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到来的未来(二合一)
早上刚起床,屋外的温度计显示零下二十度,要比前两天还冷些。
拉开窗帘,玻璃上都结出了与众不同的“窗花”,凉凉滑滑的,和红色的窗花映衬得特别好看。
“你看,这才是窗花。”叶绍瑶向他介绍。
季林越说:“我在家里也见过。”
“不一样,你看这个花纹,”她随手指着一处,“像不像柜子上养的虎刺?”
季林越点头又摇头,这样没有规则的纹路,说像什么都可以。
等午后天气回暖,叶绍瑶就全副武装,拿着笤帚冲出屋,美其名曰帮姥姥扫雪。
来时铺天盖地的白色,经这几个大晴天一晒,屋檐上的积雪薄了一层,露出房顶本来的颜色。
她觉得这大红瓦在雪里晃眼睛,去年还不是这样。
“姥姥,咱房子是不是新修过?”
姥姥说:“是村里统一拨款给装修的,说屯子里的房子要整齐划一。”
别说,这新瓦看起来要比灰扑扑的水泥瓦暖和。
“在城里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事呢。”叶绍瑶嘀咕。
她去过季林越的家,去过聂心的家,他们家的墙都是白白净净的,只有自家墙上画满了小时候的涂鸦。
怎么就没有人拨款给每家刷刷墙呢。
“这不是附近的景点开放了嘛,咱们屯也要在面子上过得去。”
“就是那个雪上乐园?”
她刚才去屯子外晃悠了一圈,门口不知何时立了块指示牌,写着“雪上乐园由此去”。
姥姥说是:“瑶儿想不想去看看?”
听说村子里的人能免费游览,不去白不去。
小姑娘怕冷,又多添了一件棉裤:“我准备好了!”
屯子后有座山,从山脚到山顶都是划出来的景区,听说包含娱乐设施近十项,但雪山可不好爬,姥姥腰腿不方便,叶绍瑶只能拉着季林越一块儿去探险。
“我那道题还没写完。”
“等你写完天都黑了,上山只能喂老虎。”她说。
穿过两个屯子,眼前豁然开朗,不同于一片平坦的田地,这里用麻绳划开景区与村民聚落,里面是人工堆砌的起起伏伏的滑雪道。
“雪上冲浪、雪地摩托、滑冰场……”
雪上还能有滑冰场?
说起来,他俩已经好久没泡冰场了,还是逃课出来的。
她问身边的季林越:“你想滑冰吗?”
“不想。”
“我也不想。”两人达成共识。
第一次来见世面,就是要玩一些新颖的项目才好。
“姨姨,有什么是小朋友可以玩的吗?”看见这里遍地跑摩托,叶绍瑶向工作人员询问。
对方推荐:“可以去试试滑雪道。”
他俩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有游客正坐在轮胎上,在小坡的最高点等待出发。
“这个我玩过。”
在这片景区开发以前,她已经在屯子里这么玩过好多年,姥姥家的废轮胎全让她造了。
“那里还有高级滑雪道。”季林越对她说。
指示牌藏在山脚下,叶绍瑶佩服他眼睛好,凑近去看,箭头却指着上山的路。
季林越猜:“应该是从山上滑下来。”
“你去吗?”叶绍瑶问他,其实脚步已经在往山上迈。
“会有危险吧?”季林越拉住她,不肯走。
“不会,这山不高,而且这路被走过很多遍。”
整座山就是一片森林,冬季乔木落下树叶,阳光穿过树枝照进来。
相比脚下被踩实的路,两边都是松松软软的积雪,他们无法判断雪有多深,可能每走一步都有危险。
但叶绍瑶不听劝,她偏要从既定的山路往旁边岔开,因为不远处的树后躲着一只狍子。
“是野狍子!”她悄无声息地偏离路线,向尚未察觉的狍子靠近。
季林越抬脚不是,站在原地也不是,在身后按着她的脚印走:“别走远了。”
“怕什么。”现在早不允许打猎了,哪里会遍地是陷阱。
“啊——”
正想追狍子的小姑娘被埋在雪里的粗树枝绊了个脸着地。
小动物生性胆小,听见动静便跑没了踪影。
“你没事吧?”
她被季林越从雪里拉起来,从头到脚都是大块大块的雪点。
她摇摇头,抓起垂在他胸前的围巾,把脸埋进去,汲取围巾毛绒绒的暖意,顺便挡住丢人的绯红色。
“冷得慌。”她解释。
看来村民特意开路不是没有道理,没有尖利的捕兽夹,谁知道会不会被一截树枝暗算呀。
返回小径,一路上要安全许多,小朋友们爬到山顶,看见一个军绿色的大帐篷,旁边正是那条“高级滑雪道”。
季林越被叶绍瑶推出去当发言人:“叔叔,我们想玩这个。”
对方夹着烟的手上布满茧疤,应该就是山脚屯里的农民。
村民见是两个小孩,眼睛都不愿多抬:“十块钱一张票。”
“我们是平家屯的,我姥姥姓华。”姥姥说,报她的名字可以不花钱。
“这个很危险,没有大人的陪同不能玩。”
“山路和滑道指不定谁更危险呢。”刚才摔了一跤的叶绍瑶如是说。
虽然说是高级滑道,但这座山本来就不高,滑道的坡度其实没有想象的大。
邻里几个屯子都是几十年的老交情,再看这两个小孩身上也没几钱,村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帐子拿出两张门票,用红章盖上戳。
“咱们这个滑道一直到山脚,有将近两公里远,”他介绍,“我晚上回村里都是从这儿滑下去的。”
“你俩还小,别被雪圈甩飞出去,还是坐在一起更保险。”
叶绍瑶看到,远处堆了很多供游客使用的轮胎,但叔叔从杂物堆给他们拖出来了一个盆。
像小时候的浴盆,不过盆沿要低很多,浅底敞口,刚好够两个儿童坐下。
“你俩互相挽着并排坐,身体往后靠。”
大叔其实还怪热心,指导他们手该怎么抓,腿该怎么放,他俩就像坐在砧板上,任人摆弄。
本来以为会是猛虎下山,但现在缩在一个盆里,叶绍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酷。
“准备好了吗?”
“嗯。”
大叔把盆推向u形滑道。
乍一看,这山也不矮。
季林越察觉到挽着的手在发抖。
他想起来,叶绍瑶怕高。
爬山的时候不觉得,但现在切换成下山的视角,一切在山顶尽收眼底,确实有些可怕。
可况大叔还说,他们会像荡秋千一样滑下去。
季林越说:“不看山下就不会害怕了。”
叶绍瑶还没来得及接话,大叔使劲把他俩推出去,已经向下坡冲刺。
嘴里还没成形的语句转化为无声的尖叫,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她闭眼也不是,不闭也不是,右手被季林越架着,左手还得握住盆沿不放,连捂都没得捂。
“好晕啊。”她的世界天旋地转。
叔叔也没说这会360度旋转啊。
“把眼睛睁开会好很多。”季林越对她说。
叶绍瑶努力把眼睛撑开一条缝,又迅速闭上:“风太大了,睁不开。”
滑到半山腰,坡度更小了,滑速连同旋转都弱下来,她尝试逐渐睁开眼睛,并乐在其中。
“好像的确没那么可怕诶。”
但山脚的终点已经近在眼前。
有个小朋友依依不舍地站起来,意犹未尽:“季林越,我们再滑一次吧,这次我肯定不会害怕。”
免费的午餐哪有第二顿,季林越说她做白日梦。
“你滑冰的时候能转二十圈,怎么连这种转速都怕?”
“我没怕。”
有雪从枝头落下来,正好落在他俩的头顶上。
你看,连雪都不相信她说的话。
……
更晚几天,姥姥家的过年装扮都布置好了,里里外外扫了灰尘,连院子里的树都有小灯笼。
家外面的年味更浓,大概是为了宣传这里的冰雪特色,村子里的每条路边都摆上了鲜艳的塑料花,还有藏在花盆里的彩色小灯泡在晚上发光。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叶绍瑶问姥姥。
越到年关,她越想爸爸妈妈,想到连作业都没心思做。
绝不是因为玩心大。
“季林越,你不想温姨和季叔叔吗?”她熟练地脱鞋上炕。
炕上白天放着小几,以前都堆着针篮毛线,两个小学生一来,几上只剩下书,各个科目的书。
季林越刚从猪圈回来,正在温习课本。
“还好。”他说。
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还好”是什么回答。
“爸爸会催我不停地练习滑冰,妈妈会每天监督我写奥数题,所以不是很想。”
“原来你不喜欢学习呀?”叶绍瑶是这么理解的。
他摇头:“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但只要爸爸妈妈在身边,我就只能滑冰和学习。”
“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忘记了。”
忘记了?他可不是没有记性的人。
但她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他的声音都快哽咽了。
“瑶瑶!”窗外传来中气十足的女声。
叶绍瑶擦掉窗上的水汽,兴奋地叫出声:“爸爸妈妈!”
夫妻俩进屋放下年货行李,和正在厨房烧柴的姥姥说了好一会子回话,然后才进里屋和女儿说抱歉:“这几天岸北下大雪,一直出不了门。”
一家子都到齐了,过年的礼数不能少。
轮到小辈拜年,叶绍瑶拉着季林越跪下,向姥姥磕头:“祝姥姥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羊开泰,四季发财,五谷丰登,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斗之才,九九归一,十全十美。”
这是她前几天就和季林越一起想好的祝词,背了好多天。
姥姥坐在炕上,被一串语炮哄得笑弯了眼睛:“姥姥要八斗之才做什么,你俩才要好好学习。”
她使唤叶绍瑶从柜子里拿榛子,说让他们挑喜欢的吃。
这是什么意思?按照去年的环节,她现在应该已经把红包拿到手了。
季林越真在口袋里拣大榛子,直接抓了一捧 。
叶绍瑶说他:“你还真不客气。”
但他只是示意往口袋里看,榛子的最底下藏着一抹红色,鼓鼓囊囊四个包,季林越也有份。
叶绍瑶摸着红包的厚度猜测:“六十六块钱,谢谢姥姥!”
她就说是六六大顺吧。
一下就被猜中的姥姥佯装不满意:“小机灵鬼。”
……
虽然还没到除夕,但外面的鞭炮已经放了一串又一串,响到大晚上还不停。
叶绍瑶坐在炕边等热水,眼睛却不住往对门瞅。
爸爸从岸北带了两箱炮仗,但妈妈一定要等到年三十才肯松口。
明明今年家里人最多,却还是比别家冷清不少。
“咱们今晚怎么分床铺?”客厅里响起邵女士的声音。
去年家里只有三个人,更早时候是叶家夫妻俩一屋,叶绍瑶和姥姥一屋。
但今年多出个季林越。
叶绍瑶偏头看了看他。
“你和我姥姥睡吧,”她说,“我去挨着爸爸妈妈。”
季林越看着她,微皱的眉头似乎写着不乐意。
叶绍瑶以为他是盯上了她的水:“这一壶是我烧的,别和我抢。”
季林越问:“我真要和姥姥一起睡吗?”
“你不乐意吗?”
他不说话。
“我姥姥那么稀罕你,你居然不想挨着我姥睡。”
季林越该怎么解释,他只是过于拘谨,尤其是在不太熟悉的长辈面前。
但他没办法这么说,因为叶绍瑶很喜欢姥姥,他也喜欢这个和蔼的长辈。
“你是不是怕黑?”叶绍瑶自认发挥了聪明才智,给他找到了充分的理由,“那我勉强挨着你睡吧。”
泡了舒服的热水脚,她把枕头被褥从妈妈手里夺回来,说是和他们挤不下。
“这孩子,炕这么大,还短了你的。”邵女士直嘀咕。
叶绍瑶赔笑:“我就是睡惯了西边那间屋嘛。”
邵女士才不听她的谎话:“你要是困了,躺地上都叫不醒,还管东边炕西边炕?”
躺地上这事儿是有说法的。
当年小叶绍瑶还和爸爸妈妈一起睡,半夜曾被一脚踹下床过,但一家三口都睡得熟,还是邵女士大早上满床找孩子不见,才在地上发现了她。
那时候的叶绍瑶才两三岁,按说正是感官敏感期,但她偏偏睡死过去,叫也叫不醒。
从邵女士质疑的目光中遁走,叶绍瑶特意把枕头放在姥姥和季林越之间。
她才想明白:“你之前都是一个人睡的呀,怎么会怕黑?”
季林越说:“是你说的我怕黑。”
“哦。”
是这样吗?但她不想回想究竟是不是这样。
每天都在田埂上疯跑,又是爬树又是爬山,偶尔还要学姥姥喂鸡鸭喂猪,她实在困得转不动脑子。
或是在梦里,或是看见身边人的轮廓,她在心里说着,或者也说出口了:“希望你能想起自己喜欢做的事。”
……
大年三十,大人们围着厨房处理食材,两个小孩子在翻找叶先生带来的行李。
他们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叶绍瑶终于可以放炮了,她一定要亲自点火过把瘾。
坏消息是,那两箱不是炮仗。
“爸爸,你怎么买的是烟花?”
箱子里各种烟花都有,就是没有炮仗,一小盒老虎炮都没有。
“可能是走得急,没看仔细,”叶先生闷头用火钳翻柴火堆,“烟花也好,烟花漂亮。”
好吧,叶绍瑶兴致缺缺地合上盖子,开始和季林越研究怎么打开电视。
“春晚都开始啦!”小姑娘向大人们发出实时播报。
电视里唱歌的人她知道,刘德华,爸爸妈妈收藏的海报里就有他。
邵女士在熟悉的旋律中端上团年饭,叶绍瑶适时敲起小鼓的肚子向她控诉自己已经饿了很久。
“终于可以吃饭了吗?”
“林越,带着她去洗手。”
自从夫妻俩到了家,季林越就变成行走的眼线,监督她运动,监督她写作业,甚至还要监督她饭前洗手。
“你是我的朋友哦。”叶绍瑶提醒他,让他不要叛变。
可季林越这么说:“洗手是应该的。”
他们完全统一了战线!小姑娘故意把水龙头拧得特别大,翻来覆去把手搓干净。
“干嘛呐!干嘛呐!”把高兴的不高兴的忘到九霄云外,叶绍瑶在饭间可算过了把戏瘾,“幸亏我躲得及,要不然我这个脸可就破了相了知道吗?”
歇了一阵子,她又放下筷子模仿千手观音,把自己逗得不行。
邵女士脸上有些尴尬,对季林越说:“她高兴过头就是这样,以前每年看春晚巴不得自己上台演。”
饭吃饱了,余兴未了,叶绍瑶又开始盼着下一个环节:“爸爸,我们什么时候放烟花呀?”
回答她的是丢过来洗碗布。
邵女士吩咐:“帮姥姥洗碗去。”
果然爸爸妈妈一来,她就得天天干活。叶绍瑶顺带拉上季林越:“走,帮姥姥洗碗去。”
因为今晚的饭菜都还剩着,锅里需要清洗的碗并不多,她打上洗洁精,在热水里乱薅。
季林越看不下去,伸手帮她。
“你洗碗好熟练哦。”她说。
他不客气地回:“是你太不熟练了。”
夸他还让他顺杆爬,叶绍瑶自讨没趣,撇了撇嘴。
“瑶瑶,林越,快来放烟花。”院子里,叶先生已经布置好了一切。
虽说没有心心念念的炮仗,但叶绍瑶还是期待着烟花张开的时刻,她用嘴助力:“快洗快洗。”
“在快了在快了。”
深夜的北风已经吹灭两根火柴,叶绍瑶终于赶上热乎的放烟花仪式。
“爸爸,快点火。”她已经不自觉捂住耳朵。
叶先生还不放心,用手挥退还在靠近的小孩们:“你俩站远些。”
“站远啦。”
一颗火苗从火柴盒擦出,季林越突然问她:“放烟花的时候需要许愿吗?”
“在烟花下许愿吗?”
叶绍瑶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提起,她觉得这是一件很童话般的事。
第一朵烟花在空中绽开,她许愿:“希望寒假作业可以消失。”
第二朵烟花在空中绽开,她许愿:“希望寒假可以延长一个月,最好和暑假一样长。”
第三朵烟花绽开,季林越拦住了她:“你的愿望太不现实了吧。”
叶绍瑶反问:“那你许了什么愿望?”
“我没有愿望。”
“那你好浪费这次机会哦。”
说话间,已经有更多烟花从地面腾起,只身划入夜空,并在所有人的眼中开出一朵花、一棵树,最后像星星一样闪烁,湮灭在视线里。
“烟花这么快就消失了,它会不会根本来不及听我的愿望。”
所以叶绍瑶想,或许她只需要许一个愿望,把这个愿望分别寄托在每一簇烟花上,它一定能够被承载。
该许什么愿望呢?
要能够概括她所有的小心愿。
“其实只要长大,你说的愿望就都能实现。”季林越说。
对呀,只要长大,就不用担心寒假作业写不完,也不用在意短暂的寒假即将结束。
她双手交握,在最后一朵烟花展开之前,虔诚地说:“希望未来能够快一点到来。”
……
对叶绍瑶来说,年三十最值得期待的除了放烟花,还有守岁。
但她一到点准时犯困,一年都没有坚持下来过。
“季林越,你要守岁吗?”
“嗯。”
“那你在十二点钟一定要把我叫醒。”
“为什么?”
“这样就算我守岁成功。”
“你这样算作弊。”
“不是作弊,”她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要去梦里的世界守岁,两头站岗很累的。”
季林越说不过她,看她倒头就沉沉睡去,等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小姑娘已经从鼻间呼出浅浅的鼾声。
“叶绍瑶。”他轻轻拍了拍她。
被窝里的人翻了个身,继续睡着。
他又推了推她。
邵姨说得不错,她要是真的睡着,怎么叫也叫不醒。
但在屋外年轻人零点高呼时,他也听到她的呓语——“季林越,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