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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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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铮铮踏蹄声中,村民们再次抬头,屏气凝望着卷土而归的骏马,空气似被冻结。

    步杀控着缰绳,于马背俯身,捞起一把散落的柴刀,扔给惊瞪双眼愣在原地的族长。刀在空中翻滚,族长回神,伸掌接握。骏马扬蹄嘶啸,步杀勒缰而立,冷然道,“战。”

    短暂而诡异的静默,一个清脆稚音划破沉寂,“战!”

    小男孩高挺着胸膛,大眼紧紧盯着步杀,用力挥舞手中的铁棒,小脸激动而坚毅。众村民震身昂首,看向步杀,亦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战、战……”

    “战、战……战!”

    “战!”

    由低弱犹豫,到呼和相应,再而贯震如雷。稚嫩的童音,柔弱的妇语,寥落沉哑的男声,声声渐起,气势逐升,奇异地交织相喝,最终,聚作一股自心底深处积蓄迸溅的愤怒嘶吼,气荡山村,响彻夜空。

    “战!战!!战!!!”

    族长热泪盈眶,族人们斗志昂扬。我心神震荡,良久,才回神,又一把扯住步杀的衣袖,“步、步杀!”

    他垂目,视线落在我残泪未干的眼侧,又望进我惊慌的双眸,唇微抿,道,“当险则退,莫求强勇。”

    心脏骤然一窒,我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恢复的心脏撞跳如雷。

    他记得的……我曾对他说过的话,他竟是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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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们与年迈的阿婆都藏进了地窖。而我,却被步杀抱上了一棵参天盘枝的大树之顶。卸掉的门板牢牢卡在高耸的树干枝岔之间,板上铺有棉褥,我裹着被子坐在其上,安稳而舒适。

    只是……我摸向腰间将我与树干系在一处的绳带,瘪了嘴巴,这个东西……真的不需要啊!都说我不会睡着不会掉下去了!干嘛还像拴小猫一样拴着我啊……

    而且,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跟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待在地窖里呢,为什么非要把我挂到这么高的地方喂蚊子啊!

    我郁闷极了,恨恨地向下方某人瞪去。他面无表情地斜倚在门侧,

    微微偏头,似在听族长与他说着什么。阶下,尚能出战的村民列队而立,静候指令。

    他们收集了死去北辰士兵的长刀武器,分发给相对强壮的人。他们聚作一处在沙地上勾画讨论,分散开来有序地准备着所需物资器具。步杀偶尔被火光映亮的脸上依旧是一派冰冷漠然的模样,甚至只是站在那里,就无时不散发着人畜勿近的薄凉气息。然而,那些村民说话动作时却无一不倾身面向着他,举手投足间皆是信任与仰重。

    我歪了歪脑袋,看的有些失神,突然觉得被挂在树上也挺好的,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无论步杀走到哪儿,只要我一低头,总能第一个就瞧见他的身影。

    备战有序不紊地进行着,人人绷紧了身子,大睁着双眼,枕戈待旦。

    晨光微曦,呼喝与马蹄由远及近,震踏着寂静的村庄。十余高头大马开道,数十士兵利器携身,向着小村直奔而来。领头的,正是昨夜逃走的兵头刀疤。

    村口道旁,步杀一人倚树而立,脚侧堆着几坛尚未启封的陈旧酒罐。刀疤勒马眯目,身子几不可察地向后微趔寸许,目光又落回步杀身上,喝道,“小子竟没连夜逃走?没逃正好,今儿个爷爷叫你有来无回,再无逃路!”

    风起叶动,步杀冷漠的俯身,拎起脚旁的酒坛,运气而抛,直直砸向马上叫嚣的刀疤。刀疤大惊,扬手劈刀,坛身碎裂,粉末迸溅,借着风力迅速弥漫扩散。刀疤大叫一声,队前的士兵一阵骚乱,皆紧闭了双眼。马儿们忽如受了极大的刺激,相撞横冲,被隐在草丛中拉直的暗绳绊倒,重重摔在早已铺满了碎瓷铁片的地上。兵士哀嚎顿起,步杀又将几个坛子高高抛向众士兵上空,紧随着屈指弹出几颗石粒,将酒坛如数射碎。红灰混杂的粉末顺风而散,铺天盖地,士兵们个个呛鼻掩目,涕泪横流。

    恰值风落,步杀冷目挥刀,周遭草丛中喊杀顿然四起。埋伏已久的村民应令而冲,吼喝着满腔的恨意,将手中的利器拼命刺向敌人们的胸膛。士兵们惊觉突变,强睁了眼睛奋起抵抗。步杀旋身而纵,扼掌直擒刀疤,一刀横斩,尽入咽喉。刀疤大眼犹睁,脖间血口撕裂,仰面重重倒地。步杀未看一眼,转身又入战局,护己刃敌。士兵们亲眼目睹头领被瞬间斩杀,惊目瞠舌,军心大溃。村民们如获天佑,一声高过一声,跟随着他,战鼓激擂,势如破竹……

    旭日喷薄而出,光穿透云雾山谷,洒落在村庄。我位于高位,纵观着这场以少胜多以弱制强的厮杀,目光无法从战场中心,那个冷漠执刀的身影移错分毫。他浸沐着浅金色的初日,泠泠肃然若利刃之芒,是真正的强者,只一眼,便让我热血沸腾,俯首为臣。

    最后一个北辰士兵倒下,步杀轻·喘着执刀立于原地,目光缓缓扫过刀锋上犹淌的鲜血,扫过地上北辰兵的尸体,扫过与他并肩而战的众人,最后落回手中所执的长刀,墨玉乌眸中流过一线丝缕微光。

    他收刀入鞘,忽而仰头,黑眸直射向我。我痴怔地凝着他纵身攀跃,落上我眼前的枝桠。伸手覆上我的腰间,解去束缚的绳带,我眨动着眼睛,倾身扑抱住他,心绪翻涌。

    他被我扑的微微一退,撑掌在树稳住身形。

    “步杀,”我唤他,脸深深地埋入他的胸膛,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步杀,何所幸,我遇见的是你。”

    他猛然怔住,乌眸幽黯闪烁,渐沉如墨。

    我抱够了,蹭够了,这才想起来害羞,忙松了他低头,绯红着脸转移话题,“那、那个坛子里装的是什么?”

    他亦微低了头,抱我下树,道,“辣椒粉与草木灰。”

    “咦?”我仰脸瞧他,睁了睁眼睛,“你竟是学我的么?”

    他侧了脸,放我落地,低声轻应,“嗯。”

    “你竟是学我的啊!”

    他的脸又侧一分,我立在他身旁,怎么也压不下唇角的弧度。

    周围,村民却犹然紧握着手中的武器,怔愣愣地看着满地的尸体,有丝茫然,有丝恍惚。族长突然一声高喝,“军营!快去军营救人啊!”

    我们赶到营地,解决掉留守的三四个士兵,将刀架在仅剩的那人脖子上。族长厉声喝问,“人呢!我们的族人呢!”

    人,是在营后的乱葬坡找到的,皆是年华正好的女子,却不分是谁地随意堆弃在一处,衣不蔽体,污迹横流,早已被野兽啃的面目全非。我侧脸不忍视,宋家嫂子将手中染血的柴刀举在眼前,目光又落向脚下的士兵,瞳孔一缩,发疯似的高举柴刀狠力砸砍,直到他血肉模糊,她才丢了刀,嚎啕大哭起来。几人呼喊着冲上前去,抱起族人残缺的尸体,捂脸哭嚎,泪涌满面。

    我躲进步杀怀中,埋了脸,垂目。

    我们赢了,赢的漂亮,却无一丝一毫的喜悦之情。空气中,弥漫着的哀伤与无助,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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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族长拉过女娃娃们冲到我脚下,千恩万谢,俯首扣拜。我想到他的谋划算计,心情复杂,扭脸,语气不大好,“别跪我,我又没救你们,该谢谁谢谁去!”

    族长尴尬一笑,又拉了女娃娃去跪步杀,步杀面无表情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刀,视若不见。

    宋家嫂子上前,“多谢姑娘,保得我们族人最后血脉。姑娘之恩,我们没齿难忘!”

    我鼓了脸颊,“是步杀救的人,总谢我做什么?你们对我的坏心眼儿,我可还记着呢!”

    宋家嫂子摇头,叹道,“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在他眼中,我们不过是山石草木。而在姑娘眼中,我们才是活生生的人啊……”

    我,“…………”

    她继续道,“他的眼中怕是除了姑娘,便再无其他了罢……族长瞧的最是通透,否则也不会不择手段地想要将姑娘牵扯进来了,只是他用错了方式,还望姑娘莫要记恨于他……我们族人对步杀之恩感激涕零,但更应感激的却是姑娘,若无姑娘相求,他只怕连半眼都不会瞧我们的!”

    我一愣,“嫂子你说什么?”

    宋嫂亦是一愣,“若无姑娘相求,他只怕连半眼都不会瞧我们的。”

    “不是不是,前面那句!”

    “我们族人对……”

    “前面,最前面!”

    “他的眼中怕是除了姑娘,便再无其他了……”

    “就是这个!怎、怎么瞧出来的?真的能瞧出来么?”

    “大、大伙都瞧出来了的!族长说他第一眼见到你们,就肯定了……”

    我呆了呆,噔噔噔跑过去,一把拉起族长,“老人家快快请起,您算计我也是护族心切情有可原,我原谅您了!更何况您还是这么位颇具慧眼深有大慧的一族之长,实在是值得人尊敬的!”

    族长,“?!”

    我又向步杀,欢快道,“步杀步杀,他们说你眼里有我。”

    步杀一怔,眸色迷茫,“没有。”

    我愣了愣,急了,“那你眼里有什么!”

    步杀认真想了想,“瞳子。”

    我,“………………”

    大家又忙碌了起来。一部分人洗刷着军营中的血迹,一部分人将散乱的营内物品摆正恢复原样。他们挖了个大坑,准备将所有北辰士兵的尸体集在一处掩埋。

    我不解,“你们不恨他们么?为什么……”

    “恨又如何呐……”族长无奈地摇头,“到处都是北辰驻兵啊,五里一小营,十里一中营,五十里一大营。他们平日虽不互犯领地,但皆是一国之军,倘若被发现,我们定无活路的!”

    我诧异道,“这里不是临近王城燕都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北辰驻兵?”

    “姑娘难道不知的么?”族长深深地看着我,“十年之战,我们东临,就要败了啊!”

    “……”

    “若非北辰需与东临皇室缔结姻亲,我们东临,怕早已是他北辰腹中之粟了,”他低头,目色浑浊无光,“不过,如此境况,又与失国有何不同呢?皇室苟延残喘,百姓任人鱼肉,战与不战,苦的,永远只会是我们这些被践踏在脚底的草芥之民啊!”

    “缔结……姻亲……”我怔怔然,低问,“你指的,可是……北瑶光?”

    四周之人皆是一震,停了手中动作,宋家嫂子冲将上来,捂住我的嘴巴,“提不得!提不得!!那恶妇的名讳提不得啊!!!”

    “姐姐,快呸呸呸!”小男孩紧张地跑过来,拉我的手,“那恶妇三头六臂八只眼,头发都是毒蛇变的,姐姐快呸呸呸,要不然她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你一口吞掉的!”

    我,“真的有那么……可怕么?”

    一个妇人满脸愤恨,“她是这世上最阴毒险恶的女人。宫妃所怀龙种皆被她下毒所害,无一不胎死腹中。就连北辰皇后所生的她的亲弟弟,也被她活活扼死!偌大的北辰皇室血脉,只被她杀的就仅剩她与韶湘王二人。”

    “她对自己的至亲尚且如此,对我们亦更加泯灭人性。每有攻城之战,凡是她在,无论降否一律屠城,别说老人孩童,便是鸡犬也不会留啊。”

    “是她下令说血筑的将领,兽养的兵,”一人咬牙切齿,“是她鼓励士兵以杀伐为荣以屠戮为乐,是她把斩人首级的数目定作兵士封赏的依据,更是她纵容手下兽性妄行,为所欲为。我族人遭此劫难,便是她罪为魁首,造下的罪孽啊!”

    我微退,躲向步杀身后。众村民将我团团围住,纷纷紧张相劝。

    “姑娘莫怕,只是这恶妇之名万万不可再提,恐遭杀身之祸啊!”

    “姑娘当是养在深闺不谙世事,千万且记住,凡见金云黑旗招展,前方就定有北辰驻军,一定要远远绕道而行呀!”

    “好了好了,大家都别缠着不放了!姑娘,小伙子,阿婆给你们做好吃的,你们吃完好好休息休息!你们是我们族的大恩人,我们定会拿出所有好好报答你们!”

    我心虚地扯了步杀衣袖,“不、不了,我们要赶去林夕古镇,这就告辞。”

    谁族长却一声长叹,“姑娘,没有了,那镇子没有了!那里本是世外仙境,那里的人们最是善良淳厚,可是战火烧毁了一切,田地、家园、就连人性,都烧的一干二净了啊!”

    “姑娘千万莫要往那处去了,流寇恶行,饿殍涂地,易子而食,那里,早已无异于人间地狱了……”

    “姑娘,往南走吧,就是你们所来的方向!你们一定要想法子混进燕都之城,那里有城墙,那里有守军,那里,是东临最后的一方净土了。”

    我狠狠一怔,正欲再问些什么,便听得一声慌乱惊恐的呼喝,一人连滚带爬摔了过来,“不、不好了!有一大队北辰兵马,正向村子这边行来!”

    远远的,已能瞧见金云纹绣的黑底高旗,迎风招展,缓缓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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