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谁的梦
慕远没能逃过在医院里的那场梦境。
“慕远，慕远，你还记得我吗？”
稚嫩而崩溃的声音把慕远从沉寂中唤醒，刺目的阳光闯入他眼睛的时候，慕远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一片漫无边际的油菜田。
等他适应了眩晕感，环视了一圈，除了绿油油的田野中夹杂着金黄的油菜花之外，什么都没有。慕远感觉不到方向，只能凭着直觉往前走了两步之后，感觉有什么粘稠的液体糊在脸上，正从他的额头滑落。可他伸出手摸了一下，什么都没有。
这里的天气格外明媚，耀眼又不失柔和的阳光与田野里的繁花纠缠着跳舞，散发出春日午后独有气息。许久没见过这样好天气的慕远，仰起头沉沉地叹出一口气。
难得舒坦。
“兹——”
慕远刚舒服地左右活动了一圈的脖子还没归位，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密集的电流声，他警觉地回头，同时握紧双拳向后弹跳开，与他刚才站立的位置拉开了不小于三米的距离。
慕远目不转睛地盯了好一会儿，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出现。正在慕远失望地揉了揉由于不小心用力过猛而扯到的脖子，打算就地躺下来个日光浴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裤脚正在被什么东西拉扯。
低头一看，只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紧紧抱住了他的小腿。
“卧”突然出现的生命体把慕远吓得心脏骤停，差点一脚把小男孩踢飞，但素质使然，慕远把到嘴边的脏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呜呜呜哥哥，救救我吧，求求你救救我吧哥哥！”六七岁大的男孩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闯进了慕远的世界，一头扎进慕远脚下的田野，蹲坐地上拽着慕远的裤脚拼命晃动，似乎想要把慕远从短暂的舒适惬意中拉出来。
慕远低头看了看男孩，发现男孩身后出现了一个散发出阴郁气息的黑色裂缝，看上去有点像宇宙黑洞，但是又远远没有黑洞那么令人生畏。
慕远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一下一下地替男孩擦去脸颊上的淤泥和泪水。他猜测这小男孩应该是不知道怎么误打误撞地撕开了空间屏障，误打误撞跳进了慕远这里。
慕远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客串”这个词。
小男孩一身漂亮的小西服被血渍玷污，袖口处的纽扣蹦开了，领口的小领结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手上全是不知道哪来的泥，混着从手掌的伤口处不断流出的鲜血全都蹭在了慕远衣服上。
“小朋友，别哭了。告诉哥哥，你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男孩的眼睛里闪烁着无知和迷茫，这样纯净的灵魂，让慕远看了不禁叹息，“我爸爸妈妈好像睡着了，哥哥你去看看他们好不好？”
慕远笑着将小男孩抱起来：“好，哥哥去看。”
小男孩肉嘟嘟的胳膊揽着慕远的脖子，一边点头一边趴在慕远的肩头哽咽着，把鼻涕和泪全抹在慕远的肩膀上。
“可是哥哥，你不害怕吗？”小男孩眨着布满泪水的眼睛看着慕远。
慕远无奈地将他搂紧了些，臂弯托住他的腿弯，让他好坐在自己的胳膊上，同时另一只手护住小男孩的头，想也没想就钻进了那条狭长的缝隙。
向来慕远只有让亡魂与生灵畏惧他的份儿，小男孩的问题在慕远看来，无疑是个笑话。
又是一阵晕眩，慕远钻过裂缝之后，稀稀拉拉的雨声率先刺激了他的感官，他覆手遮在男孩的额头前，防止雨水流到他的眼睛里去。
等慕远回过头来看这裂缝背后的世界时，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灾难席卷过后断壁残垣。
慕远抬头，发现自己身处一座高山的半腰，周围的一切被淡薄的雾气笼罩着，辨不清方向。一股压抑的气息直冲上慕远的大脑，他向前走了两步，看到绵延百里的盘山公路被混着雨水与石块冲击下来的泥石流砸断，铺天盖地的粉尘被雨水强行钉在地面上变成了泥洼，而这座山的侧面，像是被一把长剑削过一般，平整地再无落脚之地。
慕远只能勉强站在断裂山路的一端，将这场恍如隔世的天灾收入眼底。
慕远的头突然很痛，细碎的场景片段像是破裂的玻璃一样飞快地剐蹭着他的大脑，他痛苦地蹲下，手掌不断揉着自己的额头和太阳穴，试图把这些闯入他脑海的东西赶走。
小男孩见状，将慕远的头抱进怀里，学着慕远刚刚安慰他的样子安慰慕远。在小男孩的安抚下，疼痛感渐渐褪去，慕远的气息有些紊乱，但还是笑着从小男孩怀里钻出来，摸着他的头：“哥哥没事，别怕。”
慕远站起来再次放眼望去，山下的村庄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几朵阡陌间倔强的油菜花在暴雨里仰着头，向世人证明自己曾存在过。这里宁静地像是天地万物都回归到了最原始的状态，毫无生气，一片死寂。
乌烟瘴气，满目疮痍。
“座座山头走蛟龙，条条沟口吹喇叭。”
慕远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小男孩拉着慕远的一根手指晃了晃，伸手指着前方。慕远顺着小男孩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卡在断崖下因为被泥石流冲断了根基，而探出的一棵树上，在这猛烈的暴雨中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慕远拍拍小男孩的头：“乖孩子，你在这里等哥哥，哥哥下去看看，带你爸爸妈妈回来好不好？”
小男孩乖巧地点点头。
慕远笑着捏了捏小男孩的脸，然后拽着一根不知从哪里伸出的藤蔓，顺着泥泞的断崖缓缓滑下。
就快到了。
慕远指尖翻动，决断在他掌中凝聚，他放开藤蔓纵身跃下，稳稳落在小轿车的车头上，没惊起轿车任何的颤动。
慕远小心翼翼地拨开将轿车车窗遮住的藤蔓和树叶，可他越是想要拨开，那些树叶就缠得越紧。慕远不甘心，他奋力扒着那些藤蔓，撕扯着那些原本应该并不坚韧的树叶。同样反复的动作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锋利的枝杈将他的手掌划破了他也不在乎，一心想要看清车窗里的景象。
慕远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心跳越来越快，莫名的慌张将他包裹，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只知道他一定要看到，一定要。
可是天不遂人愿，车窗上的藤蔓越收越紧，直到慕远感觉自己额头上再次出现了粘稠的液体，他才停了下来。
可他抹了一把，还是什么都没有。
此时，诡异的声音告诉他，抬头。慕远下意识地抬头向下来时的断崖看去，只见那个小男孩站在断崖旁冷眼看着他，方才眼睛里的迷茫和无知不见了，只有无尽的冰冷。
“哥哥，我没有告诉你我的爸爸妈妈就在那里呀。”小男孩明明只是看着他，明明没有开口说话，可慕远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他的声音，“哥哥，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的爸爸妈妈呀。”
慕远不懂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他看到小男孩向前走了一步，再有一步，就会坠入山底：“不是，你别动，你千万别动！”
“哥哥，你不应该在这，你应该在地狱。”小男孩依旧没有开口，只是又晃动了一下身形。
见这孩子不听话，慕远着急了，他抬手想要借助决断回到山路上，却发现自己手里的武器早已不知去向。
怎、怎么回事？！
决断认主，与慕远意念一致，不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丢失！
“咯咯咯。”
小男孩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这次慕远看到小男孩开口笑着，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人开心的事情一样笑着。
“哥哥，你在找什么？”小男孩伸出手，决断长木仓赫然出现在他手中，“你在找它吗？”
不可能！
慕远瞳孔放大，就算是在梦境里，就算是在非真实世界，决断也不可能落入他人之手。没有人能承受得住决断的力量，除了慕远。
看到慕远的失措，小男孩笑得更加开心：“哥哥你知道吗，我在这里等你好久好久了，你一直不来，我好想你。”
“你是谁！”
小男孩疑惑得偏了偏头，嘟起嘴看着慕远：“哥哥你怎么能这么问呀。”他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又重新笑起来：“不过没关系，反正我已经不在乎啦。”
慕远还想再问什么，却看见小男孩举起决断，脸上的笑容变得诡谲：“还给你哦。”
“等一下！”慕远想要逃离，但原本在车窗上的藤蔓不知道什么时候缠上了他的脚踝，慕远挣扎了好几下，发现藤蔓越挣扎缠得越紧。
这时，车窗上的藤蔓全都缠到慕远身上，慕远也终于看清了车窗里的景象。
空无一人。
不对！
慕远一拳将车窗砸碎，将头探进车窗里，奋力朝后座看去。这一看，他彻底呆住了。
那个求他救自己爸爸妈妈的小男孩，赫然倒在后座上，额头被车内的座椅的角狠狠撞击过，满脸都是鲜血。
“噗！”慕远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刺透了，那一瞬间连呼吸都是痛苦。等他将头从车窗里移出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悬浮在一片血色之中，身旁的一切场景尽数消散，诡异的小男孩也不知去向。视线下移，慕远看见决断将自己的胸腔贯穿，他看着自己的血顺着决断的木仓柄缓缓流下，滴落在一片血海，与周围的景象融为一体。
额头上熟悉的粘稠感再次传来，他再次伸手探去——
是血。
破碎的记忆片段再次闯进慕远的脑海，山体崩塌的声音，泥石流奔涌的声音，雨水的声音，救护车的声音，陌生人呼喊的声音，小男孩哭泣的声音通通在他的脑海里冲撞、剐蹭、割裂。
慕远的大脑没有停止思考，他试图从这场梦境中醒来，但无论他怎么反复告诉自己这是假的、是假的，都没有用。
“滴答。”鲜血不断从胸腔滴落，额头上的伤口也开始扩散，将他的半边脸都蚕食地血肉模糊。
不行，要醒来，必须醒来！
慕远蜷缩起身体，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抓着腹部的决断，将那柄散发出汹涌蓝光，渐渐褪去表面锈迹从而露出一团火焰纹路的长木仓，一把拔出：“啊——”
决断从慕远身体里被□□，化作点点蓝光消失的那刹那，慕远的身体也终于感受到了重力，径直向下坠去。
“慕远，慕远，你还记得我吗？哈哈哈，我是慕远啊！”
遥远空灵的声音再次传来，只是这次不再清晰。
“慕远！”
“咳咳！”慕远猛然睁开眼睛，缺氧已久的窒息感使他按压着自己的胸口，不停地大口呼吸着。
“慕远你还好吗？要不要回医院？”乔凛依然坐在驾驶位上，伸出手不断抚摸着慕远的后背帮他顺气。
慕远缓了一会儿，抬头看着乔凛：“我，做梦了？”
乔凛原本就蜷成一团的眉头更加紧皱：“你问我？”
是啊，我在问谁？慕远摇摇头，努力让自己的呼吸更平稳一点：“对不起啊凛哥，我可能是做噩梦了，不要紧。”
乔凛悬着的心落地，但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把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咬牙注视着前方，不再看慕远苍白的脸。
慕远像个没事人一样环视了一圈，发现车已经停在了自己家楼下的停车场，于是尴尬地抓抓头发：“嗯？已经到了吗？”
乔凛默认。
慕远疑惑地看到乔凛满脸的阴云密布，不明所以地轻咳了一声：“那，领导，我先走了？”
乔凛还是没有说话，指尖不断敲打着方向盘。
慕远耸耸肩，自行拉开车门，抬腿正要下车，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再回过头来看乔凛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不在驾驶位上了。
慕远慌忙下车把车门关好，发现乔凛径直往地下车库的电梯走去，于是他抓紧跑了两步跟了上去：“凛哥？凛哥你去哪？”
乔凛还是沉着脸没理他，慕远一个人的声音在地下停车场里被无限放大，使得慕远脸上燥地厉害。两人就这样保持着微妙的尴尬气氛上了电梯。
慕远掏出电梯卡刷了一下，试探地看向乔凛，发现乔凛双臂环胸靠在电梯的角落里，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这这这，这什么情况？
慕远大脑一抽，凑到乔凛面前：“凛哥，你现在在这里，是想去我家喝一杯吗？”
乔凛白了慕远一眼，从鼻孔里喷出一团气，像极了下一秒就要撞人的牛：“我看上去缺你家那一杯茶吗？”
“没没，我这不是为了表达感谢嘛。”你都跟我上同一个电梯了，比我还轻车熟路，你告诉我你不是想去我家蹭东西？
“叮~二十一层，到了。”
乔凛没理慕远，把手插进大衣兜里，自顾自出了电梯往前走去。
慕远跟在乔凛身后，挥起拳头打了一下空气：嘁，谁惹你了？小心老子等会把你从二十一楼踹下去！
“那个，我倒不是吝啬啊，只是您这样冒然跟着我回家，是不是不太，”慕远贴在乔凛身侧，试图以理服人，“不太稳妥？”
乔凛停下脚步，将慕远推开，扒拉了一下刚刚被慕远挡住的房间门锁：“滴滴滴滴滴，密码正确，欢迎回家。”
慕远看着乔凛行云流水的动作，只想立马施展一个遁形，从乔凛面前立刻消失！或者
乔凛看慕远呆站着，拉开房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把慕远刚刚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了他：“你现在在这里，是想去我家喝一杯吗？”
我要是直接把这家伙恁死，是不是就不会尴尬了？
慕远扯出一个官方而僵硬的微笑，转身扒开自己家门锁，手忙脚乱乱地开始输密码：“哈哈哈哈不用了不用了，真巧啊，我家就住对面哈哈哈，以后常来往哈，常来往！”
“滴滴滴滴滴，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
“呃，”慕远回头看来一眼乔凛，发现这家伙还倚靠在门口看着自己，“脑子不太好了，哈哈哈。”又是一顿操作，房门终于打开，慕远二话不说钻进屋子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乔凛感觉整个楼道都震颤了一下。
看着慕远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一丝不易察觉悲伤爬进乔凛的眼睛里，他低下头默默关上房门，打开了玄关的灯。
他很想问问慕远是不是梦到了什么事情，问问他为什么总是会陷入梦境怎么都叫不醒。问问他的眼睛怎么了，问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可是这样的问题，大概会让慕远一把将自己推开，再也不肯与自己交谈了吧。
柔和的橙色光线投落在乔凛脸上，温暖又落寞。
客厅里满是堆积在一起没来得及整理收拾的杂物，乔凛看着这堆东西，烦躁地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乔总。”
“现在，立刻叫一个整理师来我新家！”
“哦好的好的，我马上安排。”小俞被乔凛这一嗓子吓得手机差点没掉在地上。
“等下，”乔凛抬手在自己胸前顺了一口气，“不用了，你忙吧。”
“哦，啊？”小俞的声音还没落，电话里就传来嘟嘟的挂断声。
乔凛在气愤无奈等诸多情绪里找回一点理智，突然有了一个很不错的想法。
“大条，你知道慕远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吗？”乔凛拍拍自己的肩膀，熟悉的无毛猫出现在他肩头，伸了个懒腰。
“喵~”大条举起自己的爪子舔了舔，“我上哪知道去啊，不过你要是好奇的话，我可以帮你问问。”
“你问谁去？”
大条从乔凛肩膀上一跃而下，落在地毯上：“当然是问‘审判’啊，他不是天天跟着归吗，他应该知道吧。”
“你问他不也得去趟冥界吗？还不如直接问归。”
大条停下了他的舔毛行为，瞪着眼睛看乔凛：“大哥，我已经不是归的武器了，和自己的前主人见面，不尴尬吗？”
说起尴尬，乔凛又想起刚刚在楼道里那一幕。
“那，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