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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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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三那年江夏十七岁,刚过完生日。

    放学之后,她从学校后门溜出去,钻进街边的网吧里,给老板塞了张皱巴巴的十块钱,然后窝在键盘前的椅子上,咬着一块黑麦面包,打开电脑。

    周围闹哄哄的。打游戏的不良少年戴着耳机骂骂咧咧,聊视频的男人压低着嗓音同对面的女孩讲笑话,柜台前的老板在看足球比赛,偶尔在进球的时候发出一声暴喝。主机开机的嗡嗡声淹没在吵闹里。

    蓝色的开机界面闪过之后,江夏熟练地点开ie浏览器,登入bbs论坛,啪啪打字。

    私信界面还停留在上次的对话。

    大角:生日快乐。寄的书收到了么?

    夏天:收到啦。

    屏幕右下角的数字时间一跳一跳,显示2009年8月6日16点28分。

    十几年前的那个年代,互联网还在渐渐普及,某企鹅聊天软件才流行不久、手机品牌还是诺基亚和摩托罗拉、上网冲浪的方式主要靠刷bbs论坛。

    北京奥运会才过去一年,街上还在放“北京欢迎你”,旋律轻快又欢乐。江夏一边挪动鼠标,一边轻轻地跟着哼歌。少女哼唱的声音像是夏末的风,打着旋吹开满地的叶子。

    江夏点开电脑桌面上的企鹅图标,输入一长串账号密码,然后戳了戳好友列表里其中一个亮着的头像。头像是一只暹罗猫,圆脸,胖乎乎的。

    她往对话框里输入完,点了发送。

    聊天框的蓝色小气泡往外弹。

    夏天:书我读完了。

    “夏天”是江夏在论坛和□□的昵称,也是她给自己取的笔名。

    她是同龄人里最早上网冲浪的那批人之一,初中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各大论坛里混了个脸熟。

    谁也不知道,这个看起来乖巧纤细的女孩,顶着一头漂亮的短发和柔软的齐刘海,白色校服干净整齐一尘不染,却经常在放学后的傍晚溜去街边的黑网吧,十块钱从天黑坐到天亮。

    那些日子里,窗外的电线杆下扑扑地飞过鸟雀,逃学的高中生们踩着单车飞奔过街道。江夏在满屋的烟味里窝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打字,咬着她的黑麦面包,像个叛逆的不良少女。

    江夏最喜欢逛的是一个叫“十月”的论坛。

    论坛的名字取自狄兰·托马斯的一首诗,里面说诗人出生在春夏季节、多雨的十月、水鸟翻飞的日子。

    那个论坛是个文艺青年们的聚集地,文艺青年们觉得这个名字很酷,十月是诗人出生的时节。论坛里的人都喜欢发表文学作品,最流行的就是自由体的诗歌。

    大家在最早的互联网论坛上以文会友,互相吹捧彼此的文学才华,时而愤懑时而激昂,仿佛古时候在酒肆里吟诗的那些怀才不遇惺惺相惜的长衫文人。

    后来的第一批流行文学作家,很多都出自这里。

    江夏就是在这个论坛上认识谢冉的。

    谢冉在论坛上的名字是“大角”。他是个已经小有名气的十七岁天才少年作家,发表的短篇科幻小说登上过当时最热门的文学期刊,论坛里的人都叫他“大角老师”。

    “大角老师”经常在论坛里看帖子里的小说,有时候看到喜欢的作品,他会帮忙推荐给相熟的编辑。那时候论坛里很多人第一篇发表的作品,就是通过大角老师的介绍。

    认识谢冉的那年,江夏才十四岁。

    每次下课铃响,她就从课桌里摸出一叠草稿纸,一笔一划地在上面写小说。就这样她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写了一个小短篇,又花了三个星期把它打成电子稿,认认真真写上笔名真名联系方式和个人简介,小心翼翼地私信投给了谢冉。

    原本她对谢冉的回复不抱希望,可是他居然在第二天就回了。

    大角:你真是天才少女!

    这是他们两个人说的第一句话。

    那是个夏天。南方的夏天总是晴天万里无云,阳光挥挥洒洒地从半开的窗外涌进来,被满墙的爬山虎染成绿色。十四岁的江夏得意地哼着歌,一边摇晃着双脚一边歪头看谢冉对自己的夸赞。

    十四岁的江夏就这样和十七岁的谢冉成为了朋友。两个人互相欣赏对方的文字,一旦有空就没完没了地聊天,从论坛到邮箱到□□,有什么方式就用什么方式。他们什么都聊,聊诗歌聊创作聊论坛里的八卦和小故事。

    十四岁的江夏心里装着那么大一个世界,只有十七岁的谢冉知道。

    每天一放学,江夏背起书包就往校门口跑,一溜烟地跑去找她的灵魂挚友。一根网线连接了两个人,天南地北地相逢。

    江夏知道谢冉在上海念书,独自租房,养猫,读书,写作。

    他有时候同江夏讲起他的猫和他的生活,更多时候同她聊文学,聊德国的歌德和席勒,或者法国的拉伯雷和西班牙的塞万提斯,还有遥远的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

    据说南美洲是个白日见鬼的地方,谢冉说他有一天想去看看,江夏说那好哇我们两个一起去。

    他们两个是最好的朋友。那时候江夏觉得,最好的朋友的意思是,我会陪你笑陪你哭陪你去很多地方,山高水长的一辈子。

    江夏生活的地方是个小城市,小城市的图书馆没有太多书。于是谢冉每年在她生日的时候都给她寄书。江夏的生日在夏天,谢冉就把书从上海的夏天寄到南城的夏天。

    谢冉什么都寄,手边买到什么书就寄什么书,于是有时候江夏会收到稀奇古怪的二手书,有时候是足足八开的大画集,上面印着前拉斐尔派的色彩缤纷的华美油画。

    在十七岁这年夏天,江夏收到了博尔赫斯的诗集。晚自习结束之后,她坐在教学楼最高的那级台阶上捧着诗集读诗,风吹起她的声音和白色校服,诗里面好像有星星点点的光。

    然后在周五放学以后,江夏对着谢冉的头像框啪啪打字:书我读完了。

    大角:这么快?

    夏天:嗯哼。

    她歪着头继续打字。

    夏天:一个坏消息。

    大角:什么?

    夏天:我们高三正式开学了。

    大角:所以?

    夏天:我以后不来网吧了。我要好好学习。

    夏天:告辞。

    大角:……

    大角:认真的?

    江夏自顾自点点头,又想起隔着网线他看不见,于是在键盘上敲字:认真的。

    夏天:我会想你的。

    夏天:再见。

    大角:……再见。

    大角:高考加油。

    这么打着字两个人居然伤感起来。

    以前谢冉高三开学的时候也同江夏一本正经地告过别。两个人郑重约定了过一年等谢冉高考完再聊,结果各自想对方想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整年里每天都在聊天的两个人,忽然一下子断了线,就好像小机器人被拔断了电源,断电前全身电流噼里啪啦地响,那是某种戒断反应。大约是年少的时候对时间的流逝太过敏感,短短几个月的分别也漫长得好像一生。

    终于有一天江夏在网吧里发呆的时候,右边浮窗的企鹅软件里那个灰了很久的暹罗猫猫头亮了,网线对面的谢冉打字:下课了?

    江夏扑哧一声笑了。她都能想象这家伙绷着脸承认他想她了,还要装作随意地问一句她在不在。

    夏天:某人说过高三了要断网。

    大角:我给你写信吧。

    夏天:啊?

    于是在谢冉念高三断网的那一年,他给江夏写了很多信。他经常在课后午休的缝隙里写信,每周把一叠信纸折进一个大信封里,贴好邮票扔进学校附近的邮筒。

    另一边的江夏从楼下旧信箱里取到信的时候,还能嗅到正午阳光的味道和一点淡淡的薄荷香。

    谢冉的字很好看,带着淡淡的薄荷气味。江夏没见过他的样子,猜测他一定是个很爱干净的男生,写字的时候坐得端正,阳光从他的发梢垂落下来,在信纸上沾染一片温暖的弧光。

    木心写:从前的车马邮件慢。江夏那时候就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她和谢冉做了大半年的信友,每次等他的来信都要等好久。等收到谢冉的信的时候,她已经忘记自己在上一封信里写过什么。信件永远都不会即时,隔着信纸就像隔着光阴。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谢冉,谢冉说,就像是昨天的我在和今天的你说话。写信的那一刻被信纸保留下来,仿佛凝住了时间。

    如今轮到江夏念高三了。

    她要专心读书准备考试,放学了不能往网吧里跑,两个人又要大半年不能在网上聊天。

    江夏有点依依不舍,犹豫着要不要重启写信的方式,这时候对话框里的猫猫头谢冉提议:写信太花时间了。要不我们发短信吧?

    江夏摇头,打字:可是我没有手机。

    大角:你有。

    夏天:?

    大角:去邮局看看。

    大角:你有一个包裹,应该已经到了。

    江夏轻轻眨了眨眼睛。

    大角:是生日礼物。

    江夏啪地关了电脑,从网吧里匆匆忙忙跑出来,踩着阳光的尾巴往巷尾的邮局里冲,赶在拉闸前的最后一刻拿到了包裹。

    她坐在石阶上撕开包装纸,夕阳的光把她的影子拖得老长。纸盒子里装着巴掌大的崭新手机,握在手里很轻。手机品牌是诺基亚,按键是黑色的英文字符,小小的屏幕是方形的,像一扇窗。

    江夏拥有了人生中第一台手机。

    她长按开机键,点开通讯录,里面只有唯一的联系人,备注是“大角”。那串电话号码以1开头,以7结尾,很好记,刚巧是这家伙的生日。

    江夏摁了拨号键。

    嘟嘟的声音响过几次以后,对面的人接通了电话。

    听筒那边是干净好听的男生嗓音:“喂,江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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