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领导？
等慕远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了。而当他睁开眼看到自己身处何地的时候，耳边嗡的一声，紧接着身体被接踵而至的哀嚎声死死地钉在床上，动弹不得。那哀嚎夹杂着慕远听不懂的无助与绝望，一声声地狠狠撞击在慕远灵魂上。慕远觉得，这声音好熟悉。
慕远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那声声震耳欲聋的哀嚎拖入布满绝望的血色深渊，一层层血雾正在试图将自己和现实隔离、包裹。他刚刚看到了站在病房门口和医生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的乔凛，于是他张开嘴想叫他，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着那哀嚎将自己埋没，将现实里的最后一束光亮彻底剥夺，而后在一片血海里拼命坠落。他想挣扎，但他身体的力量似乎被抽离了出去，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慕远，慕远，你还记得我吗？”
慕远的头被这一声声哀嚎叫地嗡嗡作响，下一秒就要撕裂开来。他无暇去顾及那呼唤着他的声音，只是想将自己从他这无尽血海里抽离出去。可他越想逃离，越是挣扎，就越是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那哀嚎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嘶吼，一遍遍回荡、一遍遍冲击。慕远冷着脸，努力地对这一切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冷漠地感受着漫无边际的悲痛，等待着虚幻的景象自行消失，把他放回现实。
“慕远！慕远！”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闷喊透过层层血雾钻进慕远的耳朵，和深渊里的哀嚎碰撞对抗，不断对他进行着拉扯。这声音熟悉又焦急，是谁
“慕远！”
慕远终究是被这声音唤醒，眼前猛地亮起来。医院雪白的天花板和穿透房间的细碎阳光将他的视线完全填充，他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
乔凛看到慕远有了反应，立即收了指尖不断注入慕远眉间的白光。
慕远迅速从刚才的境况回神，他再次睁开眼睛，迷茫地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乔凛。
不会吧，乔凛为什么在这里？我不会这么倒霉又要失业了吧！
乔凛看到慕远的眼神依旧迷离，语气里的关切怎么也掩饰不住了：“慕远，你还好吗？”
慕远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愣愣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乔凛以为慕远还没有缓过来，只能替慕远掖了掖被角。
“啊，还好，还好。”慕远后知后觉地点点头，“乔凛大哥怎么在这儿？”
见慕远终于开口说话，乔凛松了一口气，身形晃了一下，拉过旁边的凳子坐了下来，抱胸看着慕远，声音里的关切和焦急一扫而光，仿佛刚刚担惊受怕的不是他：“这位年轻气盛的小朋友，你自己酒精过敏你不知道？你还问我怎么在这儿？因为有人告诉我有个不安分的小家伙吐晕在卫生间里了。”乔凛故意把“年轻气盛”四个字格外加重。
“啊？”
“你知道你多吓人吗？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二话没说就告诉我要洗胃，洗完之后你心率骤降，差点就让我们的白衣天使抬进重症室了你知不知道？还啊，啊啥啊你。”乔凛好不容易把医生支开，扭脸就看见慕远已经醒了，但只是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眼眶被天空的淡蓝色一点点侵入，直至变成深海的幽蓝。
当时乔凛叫他也没反应，甚至连呼吸都渐停了。乔凛也不敢让医生看见慕远这副样子，只能不断呼唤他，试图把他的意识唤回来。但慕远死活就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把乔凛吓得当时差点就要给慕远安排一波人工呼吸。
慕远听完乔凛的话，噗嗤一声笑出来。到不是因为有多好笑，而是通过之前几次的接触，他以为乔凛是个沉稳的社会精英，所以当乔凛吊儿郎当地和他说话的时候，慕远下意识笑了：“谢谢乔大哥了，不过我没事的。”
但乔凛被慕远这一笑搞的火气蹭蹭往上冒，一把拎起慕远的领口。“你笑什么！很好笑吗？你自己的身体怎么这么不上心？你到底怎么回事！”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尴尬地放开慕远，“你是乔天的员工，我可不想担责任。”
慕远呆呆地看着乔凛。噢对，他忘记了，乔凛只是个人类，见到这种情况当然会害怕。
“那个，对不起啊乔凛大哥，我也是刚知道原来我对酒精过敏。还麻烦你送我来医院，实在不好意思了。”慕远双手合十，放在额头前诚恳地向乔凛道歉。
乔凛没理他，并且更生气了。他知道缔约者本质上已经死亡，不会出现二次死亡的情况，所以对于慕远说的话，他其实一句都不信。
五个小时前，他正坐在会议室里和别人探讨着分部公司的发展方向，向来处事不惊的秘书小俞破天荒地直接冲开了会议室的门。
后来，乔凛坐在救护车里握着慕远苍白而又冰冷的手，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恐惧感将他紧紧包裹。五年前，慕远消失的阴影再次席卷而来。
他陪在慕远身边，连心跳都变得缓慢，生怕一个不小心慕远就再次消失在眼前。
可我们未来的鬼使大人呢？此时竟然以这样的言辞试图敷衍了事。
慕远看着他这位气到就要把自己头发烧着的领导，不明所以地撇了撇嘴。
“乔部长，”小俞实时地出现在门口，打破了僵局，“你要的粥。”
乔凛深呼一口气，反复告诉自己不生气不生气，生气使人死的快。
把血压降下去之后，乔凛整理了一下刚刚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而皱起的衣角，这才接过小俞递过来的粥：“医生说建议你吃点东西暖一下胃。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买的。”
“感谢感谢！”慕远不明白乔凛为什么这么生气，但是为了哄领导开心以保住自己的工作，他赶紧跟接圣旨一样接过来，生怕一个不小心再惹到这位“救命恩人”，工作就彻底不保了，“医院的花销和粥的钱您算一下，我一并转过去。”
乔凛的血压又上来了。
“不需要。我之前说了，感谢你救了大条，算是我还你的人情。”
慕远尴尬地挠头：“那，我保证以后认真工作，不再给您添麻烦了！”
乔凛无奈地摇摇头，他能怎么办，只能慕远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慕远明天又把自己送进医院，乔凛也只能认栽。
见乔凛没答应，慕远试探地开口：“要不我下次请您喝酒？昨天我去的那家酒吧很有名的，偶尔还会有巨额折扣”
“慕远！”
慕远啊慕远，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我该怎么以陌生人的身份告诉你，你于我而言有多重要。
这场闹剧最终以医生把大声喧哗的乔凛赶出病房而宣告结束。
被医生撵出房间的乔凛蔫地像秋后被人遗忘在田野里的向日葵，全然没有了刚刚冲慕远大吼时候的脾气，耷拉着脑袋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乔总，会议怎么办？”小俞拿着文件站在乔凛身边，试探性地开口。
乔凛捏了捏额头：“等等吧，等慕远睡着，我回公司再说。”
小俞默默收起文件。她跟在乔凛身边工作了两年，知道乔凛一直是个趾高气扬的人，哪见过老板这幅沮丧挫败的样子？
“你”乔凛抬起手要说什么，但停顿了一下，“帮我去商场给慕远买一套新的衣服，尺码比我小一号就行。”
“好的乔总。”
“等等。”乔凛叹了一口气，“算了，你直接去我家，去客房的衣柜里随便挑一套拿过来。对了，再去厨房温一壶牛奶带过来，牛奶在冰箱里，保温壶在立柜里。”
“明白了。”
后来乔凛终究是没能回公司。下午的时候慕远又开始呕吐，乔凛哪敢离开，不过所幸没有大事，不然乔凛恐怕又要炸毛。还好的是，这么一折腾之后慕远终于稳稳地睡着了。
当天晚上，慕远一觉睡醒之后发现乔凛还在旁边鼓捣些什么：“乔凛大哥，你怎么还在这里？”
“哦，我怕你再出什么事，所以没走。”
慕远撑着床坐起来：“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休息吧，我没事，这回是真没事儿了。”
乔凛赏给慕远一个大白眼，厚着脸皮把隔壁病床简单收拾了一下，直接侧身往上一躺：“我家离医院太远了，这么晚我也懒得回去，在这儿凑合一晚上算了。”
慕远沉着脸看着乔凛背对着自己往小床上一缩，想到自己睡着的时候乔凛可能也没闲着，于是什么也没说，抿着嘴又躺下了。
常年孤身一人的慕远从没见过乔凛这么奇怪的人，因此乔凛的举动直接让慕远拉响了警报，觉也不敢睡了，干巴巴地瞪着乔凛的后背，脑补出了乔凛从各种奇怪的部位长出一双手然后给他一巴掌的样子。
但乔凛睡得似乎倒是安稳。
慕远就这样干瞪着一直到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睡意全无的他试探着小声叫了乔凛两声，见乔凛没反应，就在一片黑暗里摸下床。
慕远蹑手蹑脚地走到乔凛面前，往人家床头一蹲，撑着脑袋盯着乔凛的脸看，试图搞明白乔凛这么做的目的，甚至扛着那把柄名为“决断”的长木仓，把乔凛从头到脚、翻来覆去地杵了个遍，反复确认他不是什么厉害的鬼魂之后彻底陷入了困惑，困惑到在床边坐了整整四个小时都没能睡着。
这家伙不是鬼魂，所以接近自己的目的必然不是冥界，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啊！等等，他不会趁我睡着之后掐死我吧？
慕远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噢，我他妈的不会死。
又呆坐了半个小时，当他对自己进行了一波深刻的分析，意识到自己全身上下实在是找不出哪一点能让乔凛有利可图，并且区区人类对他产生不了什么威胁之后，倒也放心了，终于在凌晨五点钟缩在床上，抱着被子安心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乔凛边收拾东西边叨叨着慕远还没有完全恢复，非要送慕远回家，慕远穿着乔凛托人拿来的衣服呆坐在床上，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只能跟着乔凛上了车。
“你说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我出门找猫，第二次是老板出差我替他面试，第三次是看见你和你那小女朋友干坏事儿，这次竟然是有人通知我出事了。啧，短短几天搞出这么多事，你说这算缘分吗？”乔凛边开车边和慕远唠了起来。
慕远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烟，看了看乔凛又觉得在人家车上抽烟好像不太礼貌，于是又默默塞了回去：“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我奇怪就奇怪在怎么哪都有你。
乔凛透过后视镜扫到了慕远的小动作：“你抽烟？”
慕远没想到乔凛竟然看到了，不好意思地挠头：“啊对，没事儿的时候喜欢来一根，不过没瘾。乔凛大哥也抽吗？”
“我不抽。家里管得严。”
慕远想起之前在乔凛手上看到的戒指，嘴快地说了一句：“家有良妻啊，真羡慕。”
“嗯？我是说长辈管得严，哪有良妻？”
“原来没有吗？那你手上的戒指是”慕远往乔凛手上瞟了一眼，戒指还在，突然想到乔凛怕不是因为悼念等原因才一直戴着，所以问到一半就后悔了。
“噢这个啊，”乔凛抬手看了一眼，“怕招桃花。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慕远直接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事业有成的男人，竟然是这么简单又俗套的理由。
“所以你没有女朋友？”
“很奇怪吗？”
“不不不，不奇怪。像乔凛大哥这种优质男性，只要想，别说女朋友了，结婚都是分分钟的事儿。”
乔凛无奈地笑了笑：“少怕马屁。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叫大哥显得我有多老似的，换一个。”
慕远本来还想调侃一下他，但总觉得这次乔凛忙前忙后地帮了这么多没有必要的忙，自己不应该再冒犯人家了。
“嗯”慕远思考了一下，“乔哥？但是不是太生疏了？凛哥吧，这个好。”
乔凛微微一笑：“这个好。”好就好在你还有点良心，能考虑到生疏的问题。
“那你呢？和女朋友谈多久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慕远心想完了，果然一个谎言需要用千万个谎言去圆。况且慕远本来就怕麻烦，于是干脆当起了渣男：“唉，其实那不是我女朋友，只是我那天去酒吧喝酒，艳遇到的小姐姐。”
“吼，你这私生活够丰富的啊。昨天同事跟我说你们出去聚餐，到一半的时候你就跑路了，这哪是身体不舒服，这是空虚寂寞了吧。”
“空虚寂寞倒不至于，我去年一年谈了十三个女朋友。”慕远说这话时候的语气还有那么一丝骄傲，“咱公司应该不禁止恋爱吧？”
但乔凛就不爽了：“这倒是不管，别搞办公室恋情就行。啧，你得注意节制啊小朋友。”
慕远撇撇嘴：“我也没小你几岁，怎么能说我是小朋友呢？再说，我身体好着呢。”
“不叫你小朋友那叫你什么，小慕？小远？阿远？”
最后一个称呼从乔凛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慕远有一瞬间的恍神。
乔凛没听到慕远接话，以为是哪里惹到他了，于是赶紧打圆场：“你要是都不喜欢，就自己想一个告诉我。”
“就阿远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只是感觉到一股酸楚偷偷爬上了眼眶，让他不得不闭上眼来阻止它夺眶而出。他好久没听到过这两个字了，在十几年的摸爬滚打里，没有人会这么唤他。
乔凛满意地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过了好久，乔凛没再听到慕远的声音，侧头一看，发现慕远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睡着了。
乔凛找了个地方把车停在路边，脱下外套披在慕远身上，又把车里的空调打开之后，才再次启程。
乔凛找了慕远太久，多年后再见面，他能感受到慕远身上的凛冽。他不敢想象慕远消失之后又经历了哪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也不敢过多的去干涉他的生活。他能以这样的身份呆在慕远身边，就已经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