰语说得很流利。”门房说。
“流利?他说了什么?”夏炽心脏突突跳。
“他说长夜漫漫,还有,别回中国。”
“……”
朱索的电话响起。
他在那头气急败坏:“夏,那家伙是个大骗子,他来芬兰的目的是你,他在调查你。
莉拉不是他的翻译,他芬兰语好着呢,我们找到了莉拉的另外一个手机,在里头发现许多关于你的信息,莉拉全部发送给他了,他雇莉拉来收集你的信息。
我们还发现,那家伙这几个月在芬兰的行踪,几乎和你重合,你去拉普兰的那些天,他也在拉普兰,路线时间几乎一致,简直像你的影子。我现在准备带人去他的住处,我一定要狠狠教训他。”
莉拉,夏炽想起女大学生那张漂亮的脸蛋,记起来姑娘曾来听过她的痕迹学讲座,不止一次。
门廊外的阳光刺眼,夏炽有片刻晕眩。
江凛?还是江零?
他会是他吗?
她的少年啊。
“朱索,别,别动他,别伤到他,我要见他,我现在过去,我马上到。”
“给他逃了!我刚收到消息,那狡猾的家伙今晨的飞机回中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