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善(2)
出了夕照殿,宋元安便往华阳宫的方向走去。
她和皇太夫说话这么些时间,估摸着连书晏那边差不多也该结束了,她过去时间应该合得来。
然而就在宫道转角,猛地撞见了两个人。
一个锦衣玉冠的公子,牵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公子,被宫女们簇拥着走来。
“五姐?”小公子看到宋元安,惊喜道,“方才我还和老师讨论下课回宫能不能赶得及见五姐,没想到这里就碰到。”
六皇子,宋添锦。
他是陈凌受封君后之后才与女帝生下的孩子,算得上是女帝中年得子。
生他那年女帝已经三十六,他和最小的姐姐也差了九岁,年纪小加上又是唯一的皇子,偏偏见人未语先笑,颇为讨喜,在宫里可以说是人见人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存在。
宋元安看到他,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他主动跑到宋元安身边让她摸摸头,宋元安笑说道:“可惜这几天事忙,入宫之前都没来得及给添锦准备礼物。”
宋添锦仰着头,往宋元安身后张望:“五姐,五姐夫呢?他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他在华阳殿,母亲在训话呢,五姐现在就是要过去找他。”
宋元安揉揉他的头,小孩子的发丝偏柔软,摸起来手感还挺好的。
才聊了几句,官袍的男子便开口唤道:“六殿下,臣想要和五殿下说说话,你先回披霞宫。”
他走到宋添锦身侧,双手轻轻搭在他双肩上,把他交给宫人,吩咐道:“先将六殿下带回去。”
宋添锦好像很听他的话,他一开口,宋添锦立刻乖巧地回到宫人身边,朝宋元安摆手:“五姐,我还有书没背就先回去了,再见了,下次五姐入宫,记得来找我呀!”
“下次来找你的时候,我会给你带礼物。”
送走了宋添锦,宋元安看着眼前人,嘴角的笑意微微收敛。
陈家大公子陈清蕴,作为皇子太傅,他自然可以时常出现在宫闱中,伴随皇子左右。
“陈大公子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陈清蕴笑了,宛如清风般明朗的笑容,“殿下从前唤我老师,如今即便只是单独相处,殿下只喊我陈大公子,到底是殿下长大后,与我生疏了。”
宋元安当即垂眸道:“老师。”
陈清蕴十五岁科举及第,十八岁加皇女太傅。
除了六皇子,他还是四皇女和宋元安的启蒙夫子。
年少的时候,宋元安无恶不作,气走了不少夫子,直到后来碰上了陈清蕴,那才真是撞了南墙,明白什么是见了鬼了。
宋元安抬手,规规矩矩朝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师生礼,“这样老师可否满意?”
陈清蕴笑而不答,带着宋元安甩开宫人,迈步走进僻静的花园之中。
枯枝败叶,满园萧瑟。
他只是抬手轻轻触碰枝头的一片枯叶,还没用力,叶子就从他指尖滑落。
他回头看着宋元安,依然是温和无比的笑容,“殿下长大后,样貌倒是和阿善当年越发相似了。”
宋元安觉得他这句话真是莫名其妙。
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情不自禁笑了,“同父同母的姐妹,怎么可能长得不像?”
而后笑容陡然转冷,抬脚踏上一边的石阶,“现在大家提及她时,都称呼她为乱臣贼子,只是难为大公子,至今还愿意唤我长姐的小名。”
面对宋元安明里暗里的讽刺,陈清蕴依然笑着,好像浑然不在乎。
只是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等走完了台阶,才缓缓说道:“五殿下不必这么说,好歹我与阿善相知一场。”
“是呀,”宋元安似乎落在回忆中,踏过落叶,“世人唾弃长姐谋逆反叛,背君叛母,不忠不孝,理应受千刀万剐凌迟而死。”
“当年幽州苦寒,冰雪塞路,满朝文武,唯有大公子愿意接过皇命,亲自踏着万丈雪原,将鸠酒端到长姐面前,给了姐姐最后的体面……咳咳……”
又是一阵风吹过,卷起路边的落叶,哗啦啦拂过她的裙摆,她觉得有点冷,忍不住咳了两声。
她广袖掩着嘴笑,“如此便是,相知一场。”
忽而间,她感觉肩头一重,一件带着温度斗篷披在了她身上,这是男子样式的斗篷,比她平时穿的要宽大一些,几乎把她整个人都埋了进去。
宋元安:“……”
“殿下的披衣太薄了,暂且换上我的,不要着凉。”
陈清蕴替她理了理衣裳,牵上系带,说道,“当年阿善临终前,曾嘱托我照顾好你。”
宋元安猝然抬头,径直撞上陈清蕴的目光。
此时,她的眼神清澈如水,表现出来一种由内而外的和善与笑意。
那是从来不会出现在她眼中的神色。
这种眼神,常常属于另一个人,她的长姐——宋善溦。
许是没有想到宋元安会这样做,陈清蕴的动作顿了一下,对视的那一瞬间,她明显感觉到对方眼里完美无瑕的温和中闪过一丝动容。
片刻后,陈清蕴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无奈地道:“殿下……”
“我与长姐,真的这么像吗?”
宋元安狡黠地眨眨眼睛。
事实上,在宋元安的记忆中,长姐的样貌已经模糊了。
她长姐去世时,年纪正和她如今差不多大。她长姐生命最后的半年里,也常常奔波在外。
宋元安为数不多的能见到她的时候,她总是穿着暗色宽大的披衣,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在黄昏时,匆匆出现在披霞宫中,与父亲忧心忡忡地谈论着什么。
宋元安好奇地趴在墙角偷听,长姐会担心她爬高摔倒,手忙脚乱地指挥宫人将她抱下来,然后哄着她跟宫女先出去玩。
她只记得,姐姐永远都是温和的。哪怕她闯出再大的祸,姐姐也只是摸摸她的头,安慰她“别怕,长姐不会告诉父后的”,然后替她收拾烂摊子。
皇长女是那样温柔和善的一个人,从不责罚宫人,规守礼法,爱惜妹妹,她是父后和女帝最重视的孩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犯下谋逆之罪,因一杯毒酒,客死他乡。
无论从年幼到现在,宋元安时常能够听见有人感慨,她样貌和曾经的长姐极为相像。
哪怕是照顾她长大的父亲,也常笑说,假如将与她年纪相同的长姐和她放在一起,可能连他自己也未必能认出来谁是谁。
她们两姐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有时候她看着镜子,想起那死去的长姐,心想长姐活着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个模样。
陈清蕴张了张口,又轻叹出声,“殿下与长公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宋元安冷笑着抽回目光。
“大公子还有什么话就快说,郎君还在华阳殿等我接他回府。”
宋元安感觉到陈清蕴停下了脚步,“殿下已经娶了侧夫,那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与清蘅的婚事了?”
宋元安脚步一顿,蹙眉问他:“你说这话的时候有问过你弟弟吗?”
陈清蘅可不愿意嫁给她。
陈清蕴向前一步,踩过枯枝,拂过宋元安鬓角的枯叶,微笑道:“清蘅与殿下青梅竹马,能够成为五皇女夫,他自然是愿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