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
“殿下的寒症又犯了。”
文乾给宋元安把过脉,目光逐渐凝重。
他转过身,一脸严肃地转身对慕白和宋澜禀告。
慕白恍惚了一下,“怎么会……”
他有些不敢相信,怔怔地道:“殿下这两年才把身子养得好一些,这会还没到冬天,天气尚未转冷,怎么还会犯病?”
宋元安的寒症,是她八岁那年落下的旧伤。
她八岁那年,因受皇长女牵连,曾入诏狱待过一阵子。
彼时恰是寒冬,燕朝正遭遇着百年难得一见的严寒,大雪连绵数月不休。
狱中无炭火,湿冷冰寒。
宋元安年纪小身子弱,无人照顾,冻伤了心肺,险些夭亡。
后来叛乱扫清,女帝下令将她从狱中接回宫中。
即便被精细照料,也留下了很重的寒症,从此手脚冰冷,体虚畏寒,大热天还要裹着厚厚披衣,受不得一点寒冷。
一遇天冷,旧时的冻伤就反反复复发作,常年要喝药调理,为了保住她从小长到大,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名贵的药材。
也就在她十五岁后,身体稍稍养好了一点。
这两年来,她的寒症几乎没有再犯,御医院也将她日常服用的补药停了。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她在慢慢恢复的时候,她又突然犯病,没有任何预兆。
即使两年没有再犯,但是府中照顾过宋元安的人都忘记不了,她每次犯病,情况有多么惊险。
宋澜双手抱胸站在一边,抬脚挨个踹了踹几个小御医,“看了这么久,你们倒是说说,能治吗?”
“臣先开几剂药,熬好给她灌下去,看效果再决断,今夜御医院在这里轮流守着给她施针,四殿下……”
文乾说着说着忽然停顿了一下,看向宋澜,面无表情道:“若您无事,劳烦您替臣去转告陛下一声,五殿下现在的情况,不太乐观。”
“呵……”宋澜冷笑一声,“你这是变相赶我走?”
“下臣不敢。”
文乾是宋元安专属御医,给宋元安看病久了,自然归属于五皇女府的人。
在场诸位,唯有宋澜是个外人。
她杵在这里,对五皇女府的人来说,的确碍手碍脚的。
宋澜冷冷地瞪了文乾一眼。
念及宋元安生病,她难得宽容大量,“行吧,那本宫替你入宫一趟。”
没有计较太多,她便抽身离开。
……
整个五皇女府顷刻间忙乱了起来,进进出出端水抓药。
宋元安的身子一会冷一会烫,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陷入极深的沉睡中,无论身边的御医给她怎么施针刺激穴位,她始终没有反应。
她的眉头始终紧紧皱着,像是经历着什么极大的痛苦。
文乾也有点束手无策。
“慕白公子,”主院掌门的小厮悄悄走进来,在身后喊了慕白一句,“郎君来了,被拦在院外,要放他进来吗?”
虽然连书晏才是皇女府正经的郎君,但是大家似乎都默认他没有主事权,跟宋元安养的宠物没什么区别。
在宋元安昏迷的时候,下人们还是听从慕白吩咐。
“让郎君回去,”慕白揉了揉太阳穴,“殿下突发急症,情况尚未好转,让他进来捣乱干什么?”
“四殿下已经入宫了,晚些陛下说不准还会驾临,别让他闹出点什么事情来。”
“是……”
侍女匆匆出门去,就在这时,文乾一针扎在了宋元安身上。
“咳咳…咳咳咳……”
宋元安似乎终于感知到了什么,猛地咳嗽起来。
她这一出声,周围的御医都松了口气,总算是有点反应了。
可伴随咳嗽后,她整个人都开始躁动起来。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梦中的她很慌乱。
艰难地伸着手,想要在黑暗中摸索着什么,一边拼命晃着头,喃喃自语道。
“连书晏…连书晏……”
“不要…不要……”
她的声音哑了,离得最近的文乾也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她的手无意识地乱抓着,有时候抓到被褥,有时候抓到身侧御医的衣袖,文乾的手被她抓到过好几次,但是好像那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抓住了,又甩开。
甚至挣扎中无意间还反手扇了他一巴掌。
文乾被扇懵了:“殿下?”
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丢失了自己喜爱的东西,怎么找也找不到。
她就这样摸索着摸索着,无助又彷徨,忽然之间,眼泪不可收拾,淅淅沥沥地淌了下来。
宋元安哭了。
在场的人都没有见过这种情况,文乾的针握在手中,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他回头看向慕白,眼神示意他过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慕白连忙上前,握住宋元安的手,“殿下,你怎么了?”
“没事的,御医在,殿下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这安慰似乎没有什么用处。
她的手被慕白按住,停止不动了,可是眼泪顺着双颊滑落,湿了她的被褥。
“殿下……”
慕白的心揪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宋元安流泪了。
这时候传话的小厮回来了,“慕白公子,郎君不愿意走。”
慕白回头:“他还想闯进来不成?”
“不,郎君说他可以外面等着,希望如果殿下情况有变,能够第一时间告知他,他说,在殿下情况好转之前,是不会离去的。”
慕白低头看了一眼宋元安。
在他们提到“郎君”的时候,她的手明显紧了一下,似乎在哀求些什么。
慕白明白了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知道了。”
“让郎君进来。”
……
宋元安的意识还在梦中游走。
梦境一个接一个,光怪陆离,应接不暇。
她好像在迅速经历着短暂的一生,无数陌生又熟悉的画面飞快从她眼前掠过,只停留片刻,又消失不见,不留下任何记忆。
只极深的情绪,牵绊着她的心肺,抓心挠肝,泪流不止。
在这个梦里,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宛若枯朽的烂木,只要轻轻一推,就会摧枯拉朽地走向毁灭,消亡。
她躺在柔软的床上。
殿内密密麻麻,跪满了人,啼哭声不绝于耳,吵得她心烦。
她努力的地撑开眼皮,尝试几次,终于疲惫地睁开眼睛。
见她醒来,周围有了些欣喜的声音。
“陛下醒来!”
“太好了,陛下醒了。”
宋元安抬眼看着离自己最近的人,他握着她的手,双目红肿地看着她。
这双眼睛像是熬了很久,布满了红血丝。
俊美无俦的脸上挂着两行泪痕,见她醒来,凝着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泪水再次止不住从眼角溢出。
“对不起……”他用脸贴着宋元安的手,双眼死死地盯着宋元安,好似害怕一移开目光,她就会消失不见,“是我错了。”
“元安,对不起,求求你了,你不要生气了,你要罚我,要杀我都可以,”他的带着哭腔,“你不要生气了……”
“求求你了,一定要好起来,我很害怕……”
宋元安想要伸手替他擦去眼角的泪,可是动起来的时候发现连抬手都困难。
她闭了闭眼睛,眼中闪烁的泪花滑落。
宋元安很少看见他这副模样。
他这个人,生来高贵,性子最是骄傲。
当年国破家亡,他被送到燕宫中,被打断两根肋骨,生生挑断手筋脚筋,硬是咬着牙不喊一声疼,宁折不弯。
若非陈清茹发酒疯,误打误撞将他要走,只怕他现在早就死了。
是呀,陈清茹救了他的一条命,后来还帮他救出了被困的亲友。
救命之恩,他必须要报答。
所以哪怕明明知道宋元安病重受不了刺激,明明知道宋元安最痛恨陈家人,无法容忍这种背叛,他还是要做。
这本就是无解之局。
他放走了陈家人,宋元安能恨他吗?
宋元安根本没办法、也没有资格恨他。
她只能恨自己。
要怪就怪当年庆功宴,初见他之时,她躲在角落里,眼睁睁看着他受苦,不施任何援手。
这是她一生之中,最后悔的事情。
是她不救他,是她的懦弱、自私与冷漠,让他生生受了诸多苦难。
她再恨陈家,也不可否认,陈家的家主,曾经救过连书晏,救过她如今最爱的人的性命。
哪怕她此后为他做了多少事情,都无法弥补这个亏欠。
宋元安睁开眼睛,四双含泪的眼眸相对,宋元安忽而就笑了。
很温和的笑容。
“阿晏。”
她痴痴地凝望那好看的眉眼,她曾经无数次用手去勾勒描画,可现在,她没有太多力气了,只能呼唤她的名字。
连书晏握着她的手一怔。
“我在。”
宋元安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微笑,“你还记得当初我承诺过你什么吗?”
她说话有些费劲,“那年我们在春天的花圃旁相遇,我们曾经做过交易,现在回头看,你早已帮我达成当年的夙愿,我也应该遵从许诺,要送你回故乡,可是自我登基以来,我却强行留你在身边,一年又一年,是时候该兑现这个承诺了。”
“阿晏,我送你归乡可好? ”
此话一出,连书晏显而易见有些慌了。
他含泪的眼眸全是不可置信,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元安,你要我离开你吗?”
“不…不,你不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忍心让我与你分开……”他握着她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声音慌乱起来,“你还不如杀了我。”
“可是,我怎么舍得杀你呢?”
宋元安眼里闪烁着泪光,声音很温柔,似乎把平生所有的深情都化在了里面。
她贪婪地看着连书晏,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要将他的眉眼,骨骼全部都刻在记忆里,若是她在不久的将来死去,也要带着这些回忆,一同化作尘埃。
“你是我用命护下来的人,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爱惜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伤害你?”
“可是呀,阿晏……”
宋元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滑落下来。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