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我闻言脑袋一蒙,腿下虚软,攥住步杀的衣袖。步杀冷沉着脸,扯了被单将我蒙头裹住,纵身一跃,携我上梁。房门被踹开,族长颤身倚在门侧,狠狠闭上眼睛。七八个手持火把士兵装扮的大汉闯了进来,一人随后慢步而入,腰悬阔刀,面有横肉,一道深长刀疤斜颊而过。众汉环顾四周,没瞅见人,破口谩骂,刀疤却突然抬头,目光精准地向我和步杀射来。
我惊然后退,撞上步杀,面上被单滑落一角。刀疤蓦然眯眼,瞧了许久,仰头大笑,“奶奶的,爷还没见过这么够味儿的!快!快!快把人给爷捉下来!”
他一声令下,众大汉齐齐仰头,眨着眼沉默,片刻,一人道,“头儿,有点儿高,够不到啊……”
刀疤一脚踹在那人臀部,“蠢货,爬上去捉!”
几人四下搜寻桌椅板凳,一人将刀别在腰间,徒手爬梁。步杀便那样垂着眼睛,眸色无波。待那爬梁的攀了一半,抽刀,挥臂,那大汉闷叫一声,滚落,脖子一歪,有血喷溅而出,身子抽动几下,没了声息。众汉大惊失色,族长蓦地睁眼,目瞪口呆。刀疤上前踢了踢那人,眼光一沉,怒了,“拿斧子!把梁柱给爷砍了!”
几人提斧拔刀,气势汹汹地就往梁柱上剁砍。步杀反手又是一挥,刀气如刃,将众人冲散开来。他旋身落地,形如魅,刀如掣,眨眼间血光飙溅,众人皆捂着脖子倒地。
“哐——”的一声震响,刀刃对刀刃,刀疤吼喝着劈压,步杀扬手而制,直取咽喉。刀疤剧骇,用力甩臂,将手中长刀掷向我。我惊呼,步杀腕间疾转,横刀劈挡,刀疤顺势一翻,就从窗口撞了出去。
“不能让他离开!”族长如梦初醒,大声疾喝,“杀了他!快杀了他!莫要让他回去搬了救兵!”
步杀置若罔闻,纵身上梁抱了我,走向院子,解缰上马。族长扑跌在马腿旁,“好汉莫走,好汉莫走,求你救救村里的娃娃们!救救村子吧!”
村民们纷纷跪地,十来个小女孩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怯生生地聚在一旁,一个个红肿着水汪汪的眼睛,巴巴地望着我们。那个扔泥巴的小男孩飞快跑至马前,高高举起一捧污泥,“大哥哥,对不起!你来砸我!随你怎么砸都好!只要你帮我们,就算把我砸死我也认了!”
我自步杀怀中探出头来,惊魂未定,眼睛亦是红的,“你、你们竟是要将我,要将我交给那些人!”
“姑娘,”族长急急辩解,“可若不如此,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村子里这些可怜的娃娃们,被那些畜生活生生地折磨,糟蹋致死么!”
“所以,我就是那个活该被折磨被糟蹋的人了么?”我眼睛更红,“你们宰掉村里唯一的猪,原来并不是什么热情好客,只是心中有愧,补偿给我的……断头饭啊……”
族长面有不忍,“初见之时,我便知你二人非同寻常。他的腰刀、眼神、吐吸,我知他是练家子!可若贸然相求,你们定然不愿蹚这浑水,而我们……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啊!姑娘这样的女人,加上宋家嫂子,那兵头子定然不会再惦记着娃娃们了……而且,只有将姑娘牵扯进来,好汉才会愿与那兵头冲突啊!运气好了,他武艺高强,一举杀了那兵头,皆大欢喜;运气不好,打不过,他也定要与那兵头结怨,我们虽是老弱妇孺,但也能拿刀挥斧,随他一起闯了军营报仇,北辰恶兵,能杀一个,便算一个!”
“而如今,我们知好汉如此身手,却是重新看到了希望!”族长目露渴盼,“那军头领的是小营,不过六十余人,壮士一口气杀掉七人。我们人虽不多,二十来人却还是有的!北辰兵虽力强,我们却是抱着颗必死之心,只要壮士肯率领我们相抗,一线生机尚未可知啊!”
太……过分了……
我攥紧步杀衣襟,恨声道,“你们如此算计,皆是要将我们拉入火海,凭什么还敢要步杀为你们这群人送死!”
村民纷纷垂目,我用力拉扯步杀,“走!我们走!”
族长老眼含泪,“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能怎么办!我们只是命比草贱的贫民百姓,村子的男人们都上了战场了,只有我们这群老弱病残,坚守着这个村子!可那些可恶的北辰士兵,掠夺我们的土地,抢夺我们的粮食,就连我们的闺女都不放过!村里活生生清白白的闺女,就这么被拖进兽窟,生死不知,连根完整的骨头都再没吐出来过啊!而如今,他们又来了,又要来迫害我们可怜的娃娃了,我们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
他一把拉过一旁低低啜泣的小女孩,“这是我的孙女,我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也想保护她啊!拼了这条老命都想保护她啊!可我是一族之长,压在我身上的是整个族群与村子,为了保护更多的孩子,我他娘的就算咬碎了牙也只能哀求着那些畜生快快将她带走!”
“姑娘,我是个懦弱无能的族长,只能不择手段来守住我该守的东西!可是,孩子们都是无辜啊!求您看在孩子们的面上……”
我将脸埋入步杀胸口,不愿听,不想看,“步杀,我们走,快走!”
族长突然张开双臂,挺身挡在马前,“不许走!要走,便从我这身老骨头上踏过去吧!”
步杀缠着缰绳,面无表情,我蓦地抬头,吼道,“你难道不知道万蚁食象的道理么!更何况那不是蚂蚁,那是战场厮杀练出的兵!步杀再厉害,也抵不过五十倍的刀箭齐发车轮长战啊!对不起,我们救不了你们!”
族长闭眼固执地挡在马前,看着他那副生死就义之态,我牙根紧绷跳痒,我想,他若是再不闪开,我真的会自己抢了缰绳喝马冲撞过去!
“族长!”宋家嫂子从一旁扑了出来,哭道,“我们已经尝够了悲惨不幸,深知其苦,怎么忍心再扯他人来尝,放过他们吧,放过无辜的人吧!村子的灾祸,本就该我们自己来抗!”
我别脸低头,步杀忽而喝马,马啸扬蹄,腾空自族长头顶飞跃而过。族长向后摔去,跌坐在地,满脸绝望。村民们相互搀扶着缓缓起身,拾起地上的散落的柴刀铁耙,将孩子们围作一团。老妇看看手中的柴刀,将它塞给一个孩子,又拔了头上的木簪插在孩子颤抖的小发髻上。哑叹随风飘入我的耳中,莫名苍凉,“娃啊,你记住,刀是用来砍坏人的。而簪子,那簪子……若我们都倒下了,你的刀也被夺走,那就把它,用力戳·进自己的心窝吧……”
我狠狠一震,飞掠的面孔中,惶恐无助的稚嫩面庞极速闪过。我僵直着视线,忽而又闭眼,急道,“步杀,步杀!”
马蹄止步,我坐在马背深喘着气,沉默,慢慢回头看向那些孩子,却又低头,轻声与步杀道,“我们……能不能带一个?”
“就一个,挑个子最小的,我抱着她,我来照顾她,绝不会添什么麻烦……”
步杀乌眸落在我的脸上,静凝片刻,喝马返回,俯身拎起个小女孩,丢在我的怀中。小女孩受了惊吓,哇地大哭起来,我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抱住。族长诧异地张大了嘴,眼中光亮渐聚,我别开脸,“这是极限,看在孩子的份上……”
族长的目光瞬时黯然,妇人们亦揽着剩下的孩子,低下了头。我错开视线,目光不自觉地瞥向步杀身后马背的空位……然片刻,我又极快地收回视线,垂眼,紧紧搂住怀中的孩子……
马儿嘶鸣,风声又起,止了哭的小女孩仰头望我,“姐姐,你带我骑马离开,是不是坏人就抓不到我了?”
我沉默着点头,她激动地欢呼一声,又眨了眨眼睛,“那为什么……为什么不把云儿她们也带上呢?”
我将脸埋入她的颈脖,“只能……带一个。”
她愣了下,突然道,“姐姐姐姐,那我不走了,你把云儿带走吧!她胆子小,力气也小,阿婆说被坏人抓住了,一定要使最大的力气把木簪子插·进胸口才不会疼的,她力气那么小,一定会弄疼自己的!”
我手下一紧,将脸埋的更深。
“姐姐,姐姐,”小女孩突然哭了起来,“我跟云儿换,我力气大,不怕疼,你让云儿跟你走吧!”
一直强忍着的泪终于滚落下来,我无法抑制地低呜,肩膀瑟瑟颤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巨大的无力感攫住心脏,扯拽拧巴,浑身透凉。
忽而,一只大掌伸来,托住我的下巴。我被那力道迫的仰起脑袋,在一双幽暗的乌眸中,看见了自己哭的狼狈不堪的脸。步杀眉头深锁,拇指压上我的眼侧,豆大的眼泪断线珠子般无声连串砸落。他瞳孔轻缩,胸口伏动几下,蓦地侧脸,睫毛抖了抖,缠了缰绳勒马转向,在我双眼大睁惊讶的目光中,向着村子的方向,策马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