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有没有可能是什么动物的牙齿,看起来像齿印。”朱索说的是那张经过放大后的照片,做了电脑3d技术处理,印子呈一排错落规则的锥形。
案子有些奇怪之处,车上虽发现了失踪女大学生莉拉的指纹,但指纹主要集中在前座副驾驶的位置。
带血的衣物则在后座垫子下被发现。
如今血迹检测技术先进,就算车子被清理过,仍能检测出一些痕迹,可除了衣物带血,还有这两组疑似齿印的痕迹里检测出血迹,车子很干净。
“不是齿印,没有这么规则平滑的齿印,至少不是自然的生物齿印。”夏炽说。
她很肯定。
朱索当警察这些年,因为案子的事找过夏炽多次。
在物证鉴定这块,尤其痕迹方面,夏炽是权威。她关于痕迹学方面的研究著作,足够砌一面牢固的壁炉,常年受邀去世界各地做相关研讨,解答痕迹相关的案情线索,在欧洲各大学开痕迹学讲座,芬兰当局有关痕迹方面的疑难杂症,往往第一时间找她。
“那会是什么?”朱索伸手撸了撸他稀疏的头发。
夏炽摇头,她也说不上来,但脑子里已有大概的方向,知道可以先从哪方面去做比对。
“照片我先拿回去。”她说。
审讯室那边传来响动,几个警员跑过去,夏炽也跟着朱索过去查看情况。
有个警员捂着鼻子从里头出来,鼻血哗哗地从指缝间淌出,滴在身上、地上,因为疼,一张脸狰狞扭曲,迟迟不能缓解过来。
审讯室里,他被几个警员按住,半个身子被按压在桌面上,整个人并不挣扎,脸在桌面上压得变形,眼神阴狠犀利,嘴角却在笑。
双手被铐住,却能用额头把一个牛高马大的芬兰警员的鼻梁差点砸断,夏炽领会到朱索说的危险,他不是任人揉捏的人,蛰伏他眉间的狡猾,会出其不意,伺机反击。
“袭警对你现在的处境会更不利。”夏炽用中文跟他说。
他咧开嘴角,笑中有一丝顽劣:“他骂我。”
“你怎么知道他骂你?”言下之意,他并不懂芬兰语。
他仍是笑,顽劣隐去之后,邪气浮上来:“有些语言跟音乐一样,没有国界,只要说出口就能被人领会和理解,比如骂人的话,比如,我爱你。”
那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人更显轻挑,他是故意的,故意把那三个字发得比其他字的音调要轻要缓,弹着舌尖,如吐信子的魔鬼蛇。
除了调戏,毫无意义。
此江凛非彼江零。
两天后,目击证人出现,有人在“戴帽节”当天看到他与莉拉争执拉扯,有视频为证。
朱索把视频给他看,“川”字里迸出些杀气问他:“为什么发生争执?”
他胡子又长了些,添了沧桑,但并不使他看起来过分狼狈,近不得的野兽气息在没日没夜的审讯中消磨不少,有些厌倦情绪。
“我说了她情绪激动,她说她要杀掉她的父母,我在安抚她,人太多,我们走失了,我并没有跟她一起离开。再说一遍,我跟她就是普通网友,我们半年前在网上认识,她中文不错,我找她当我的芬兰语翻译,就是这么简单的关系。”
“莉拉说她要杀掉她的父母?”朱索那双褐绿色的眼珠子被冲洗过似的发亮,“为什么?”当然,他身为警察的警惕,仍保有余地,等着推翻对方的说辞。
“我他妈也想知道为什么。她在戴帽节上接了个电话,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又哭又叫,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就说她要杀了他们,我问他们是谁,她说是她的父母。你们应该知道,人愤怒的时候,张口闭口喊打喊杀,不见得会动真格。”
“走失之后,你为什么去莉拉家?”
“当然是去找她啊,她拿了我的东西。”
“拿了你什么东西?”
“这个跟案子没关系吧。”
“到底拿了什么?”
“刀,一把郭尔喀军刀。”
“她要刀做什么?”
“你说呢?”
“你为什么会带一把郭尔喀军刀?你应该知道这种刀在中国受管制,你带不回去,你买这种危险刀具要做什么?”
“刀是在这儿买的没错,你们这儿郭尔喀刀具店遍地开,比卖芬兰刀和瑞士军刀的还多,我也没打算把刀带回中国,只是买来防身,独自前往拉普兰地区,谁知道会不会遇上什么野兽,就是买把刀防身而已。”
“你去了莉拉家之后呢?见到莉拉了吗?”
“没见到莉拉,倒是见到她的父母,他们说莉拉没回来过,知道我是莉拉的中国朋友,还挺热情地请我进屋……”他说到这儿停住,脸色浸了层冷漠的黑影,像被按下暂停键。
“可莉拉的父母说,他们并没有见过你。”
“他们说谎。”
“是莉拉父母说谎,还是你在说谎?”
“你说呢?”
朱索审讯时,夏炽就坐在旁边翻译,她已经不去想梦中少年的脸,她不动声色翻着对面男人的资料,护照上的信息,不时抬头核对蛛丝马迹。
他叫江凛,凛冽的凛,不是那个零,那个零下的零,一个上声,一个阳平。
他在安市生活,却出生在离安市几百公里以外的海市,出生年日也不一样,眼前叫做江凛的男人,比夏炽的少年江零年长三岁。
细看,夏炽说不上来,像又不像。
眼窝深邃,眉骨的伤痕新添不久,近半年的事;鼻梁高挺,鼻骨有点歪,对比护照上的照片,大概也是近几年受的伤;两颊有些冻纹,这种冻纹是在寒冷地带冻出来的,一段时间后会慢慢消退。
听朱索说,被抓之前,他刚从北边的拉普兰地区回来。
有人怀疑,他去拉普兰是去抛尸的。
从赫尔辛基到拉普兰,从南到北,几乎纵穿整个芬兰国。
翻到血型信息,b型,夏炽手指轻轻一颤,被卸去力气。
名字可以改换,年岁可以谎报,血型能造假吗?
“夏小姐,你一直盯着我护照上的照片看,是不是觉得很帅啊?不得不说你真有眼光,别看我现在这样,等我刮胡剃头,洗掉一身尘垢,换身西装,芬兰王子也要靠边站的。”他目光落在夏炽身上,一扫疲倦感,燃起鬼影似的瞳光,不放过任何可以调戏夏炽的机会,也从不掩盖自己食色本性,浑然不觉自己无礼。
正如朱索说的,只要夏炽在场,他就表现配合,审起来也容易。
“简直是个流氓,他在性骚扰你。”朱索审完出来,总要唾两句,对夏炽更觉抱歉。
夏炽心如止水,从不置喙,也不恼怒。
“你讨厌他,但你相信他说的话,至少相信多过怀疑。”她点出朱索的烦恼。
朱索承认:“见鬼了,鬼知道我为什么会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夏炽说:“他虽然粗鲁轻浮,口无遮拦,但他坦荡,而且没有说谎。”
“你说的没错,测谎仪也显示他没说谎,可我怀疑,有没有那种可能,这个人本身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一个测谎仪也测不出谎的人,有可能他已经把谎言当成他的人生。如果这些都是他为了嫁祸他人而编造出来的谎言呢?”
一个测谎仪也测不出谎的人,有可能他已经把谎言当成他的人生。
夏炽神游在这句话里,游得懒懒的,片刻之后方回过神,她知道朱索的意思。
审讯到最后,江凛冷冷地说:“你们应该仔细调查莉拉的父母,在调查清楚之前,我不会再回答你们任何问题。”之后不肯多说一句,闭上眼睛,仿佛灵魂出窍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只剩躯壳,困在这里也让人无可奈何。
又过了两天,朱索跟夏炽说:“莉拉的父母确实有点问题。”
他递过来一份资料,用独白似的沉重声音说:“莉拉有个十二岁的妹妹,智力有缺陷,从小在家接受教育,好像,被虐待了。”
夏炽捏着几张薄薄的资料,身体慢慢变僵,像有看不见的绳索在捆她。
“虐待?”她问,声音也是僵的,过凉水一样。
“是,莉拉的妹妹凯嘉,被虐待了。”朱索以为夏炽没听清,重复一遍。
“不过夫妻两个人的说辞一致,说凯嘉身上的伤是她自己不小心弄伤的,我们问了凯嘉,小姑娘一味的说是自己的问题。一个智力有缺陷、精神还有问题的小孩,她的话不能作为证词。你没看到那个孩子,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任何动静都让她害怕。”
痕迹有自己的语言。
夏炽一张一张照片翻过去,看得很慢,很细,垒石块一样垒起了坚定,同时也满满当当地硌着她的心。
“不是好像,是确实被虐待了。她身上的伤有新有旧,摔伤不会造成这样的伤痕,意外的烫伤也不会是边缘相对规整的一片。还有这里、这里和这里,这些是烟头烫的伤口结痂后留下的疤,甚至这里,是烟头多次在同一个地方烫下去形成的疤痕。”
朱索脸色沉郁,李尔王式的舞台剧结束后灯光暗下来的沉郁。
回到西贝柳斯的公寓,夏炽在书房里踱来踱去,踱去踱来,像只满腹心事的鸵鸟。
数十张“疑似齿印”的照片复印件贴满她的屋,书桌上、沙发上、地毯上摊开书,她飞快地翻着,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很重要很重要。
家里咖啡喝完了,她赶在太阳落息前出门去买杯咖啡,路过公园的书报摊,光头老板正在收遮阳伞,只瞥一眼,夏炽定在那里,而后冲过去,抓起本时尚杂志跑出百来米,直到身后响起老板的呼叫,才惊觉自己成了贼。
她转身跑回去,手里的咖啡和零钱袋全塞在二丈和尚似的老板手里,单换那本杂志,抱着又跑,一路跑一路给朱索打电话,上气不接下气说话:“那是鞋子,是鞋子!”
风很大,跑起来时耳畔哗哗响。
夏炽好像回到自己的十四岁,跑得命也不要,跑到心脏里的血涌上喉咙,满嘴的血腥味,少年江零在身后以一己之力挡住所有的黑暗,冲她喊——
“夏炽,跑啊,快跑,不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