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信
宋元安醒来,已是次日。
她缓缓睁开眼睛,守了一夜的众人已经疲惫不堪。
文乾直接席地而坐,慕白靠在门框上休息。
离她最近的,是连书晏。
他单手支额,在榻边阖眸休息,虽然眼眸闭着,却是在她醒来的那一瞬猛地睁开眼睛。
就好像心有灵犀一样:“殿下醒了!”
他声音中带着惊喜,连忙凑到她身前,“殿下,好些了吗?”
宋元安眨眨眼睛,刚刚醒来,仍旧处于一种发懵的状态。
闭眼前还在花楼里,睁开眼后就回到了自己床上。
她是又发病了?
但是她最疑惑的是——
“你为什么在这里呀?”
连书晏熬了一天晚上,眼底也有了乌青,明明已经很疲惫了,但是在她醒来时,还是朝她露出微笑,轻轻地替她整理鬓角碎发,“殿下昨天寒症犯了,我放心不下,所以来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
宋元安还有些虚弱,询问的目光转向慕白。
从前她犯病昏迷,睁开眼看见的都是慕白和谢知微等自小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现在这些人当中多出了一个连书晏,她感觉有些不习惯。
她这个时候最为虚弱,慕白看她也看得最紧,不容半分差错,应该不会把诸如连书晏此类的东西只能放进来。
慕白正要解释,旁边同样一夜没合眼的文乾迅速将银针收拾好,疲惫地拍上医箱,先一步开口道:“他干嘛把人放进来,还不是因为你。”
“昨天夜里不停喊着人家的名字,人家不在身边就又哭又闹还大人,把人家放进来以后又死死抓着人家的手,非要黏着人家不放,殿下都忘了?”
“……”
文乾虽然只是宫中御医,但也是个有背景的。他的母亲曾是北方两州的总督,当年外族犯境,他父母与两个姐姐为守城而战死沙场,家中剩下他一个独苗,因年幼留京得以保全性命,是名副其实的忠烈之后。
女帝优待加上亲故死绝,他压根就不怕得罪谁,说话也直来直去,即便明知道会令人不舒服,也一点也不委婉。
就好比昨天他怼四皇女,都不带怕的。
他话出口后,宋元安才发现,自己一只手探进了连书晏的袖子里,还死死抓紧他的手腕不放。
她松了松,只见那雪白的皮肤上,赫然几道红色抓痕。
宋元安缓缓放开,“抱歉,我昨天没有对你做些什么吧,你的手……”
连书晏感觉不到疼痛,甚至都没有低头去看他的手,他的注意力都在宋元安身上,伸手轻轻拭过她的眼下。
“没事的,跟被小猫轻轻挠了两下似的,不打紧。”
宋元安大脑还有些迟缓,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这是替自己搽去泪痕。
她愣了愣,“我哭了?哭得很厉害吗?”
“人难受时自然会哭泣,”连书晏温和地道,“没事的,不丢人。”
“我不会笑话殿下的。”
慕白转身问文乾:“殿下病情怎么样了?”
“只昏迷了一日不到,这次好得还算快。”
宋元安损伤肺腑,最怕的就是,睡梦中五脏逐渐被寒气侵蚀,逐渐衰竭,在不知不觉陷入永眠。
昏迷时间越久,就越难以醒来。
只要她醒来,就是好转的迹象。
文乾嘱咐道:“这些天要好好休养身体,切记紧闭门窗,不要让殿下吹风,给殿下裹好被子,不要受冻,天冷了提前把地炉烧上,先卧床休养几日,不要轻易起身,这几日我每日会来请脉,直到殿下病情脉象平稳之前,不要出门。”
文乾一口气把事情叮嘱完,背着医箱起身,“还有,两年前臣以为殿下病症好转,给殿下停了药,如今犯病,只怕从前的药得续上了。”
“啊?又要喝药?”
文乾一连说了四个“不要”宋元安都没有什么反应,但是刚听到“喝药”两个词,宋元安就像是收到了什么刺激,一个鲤鱼打挺,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但因手上力气不够,刚刚强撑着起来一点点又摔了下去。
“咳咳咳……”动作太大,牵动心肺,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还想尝试起身,旁边连书晏连忙扶着她重新在床上躺好。
“殿下,你身子还虚,先不要动。”
宋元安心肺刚刚伤损那几年,身子很是不好,每天都要服用各种各样的汤药。
从那时候起,喝药就是宋元安的噩梦。
浑身都带着难闻的药味,嘴里时常泛着苦涩,吃什么都没有味道,有时候她实在喝不下去,喝吐了,哭闹撒泼,慕白没有办法,就让人按着她,生生从她嘴里给灌进去。
十五岁那年停药,也是她央求文乾央求了很久的结果,连文乾这样的人都被她求到心软了,允许她停药。
她是真的喝药喝怕了。
从前终日泡在药汤里的日子,宋元安单是想想就觉得喉咙泛着苦味,挣扎着问道:“能不能不喝?”
文乾直接拒绝:“殿下伤及身体根本,是折进去多少好药材才将你从鬼门关救回来,殿下又不是不知道,你每次复发有多少人担心你?为你奔波劳累?性命攸关的大事,殿下就别像个小孩子一样,去纠结什么喝不喝了。”
“行了,臣守在殿下床前整整一夜,殿下既无大碍,臣也要先去休息了。”
话罢,文乾就直接提着医箱去客房。
没有给宋元安丝毫辩驳的机会。
为了方便照顾宋元安,在宋元安病发的时候,他都会留宿五皇女府,府里有专门给他预留的客房,他会一直停留,直到宋元安恢复康健。
忙活了一夜,他得去补个觉。
看到他离开,宋元安的目光明显黯淡了下来。
本来就因病显得怏怏的,现在整个人显得更闷闷不乐了。
慕白忽然想起什么,“我去看看谢知微她们熬药熬得怎么样了,殿下醒了,这一剂就不用灌了,待会直接服用吧。”
宋元安这一醒,大家都松了口气,不再紧锣密鼓地守着,几个人先后出去,除了几个值守的小御医,就只剩下连书晏陪在她身边。
即便文乾让宋元安多休息,可她刚醒,已经不想再睡了。
因为身体没好全,宋元安也不太能起身,便只能拉着旁边的连书晏说话,“我昏睡了一夜?你也在守了一夜吗?”
“没错,一夜。”
他点点头,抚摸着宋元安的鬓角,“昨夜殿下一直在唤我名字,喊得那样令人心疼,我不舍得离开殿下半步。”
宋元安仔细看发现,他眼尾的地方也有些红红的,看起来有点像是因为担心她,但宋元安觉得,大概率是熬夜熬的。
若不然,他装得还挺像的。
宋元安可不敢相信这个人真的会担心自己,即使担心,可能也是怕自己死了,他找不到靠山。
说起来,即使是夫妻,她和连书晏加起来总共也没认识几天。
她知道,连书晏无时无刻对她表露的深情,多半掺杂了利益,动机不纯。
对于她而言,她绝不可能对眼前这个人有太多的感情。
但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昏迷的时候,偏偏就喊他的名字呢?
宋元安呼了口气:“辛苦你守在这里。”
连书晏笑道:“陪着殿下这种事情,我从来都不觉得辛苦。”
说着,连书晏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宋元安昨天大抵不止扯了他一个地方,他的衣服到处都有些凌乱,尤其是衣襟,都被扯得不成样子了。
他再次坐下,替宋元安压了压被子,主动问道:“殿下昨日去了何地?”
“去了……”
她刚想脱口而出,却猛得止住了,从她醒来以后,她的大脑一直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迟缓状态。
而就在此刻,开始迅速运转起来。
好死不死,她去的可是花楼!
全是小公子的花楼!
她去花楼不打紧,反正都是宋澜引诱的,全是宋澜的错,不算得上是她品行低劣,慕白等人知道她去花楼也不打紧,顶多只会说几句别玩那么花。
但是连书晏是她的夫君,和慕白等人完全不一样!
宋元安有些后怕,庆幸自己及时收住了嘴。
让夫君知道自己去那种地方,那还得了?
宋元安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了连书晏对于自己,和其他男人身份上的区别。
“既然在外面偷吃,那就不能让家里的知道。”——这是燕朝贵女之间流传的通识性的问题。
即使她只是去看看,没有偷吃,但是为了不让连书晏多想,她哑了片刻,开口就撒谎道:“去了四姐姐府里,姐姐找我有事商议。”
连书晏似乎也没有怀疑,她说什么都一样相信。
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还带着些许心疼,“不过只是议事,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四殿下莫非说了什么令殿下不开心的事?”
不开心的事?可不就是她被耍得团团转那点事。宋元安想想就觉得糟心,压根不想提起。
至于她是为什么会犯病……
想到这里,她眼前再浮现昏迷前的画面。
满地鲜血,那如噩梦一般的倒影。
她似乎看到男子倒在鲜血中,奄奄一息。
她猛地心悸起来,一阵剧痛穿心而过。
“啊!”宋元安忍不住叫了一声,捂着胸口在床上蜷缩了起来。
“元安!”
连书晏脸色一变,立刻将她抱进怀里,“殿下!”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转瞬间,宋元安已经疼得出不了声音,身子卷着被褥蜷缩,好像一条虫一样扭来扭去,钻进连书晏怀里。
连书晏紧紧抱着她,明明疼的人是宋元安,但是他额头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四周的御医立刻反应过来,连忙上前给宋元扎针,“快去请文大人来!”
侍女匆匆跑向客房,去喊刚刚离开不久的文乾。
“殿下……”
连书晏搂着她的手在颤抖,宋元安被他深深地按在怀里。
连书晏的动作很小心,不敢太用力,怕弄疼她,也不敢放松,怕她挣脱禁锢,乱动碰掉御医们的银针。
宋元安心痛得厉害。
那个画面,一旦被想起,就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地上的鲜血诡异妖艳,宛若传说中忘川河两侧盛开的不详之花。
灼烧折她的五脏六腑。
她软软地趴在连书晏怀中,他身上淡淡的清香蔓延至她身侧。
她从来没有和连书晏贴得那么近,肌肤连着肌肤,唯有一层单薄的丝绸隔着,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脉搏。
熏香的时间久了,连书晏身上融合了各种香料,自带一种很淡很淡的香气。
说不出来那是是什么味道,宋元安莫名觉得,那是任何一种香料都调不出来的味道。
清淡恬适,宛如三月的春信,涌入鼻腔那一刻,忽然间冲淡脑海中的血腥味。
脑海中的画面,像是被什么驱散了,渐渐淡化。
宋元安忽然安静了下来。
似乎是御医施针起了作用,又似乎是连书晏身上的气息,一点一点地安抚着她,心口也没那么痛了。
她好像对着气味上了瘾,脑袋蹭蹭连书晏的胸膛。
她卖力地吸气,连书晏好像就是她的良药,她想要将更多他的气息吸进自己身体里。
连书晏察觉到她的变化,缓缓松开了手,试探性问道:“殿下?”
宋元安脑子有些迷迷糊糊了,伸手胡乱抓了下连书晏的衣裳。
她抬头,对上连书晏的眼睛,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生出了一个称呼。
她情不自禁就喊了出来:“阿晏……”
连书晏身子僵住了。
他搂着宋元安,眸光闪动,竟是露出一种期待又害怕的神情。
他双唇翕动,似乎想要开口和她说什么话,却欲言又止。
片刻后,他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