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善（1）
秋季的花园里草木凋零，落叶洒满宫道，是不是风吹过，书上的叶子簌簌而下。
这个季节，可就苦了打扫的宫女和内侍，为了保持宫道整洁，要整体持帚在院子里反复清扫。
宋元安心乱如麻，她有些想不通母亲为什么要单独见连书晏。
她想要对他做什么？
如果单纯只是对女婿的训诫和嘱咐，那为什么不能让她跟随？
要杀他的话似乎也不可能，女帝要杀他早就杀了，不可能留他到现在。会不会和曾经连书晏楚国的亲族有关？
她边走边踢着小石子，愈发郁闷。
正因为她预测不到连书晏在华阳宫遇到些什么，所以才会如此烦心。
她越踢越用力，最后一路将石子踢到湖水中。
“咕咚”一声。
水花被溅了起来，几滴水点湿了宋元安的裙子，宋元安似乎被水声激得放空了一下。
忽然件就意识到一件事，她刚刚好像满脑子都被连书晏填满了，担心他会不会出事。
连书晏已经可以令她这样上心了吗？
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她忽然觉得有些恐惧，和连书晏这样的人有太深的感情牵绊，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她连忙把方才那些念头强行甩到脑后，努力告诉自己，不过是强行塞给她的侧夫而已，前些天她还在想着怎么杀他，不要太过为他担心。
管他会怎么样，无论女帝对连书晏做什么，身为母亲，女帝总不会故意去害宋元安，这件事牵扯不到她身上。
可是，这样想明白以后，她的心情却一点也没有变轻松，依然是愁眉苦脸的。
她就这样走着，也不知道瞎逛到哪个地方去了，直到跟随她的宫女提醒她道：“殿下，前面就是夕照殿了。”
宋元安抬眼往去，眼前“夕照殿”三个大字的牌匾高悬。
夕照殿在皇宫角落，最荒无人烟的地方，落寞的宫室几乎从来不会无人光顾，冷冷清清，宛如日薄西山。
不知不觉，她居然走到来了这个地方。
“殿下要去夕照殿吗？”
“去吧，”宋元安说，“我进去，你们在外面的等就好了。”
说起来，宋元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她娶夫的消息，恐怕也不会传到这里。
迈入夕照殿，迎面看到的，就是几个高大的银杏树，这个时节，银杏已经黄了，风一吹，黄色的叶子宛若一只只枯叶蝶，翩跹而下，在地方堆了一堆又一堆，新叶覆盖旧叶。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摇着折扇，坐在躺椅上，明明胡子头发已经发白了，还像个孩子似的晃呀晃呀晃，把摇椅荡得像秋千一样。
一边晃着，嘴里一边哼着不知名小曲，也不成调，就是咿呀咿呀的。
听到外头吹风，屋内有个内侍急匆匆跑出来，“祖宗，起风了，你就别在外面待的，今天你在院子里待的已经够久了，赶紧进去吧！”
说着，二话不说就把男人往屋里拽。
男人死活不从，“不，你放开我，我不要进去，我不要进去，你不要拽，你欺负我！”
宋元安眼睁睁看着这个男人哇哇大叫了起来，甚至往地上一倒撒泼。
他看着瘦弱但力气贼大，内侍铆足了劲也没把他给拽进去，只好一边使劲一边喊道：“祖宗呀，就当我求求你了，要是把自己给吹病了你和我都难受！”
宋元安走近两人身边，对着那个内侍喊了一声，“永川大人。”
两个正闹得不可开交的人这才发现了宋元安。
看到她的时候，倒在地上撒泼的男人立刻就弹了起来，欢欣雀跃地朝宋元安的方向扑了过来，“阿善，是你吗？你可好久没有来看祖父了！”
“站定！”
宋元安连忙后退了几步，才没让他搂在怀里，“你刚刚打完滚，浑身都是脏兮兮的，不要碰我。”
名叫永川的内侍看到宋元安，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连忙喊道：“五殿下，你让君上先回去，昨夜君上腹泻不止，御医说不能让他吹风受寒。”
宋元安转身看着那个男人，他像是被宋元安方才一躲伤到了心，泪眼汪汪地看了过来。
宋元安正色呵斥道：“听永川的话，回屋，不然我以后就再也不来了。”
“别、别，祖父听阿善的话，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宋元安，这时候名叫永川的内侍也从地上起来，拍拍衣服上面的灰，二话不说把那个男人给拽了进去。
“这次多亏五殿下了，君上糊涂了多年，年纪越大，就越像个小孩子一样爱闹。”
屋里烧了炭火，比外头要暖和得多。
永川回头看了一眼猫在柜子后面的男人，给宋元安倒了一杯热茶，“殿下也很久没有来了，你先在此坐一会吧，厨房里还在煮着药，待会哄一下君上喝药，他会听你的话乖乖喝下去，不然又得我费功夫灌了。”
放下茶杯后，他就去了厨房的方向，“我去看看煮好了没有。”
等永川出去，那个男人才巴巴地从柜子后面爬出来，来到宋元安面前。
“阿善，他可算走了，”他趴在桌子上，对宋元安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宋元安心想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还是顺着他问了下去：“什么东西？”
神秘兮兮地从身后掏出一块手帕，欣喜地在宋元安面前展开，“你看，核桃酥，你最喜欢吃的东西了！”
“……”
那是几块发霉的酥饼，深秋天气干旱，这东西依然爬满了黑斑，起码放了有十天以上了。
他把东西如数家珍地放到宋元安身前，眼睛是亮晶晶的 ，这般明亮的眼眸，向来只有在稚童眼中才能看到。
宋元安深深吸了口气，“你瞒着永川又偷偷藏点心了？”
“你快吃，”他警惕地往永川离开的地方看了一眼，气呼呼地说：“那个坏人总是要把我的东西丢掉，趁现在他走了，你快吃。”
“祖父！”宋元安压住他的手，按住桌子上，她摇摇头，叹息道：“我是元安，不是你的阿善，你的阿善喜欢吃核桃酥，但我一点也不喜欢。”
被宋元安这样一说，他立刻就露出了委屈的表情，有些惶恐和局促，“祖父现在只有这些了，阿善你不喜欢吃了吗？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吃的！”
宋元安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其实多年来，相似的话宋元安已经反复说过无数遍，眼前这个人虽然痴傻，但是大部分时候可以正常与人交流，唯有这句话，他从来都听不懂，听不明白。
也不知道是他真的不明白，还是装作不明白，又或者是压根不想明白。
宋元安随后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祖父，你先听说一件事好不好？”
他眨眨眼睛，立刻露出了个认真的表情。
“祖父，”她缓缓地说，“我昨日娶了侧夫。”
“啊！”他的眼睛猛地瞪大，里中闪烁着惊喜的光，“是哪家的小公子？”
“他名连书晏，是楚国人，”宋元安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和祖父当年一样好看，如果你见了，一定会喜欢的，下次入宫，我带他来见你好不好？”
他小心翼翼地问：“那阿善喜欢他吗？”
宋元安点点头，“喜欢的。”
听到这话，他欢喜起来，开始絮絮叨叨：“喜欢就好喜欢就好，祖父告诉你，无关乎家世和样貌，无论是娶正夫还是侧夫，都要喜欢才好，当年我和你祖母，就是相互喜欢，这样子成婚之后，两个人才能把日子过得舒心，我的阿善，可不能为难自己，去娶不喜欢的人做夫君！”
他又抓着宋元安开始问连书晏的事情，问连书晏的父母，问连书晏的喜好，问他们什么时候相遇，宋元安能答的都答了，不知道的就随便说点什么糊弄过去……他听得很认真，似乎想要把这些事都努力记到脑子里去，听得太入神了，以至于永川已经走到他身后了，也没有发现。
“好呀！”永川端着药放在桌子上，一眼就看到了发霉的核桃酥，“你又偷偷藏食物！”
他吓了一跳，赶在永川来抢之前，连忙伸手护住那几块小点心，“不行不行，这是给阿善的，不能给你！”
永川气得笑了起来，一巴掌轻轻扇在他后脑勺上，“跟你说了多少次，殿下又不是缺吃少穿，缺你那一两块吗？你给人吃这个想毒死人家吗！”
他像个小狗护食一样，“阿善想要吃点心，他们不给阿善！”
永川叉腰，正想要骂，却被宋元安抬手拦住，“永川大人。”
她朝那个男人伸出手，“把东西给我，我拿回去吃，但是前提是，你把这碗药全部喝完，以后乖乖听永川大人的话，不然我以后都不来找你，也不吃你给的东西。”
他听到这话，觑了一眼永川，然后飞快把点心包进丝帕里塞进宋元安怀里，生怕慢一点，永川就会伸手来抢。
他立马抱过药碗，虽然被哭得直皱眉头，但还是一口灌了下去。
“阿善你看，祖父全部都喝完了。”
……
离开夕照殿的时候，永川送宋元安到门口。
宋元安问：“他病了，生的什么病？”
“天气转凉，他还天天在外边跑，也不知道披件衣服，这几天受了风寒，呕吐腹泻。”
“母亲有来看过吗？”
听到这话，永川愣了一下，随后似是自嘲般地笑笑：“现在还愿意到这夕照殿来的，除了殿下，大概找不出来第二个人。”
宋元安往里看了一眼，那个男人正趴在窗沿，一动不动地看着院子里的宋元安，目光依依不舍。
到底也是当朝皇太夫，女帝的生父，何以落魄至此。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殿下不必担心，陛下虽然不来，但是吃穿一切优待，没有克扣什么，不过就是给君上喂药有些折腾人罢了，嘶……”
说着，永川冷不丁传出一声痛呼，停下脚步，宋元安连忙去扶他：“永川大人，你怎么了？”
他绕开了宋元安的手，揉了揉腰，“上了年纪，骨骼也不太灵活了，身体有点僵化了，方才闪了一下，也是人老的毛病罢了，不妨事。”
宋元安说：“大人一个人照顾祖父会不会忙不过来，要不我还是去跟母亲说一声，让她往夕照宫多派些人手。”
“殿下的心意我心领了，”永川摇摇头，“当年夕照殿的旧人被陛下杀得剩我一个，君上对陛下有心结，见了新人来会发疯，闹得更厉害，倒不如只有我照顾他，累些是累些，我与他相伴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
既然他回拒，宋元安也不便多说，“那就劳烦永川大人了。”
走出了夕照殿，永川拍拍她的肩膀道：“君上虽然还是认不出殿下，但还请殿下不要埋怨，毕竟殿下出生之前，君上就已经是这样的了，在他曾经的记忆中，没有殿下，才会将殿下认成别人。”
“如果殿下有空，还是希望殿下能够多来看看君上，你一来，他就可以欢喜好久，他什么都记不清，却能够凭借殿下来的间隔，记住每天时间的流逝，君上也是疼爱殿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