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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内洛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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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堡垒内外鸣响着巨风琴的音声,曲色深邃,哀切,繁复——人一时许认为这琴声应出自对人生之轻盈荒谬和沉重庄严同时有深刻却不至于疯狂纠葛的熟手,一个老者,另一时又并断定这是个不通乐理的忧郁孩童,凭一腔不明所以的愚痴在命途上洒下徒有其表的眼泪——这乐曲是即兴的,可能略有些历来音乐的影响,但不使人感到敬畏,崇拜或轻蔑。它没有其余含义,唯有这堂皇巨响本身,存在于此,也不可解读。

    一个老人,或者一个孩子,二者择一;人在这乐声中忘记了文化的联系和应有的设想,没有对权威和大师的崇拜,亦无法察觉其中的情感。人感到这不是一个愤怒的,感伤的,欢快的,轻蔑的,玩世不恭的,劳心尽力的形象,也不尽然是权贵,指导,奴仆或逆反中的任何一环。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由此这乐曲在听者和弹奏者心中最终竟唤起,相反而相同的感情:困惑。人不知道该如何理解它。

    他坐在那:这座二十年前竣工,存在堡垒之底,以城为箱传播福音的风琴前;夏日的风和光都暖不了这堡垒的最深处,将屋中之池笼在其极尽本质而应称完美的黑暗里。在如此惨淡稀缺的光照下他的头发彻底失去了在阳光下的一抹金黄,而变得如同北方的雪或者他梦中那些被火剩下一半的无暇贝壳一样,皤然如斯。他将手臂打开,那长而瘦弱的手指在两派按键上开合移动,快慢交错,涟漪送这音声四去,又被四面潮湿石壁震荡而回,环他周身而动,那排排蔓生而出遵循北地设计的长管竟使他在从上方被观看时,如在操纵这庞然巨物,似一展开的冷峻人形,尽管在他终于停下时,那从管腔中呼啸而出的风吹动他的衣袍,又显出他的身体是何等瘦弱凄凉。一曲终了,他闭上眼,等待那压抑的思绪散去,忽闻身后有声。

    掌声零落,羞赧。

    “很……很优美,克伦索恩叔叔。”来人道。克伦索恩回头,蹙眉望着他,见他面露歉意,赶忙改口道:“殿下。”但称谓和寒暄显然都不是他最在乎的,这堡垒名义上的继承人,并有生以来处在最受其重压所迫的人见他名义上的""侄子"",劳兹玟的二公子达米安费雪迫切开口,欲表达他心中所感:“但——它不只是优美——它传达了一种晦涩复杂的感受。”他向前走一步,又抬起手,将手缩回去,面上却始终带那腼腆,纯真的笑容。

    他寒冷,悚然,怅然若失地看他微笑:“您心中有什么难以分担的困惑么,大公子?”

    他闭上眼。体感上,他愿退后一步,然身后便是琴,他的手拂上却不敢触碰它,因任何无规律的音声在这座被期待以传播神爱之声的琴上都是冗杂致命的。他的嘴唇抿紧,在人不能见的地方鼓足勇气,方睁眼微笑,淡然道:“并无。”他向下走来,显泰然自若,抬手朝来客解释:“一时兴起,以不才乐声解忧罢了。至于叨扰众人,是我唐突。”

    “岂会!”达米安费雪显焦急——而非惶恐:“您音乐造诣实乃上佳,最难得的是,其无卖弄技艺,唯有深邃难解的内涵。我很好奇您在思及这旋律时,心中浮现了什么。”

    他略微停顿。风从那深洞中传来,水面步道之外,光明似诱惑的愿景;风吹起二人浅色,深色的束发。他苦笑。

    “实不相瞒,是最近诸事缠身,不知所措罢了。并无深意。”克伦索恩同达米安费雪道,后者更显歉意:“陛下久久不归,您一定忧心。”二人走过那巨大的琴环,向堡垒侧边去,达米安费雪同他赔礼:“家兄今日在堂上冲撞您,实在抱歉。”他面上诚恳:“我方才其实去追了他,只是他行得太快,我失了方向,只无功而返,无法弥补您的心伤。”克伦索恩沉默片刻,柔声道:“您太客气了。”他上了一级台阶,感步履沉重,嘴中却平淡道:“我兄长是您和里德的父亲。他担心是正常,他指责我搜寻不力,也合情合理。”他偏过头,语气微黯:“我确实无可奈何。我既无龙身,那地方又遥远险峻,""环月""诸将已往来一月余,但无所获,诚无法服众。”达米安费雪显词穷,半晌道:“那也不是大哥诬告您有意害陛下的理由。”克伦索恩侧目望他一眼,使他略顿,后半程声音便小了:“此话一出,诸地居心叵测之人便可作计伤您了。”他言辞恳切,只此话说道最末,忽目光一闪,被一其余物什吸了注意力。

    “您毕竟是我们未来的国王……”

    克伦索恩笑而不语,顺他目光回头,只见楼梯下方有一木制小门,做工简陋,并无特别,唯有其上斑斑血迹,如夜深黑,使人瞩目。达米安费雪面带瑟缩,犹豫道:“可能问问这是什么地方,大公子?”克伦索恩姿态平常,似此居确甚凡貌,道:“此乃自笞室。”他见达米安费雪面色一变,继续补道:“是陛下前些年所建,每感行举有错,心思不端,便下这水牢,以龙骨鞭自罚。大哥下手不留情,久而久之,血溅木门,若入内看,其中石砖亦是被血污黑,更胜别处。”

    达米安费雪神色茫然,久了,才喃喃道:“陛下有何需自罚的?”他这一声被克伦索恩的笑声所惊醒,抬头一看,竟见他展颜。大公子抬手道歉:“失礼。”他续引达米安费雪向上,不着痕迹,口中道:“我兄长已君临此座二十五年,其中纷纷诸事,我不能一一得知,唯有一事,我却知道,”他笑道:“乃是家兄对妇人过甚亲爱。他笃信女神,却长久不能做到克己贞洁,自认因此犯下诸多过错。自建此室,每至他心生欲念,便取鞭自痛其身而缓其妄,十五年来确实克己自制,不似往昔。”

    他转过头,不再看达米安费雪,而目视眼前墙体,平声道:“但往昔罪责已犯下,再不能收,多少如今的悔过,也难改其业。”克伦索恩声音中难见波澜:“陛下一直为此后悔。”

    达米安费雪没有回答——他为人腼腆热忱,却不是傻。这话中有话,他怎会听不出? ——国王所犯之罪,其果实之一便是他。他抬眼看面前这瘦弱而尖锐的男人,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我知道这对您是莫大的伤害,大公子。”

    他停步道:“还请您原谅我们可能给您带来的困扰。”他看克伦索恩回头,终见那冰封般的面孔中浮现裂痕,心下不忍,仍将其出口:“陛下同诸""龙女""生下的""龙子"",虽多是两厢情愿,甚被恳求所至,诸位母亲——包括我的生母,也发誓绝不以诞下的孩子为斗争的工具,不以我们可化出之龙身威胁您的权力。”达米安费雪面露苦涩:“然这誓言终是母亲所发,她虽或许愿意守誓,周遭众人却可能千般阻挠。我母亲不想,我大哥也会强迫,我大哥收敛,我的父亲也会从旁施压。我父亲的属下亲信,他们的好友同僚,又催促呼吁他们所关联之人,层层祈愿如海啸,终使我们力不从心。”

    他还要说,却见克伦索恩微笑,忽感颓唐,道:“我知道这颇厚颜无耻……”

    他面前这人却摇头,轻声打断他:“费雪。”

    他抬头,见克伦索恩望他,问:“化龙究竟是如何感觉?”

    他一愣,手指抬起,在胸前摸索,眼神四望,一时如同痴了,半晌,才喃喃道:“化龙?”达米安费雪猛地抬头,如梦初醒,声音忽高忽低:“噢……我不怎么化龙……那感觉,实际上,很奇怪……”他瑟缩地解释:“我喜欢绘画和诗歌,大公子。每次化龙……我都要回去,用画,用诗,将它记下来,那很奇怪,我却忘不了它……只能,疏散它……”

    克伦索恩笑笑。 “我知道你的画很好,费雪。”他目光平静,只略有空虚,道:“我有一事想问你。”达米安费雪回神,眼神仍躲闪,道:“大公子请说。”克伦索恩柔声,但不免干涩道:“若我要表达一种感受,似我必然是爱着某人,又已知道,我只能不爱她,步步去怨恨她,你会怎么描绘?”达米安费雪微怔,道:“您是有心上人了么?”克伦索恩笑而摇头:“你知道我不可能有心上人。 ”达米安费雪嘴唇微动,犹豫片刻,最后道:“我恐描绘不出来,殿下。我喜欢色彩斑斓的美景,您所说的心绪,实在太过暗淡。”

    克伦索恩点头。二人许久无言,直到顶上已到,应当分别。克伦索恩目视前方,开口道:“您不需要跟我道歉,费雪。”他加快脚步,让解释留在身后:“我不会有后代,这王座之争,最终还是会留给龙子龙女。”他在迎光处对他回头一笑:“你大哥想必告诉过你,我身体的状况?”达米安费雪不答,克伦索恩略点头离去:“不必在意。我忽然想念母亲了,如此而已。”

    ——克伦索恩。他轻声呢喃:我的宝贝。

    他上了楼,窗户对南而开,天空云层重叠,苍蓝无尽。他的脑海中回想这声音,忽地心生悲怆。他抬头看自己的手,光滑洁白,别无一物,却在下一个眨眼,布满那细密,紧致的白鳞。

    ——“你散布了这诅咒!你毁了这一切! ”眼泪滚落,他吼道:“为什么你不…… ”

    ——“为什么我不让他——伤害你?”他错愕而吃惊地看着他:“你是我的儿子,克伦索恩。我怎能这么做?”

    ——他对他怒目而视,但泪水不停。 “儿子!”他笑起来:“我不是你的儿子——你应该记住这点,大哥! ”他瞧见他眼神变了,显出某种应受谴责的凶恶来。 “他们才是你的儿子,你的女儿!你有多爱我的母亲。你害死了她,然后有了四十多个孩子!”

    他没有回答。他记得他久久坐在那张黑椅子上不动,似乎用尽了力气,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们回来再谈,好吗?”最后他示弱,认输了,对他祈求道:“我会回来陪你过生日。”他从椅上起身,向他走来,但他后退,似害怕他。 “你在害怕什么,孩子?”他放低了声音:“相信我……”

    他捂住自己的嘴唇,声音呜咽——无尽,庞大,似某种不可抗拒的真理回荡在他脑海中。他勉力克制自己痛苦的哭声。

    “我不想犯罪。”他哭泣道。拉斯提库斯——他的父亲,没能说出一句话。他当晚走了,如今,已近两个月,他再没回来。克伦索恩倒在自己的床榻上,看着浮起的白纱,回忆起多年前那平静,他从湖上漂流而来的午后,他的父亲将他抱在怀里,柔声哄他入睡,在那安宁祥和中,他面前也有这么一片纯白的幽影,似某人关切的手指,道:我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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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提亚回学校复班,已是半月之后,在中日复一日就业训童,又是一月有余,别耶茨那文雅顽劣的儿子始终未现,校董召各级教师开会,嘱咐千万莫在孩童前提国王失踪之事。除一二全然无知大吃一惊的愣头青以外,余人皆是面色寒冷,脸无波澜,塔提亚玩手上草叶,方才知道她这些闲散无争的同僚大抵多与权贵有关系,身后多少张如她一般的后门开着,甚不可数:奇怪她这人虽常对自然街道环境敏感,谈及人际往来则颇迟钝了,思来想去,盖因她沉溺手头玩乐,少与人交谈,而天下之人,总归浸没在张悲喜交织的言语之网中。她散了会,因不想由柳彻尼一事被捉住,赶忙豹步走了,从三楼一跃而下,正巧砸在一于草坪里锻炼的身影旁。塔提亚滚地起身,略甩红发,见正是那前些日同柳彻尼争吵的罗什云温。这年轻女孩立在草坪中,正对阳光而大汗淋漓,扎着马步作举重训练,整张脸因发力而狰狞。塔提亚走上去,眼神询问,那女孩也如此回答,她方伸出手给她纠正了下动作。

    “……老师你曾经是""鬣犬""吧?”罗什云温挣扎开口,汗水滚落眼角。塔提亚哼了一声,不可置否,她又道,更显吃力:“上次回家,我问了母亲。您是个战争英杰,很年轻便立了大功……”塔提亚冷笑,手压着她的肩膀:“你既然都问了,还说什么?想坐大牢?”

    她猛施力,罗什云温双腿颤抖,坚持近十秒,终于垮了,半跪在地上,大喘气。塔提亚不说话,过会,女孩抬起头,问她:“老师您看,我这样,放在从前,能选上""鬣犬"" 吗?”塔提亚耸耸肩,不热情,道:“能。”罗什云温面露惊喜,几抬手撑起来,只是前时用力太久,软了腿,摔在地上,脸上仍是很热情快乐地看着她:“真的么?”她眼有闪光,塔提亚不由一怔。 “我看我是差您太多了。”罗什云温惭愧地说。

    塔提亚动动嘴唇,半晌不言,片刻后扑哧声笑了,使罗什云温不解。 “啊!”只她还未反应过来,便遭到塔提亚从腋下一捞,接着整个身体腾空,已不矮的身材被架住动弹不得,接着被塔提亚扛着跑跳上学校的围墙,快似走兽狂奔,惊得话也不会说,面前只剩下那辽阔黑湖,对面山崖上,堡垒将群界俯视。

    “喏。”塔提亚将她放下,自己则一屁股坐在墙上,耷拉腿,手指湖对面那黑色洞窟,道:“你喝了那个,就不差了。”她抹了抹嘴角,似给自己画上一笔微笑似地,道:“喝龙血,人也给灌成龙。”

    那女孩半晌没说话;塔提亚暗笑。罗什云温自在坪上见过她收拾柳彻尼,就对她生出了几分特别的敬意。但塔提亚怎会不知道呢?人对人的敬意,来得永远没有那力量源泉得多。她们回被那源泉吸进去,眼不能离,放在其余人身上的魂魄被收回了,投进去,愿望这魂魄是乌鸦口中的石头,能使血出那秘密之瓶。

    一如她们曾经。

    “我不明白——老师。”她听罗什云温喃喃道:“为什么——力量,不给更公正的人?为什么让正义之人遭受无法声张怒火的痛苦,而使残暴鄙陋之人沾沾自喜?”塔提亚不回答,只摇晃双腿,悠然问:“这就是你攒劲训练的理由吗,孩子?想伸张正义?”那女孩犹豫片刻,终点头道:“是。”她向她开口,满怀期待,道:“您上次不也提及了,正义?您冒着风险惩罚柳彻尼,难道不是为了相同的理由?”

    塔提亚闭上眼。 “为力者,其为力所毁。 ”她轻快念道:“饮血者,终为血所灭。”罗什云温皱眉:“什么?”塔提亚呵呵笑,伸手弹了她个栗骨,说:“你不行啊,孩子。古梅伊森语还没我利索——《奉经》第三节,几段我忘了。”她给她解释了一遍,罗什云温皱紧眉头,似不很认同,塔提亚不管,仍火上浇油:“你这般不重神学,以后到宫廷里,国王面前,肯定是吃不开的。他不罚你就是好运了。”此话一出,罗什云温彻底不高兴,火气猛冲,便反驳道:“我们饮不了血,加入不了""环月团"",不就是因为国王不开血井么?”

    “他还尤其禁止女性饮这血——”她高声道。塔提亚猛起身,伸手,握住她的口,劲道不小,脸上仍云淡风轻,仿佛只从她脸上拂过片树叶,然她向前一步,逼罗什云温摇摇欲坠,蓝眼中终显那久远,真实的残虐。

    “这血属于他,”她笑道:“他又怎么不能选他愿给谁了?他爱怎么选怎么选。”

    ——“你永远不能饮下龙血,拥有龙心,塔提亚。”她听那男人说:“这是为了你好。”

    塔提亚没有看错,也没有说错:罗什云温若早出生四十年,定是""鬣犬""中的一把好手,便是二人体力相差如此悬殊,她仍在片刻错愕后面露凶恶,拼死反击。她缠住塔提亚的手,指甲扣进她的肉里,牙齿来咬她的手心。塔提亚笑了一声,手指发力,将她下颔撬开,力道之大几使她脱臼,又将这女孩抬起来,作势要往地上砸——罗什云温已咬牙闭了眼为备那疼痛,不想落地时那手臂竟生生以蛮力顿住,使她轻落墙上,而待她睁眼,便见红发似火飘落。

    石榴吐焰,木兰花谢了。她面上这女人逆光笑了笑,汗水滑下刀刻般的下颔,一时竟辨不出年龄:恍然,她面前似有个极年轻的女孩,神态张扬,心灵却空洞。

    塔提亚退开一步,又蹲下,双手放在腿上,打量罗什云温;那女孩半撑着坐起来,仍在恍惚。

    “我以前认识的最善良的人——”她抹了抹鼻梁,眼神偏向那湖面,似心不在焉道:“大约是善良的罢——人很柔弱。死得很惨。”她回忆道,语气平淡:“四肢和舌头都被切掉,生生过了两三月才彻底断气,其间还在给婴儿喂奶。”她对那堡垒抬抬下巴:“她就被埋在里边。”

    罗什云温眨眼。塔提亚捂着额头:“我一直觉得他是误会了。他只是因为自己最爱的人恰好是个女人,就对女人爱屋及乌。”她颇讥讽地笑了笑,自言自语,也不管这话该不该说,罗什云温听不听得懂:“我以前问过,他为何不想给女人龙心。你晓得他怎么说?”

    她转过头,蓝眼对着罗什云温,笑:“他讲,""因为我敬爱你们。我不愿毁了你们。""”塔提亚说着,也忍不住大笑,拍手:“是不是特滑稽?”

    罗什云温,出她意料,也是个少年立志的主,对这陈年旧事,个人误解全不感兴趣,只攥着她认定的一点不放,喃喃道:“但善良和正义,不是一回事罢?”她抬起手,同塔提亚叙:“""迦林""女王是个善良之人,她的政绩却极平庸,人民生活不稳,教育不得普及,贤能不能任用,官场极腐败,末了,还因后嗣培养不当,爆发这空前大战,受波及家庭无数。”罗什云温皱眉:“她虽""善良"",却不""正义""。”

    她断言:“正义之人,不可能是软弱之辈。”罗什云温忙补充:“譬如军务大臣阁下,她便善良,又正义……”

    此话一出,塔提亚彻底憋不住笑——她空了两秒,接着哈哈大笑,震起树上的鸟。罗什云温以为她三十秒足停了,结果她足足笑了一分钟,直在地上打滚,说:“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她举起手,指罗什云温,笑出眼泪。

    “我打赌她以前是你特别不喜欢的人,”塔提亚捂着肚子:“又软弱,又没本事!”

    这话给罗什云温听则是全不信的了;全孛林的孩子都听着,看着她那老友的传奇故事,敬仰着她温厚伟岸的身躯长大。楛珠啊!岁月是何等幽默。她笑完了,算时间,起身擦泪,轻快道:“这话,我们之间说说,便算了,你可别随便乱说,轻则受罚,重则杀头。”她极随意地将这话丢出来:“我便实话告诉你:在国王面前,最好是保持软弱无力,他便当你是需要保护的对象,宽和待你。”她站起身,舒展身体:“倘若你有了点力气!哈!”

    塔提亚笑:“他毁灭你,慈悲并下,那自是毫不留情!”

    “这世上又不只有国王一人……”罗什云温隐有愤怒,塔提亚对她微笑,面色扭曲,几近恐怖。这夏日阳光璀璨,她语气却森寒:“但这普天之下最要紧的,可就是他的血和他的心。何事不在他的影响和张罗下?”罗什云温不说话了:懂得越多,人就越不能将其反驳。塔提亚正要走,忽听罗什云温嘟囔:“又不只他那一颗心……属于我们的那颗心……”

    塔提亚已从墙体上跃下,闻言头也不回,只挥手。 “收起你这傻想法罢!”她哈哈笑:“别管我没提醒你,珍惜你宝贵的小命!”

    别了。塔提亚当""教师""也有近十年,然而下了课她能记住的学生,记住的面孔和名字,那是一个也没有。她从不把工作带回家——她的寄宿家庭。天已热了,她从""圣母""教堂赶回特里图恩大街,外头还有亮,满身大汗,干脆冲了个凉,在浴室里哼歌。她冲凉可以很快,却也能浪费,出来时往往肩上挂条毛巾,腰间一块白布,再无更多遮掩,久而久之,这屋子的男主人——总理大臣维格斯坦第都将她这般身形习惯,见怪不怪。

    只是她出来倒是就见怪了。塔提亚从浴室走出,便看见个黑色身影,身穿委地的深色朝服,斜靠在沙发上浅寐。她奇了怪:这大忙人今天回来的这早。她披着浴巾走到她身后,见阳光在她鼻梁上划过条水昏的影子,明黄透彻。

    “……楛珠?”她小声唤她。她的睫毛动了动。 “塔提亚?”这浅睡之人朦胧沙哑道,头颅微微一动,展开的手指上鳞似花开。 “你出来了。”她低声道。

    昆莉亚不久醒了,起身帮她打理了番头发:塔提亚本人极不喜欢整理头发,那红发夹杂着早脱落的碎发,蓬松散乱成千丝万缕,梳理时拉扯剧痛,她在那鬼哭狼嚎,昆莉亚嗔道:“你平日要是多梳头发,也不至于如此。”塔提亚嘟哝:“咋觉得你显得比我大许多呢?”昆莉亚哭笑不得:“那是你不愿规矩。”规矩就是成熟。对头。所以塔提亚永远年轻:她不知道规矩是什么。

    维格斯坦第不回来吃晚饭,两人做饭,昆莉亚主厨,塔提亚帮忙打下手,配合利落,不一会端了上桌,塔提亚连连夸她手艺,热泪盈眶:多回来吃饭。昆莉亚摇头,但同安多米扬不同,她从不损人,恶言恶语,向来温和宁静,也许是脑子慢半拍。据说当年盖特伊雷什文叛乱,她就是这么处变不惊地压了半个月,获得了个沉稳擅武的名声,临危不乱,说明这个性在某些情况下还有奇效,不限于战场,官场,人情,社交。有诨语道:任何勾心斗角,碰上了纳希塔尼舍的昆莉亚,那都是碰上了一堵墙,以赞美她乱中取胜,不动如山的本事,加上她那不可小觑的龙身,半个孛林的求稳派贵族都愿和她站边,给她捧场,久了,昆莉亚在拉斯提库斯的众功臣中也是势力不俗。

    塔提亚听这些传闻都听得很乐;回了家相处,除了昆莉亚出门时间太多,回家晚,回家少,两人但凡见面了,都还是和十四岁前在纳希塔尼舍时一样,一块吃饭,一起搓背,出门散步——仿佛那中间数年的插曲都是个无关紧要的意外。

    “明天堡垒有宴会,我和维里昂都不回来——你去不去?”昆莉亚将吃完了,忽抬起头,小心问她:“那宴会还很正式,应有很多可吃的。 ”塔提亚大口猛嚼,道:“可以啊。”她咽了口食物:“不过黑老大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什么事儿这么喜庆,要办大宴啊?”

    昆莉亚面露尴尬,低声说:“克伦索恩的摄政典礼。”

    塔提亚的下颔来回切动,头向一边歪,最后说:“——他爸真死了?”昆莉亚叹息:“我不认为这可能,但实在是接连一个月的地毯式搜索,都毫无收获,不得不暂代摄政了。”塔提亚又放了口鱼进嘴里,大嚼特嚼,道:“其实也没那么惊讶,别说你每天黑脸,维里昂那鬼都憋不住了,压力大得要出毛病似的。”

    这话说到了昆莉亚致命的心坎中,塔提亚夸张叹气,拍拍她的肩,说:“你最近心里有什么咯噔一下,颇为不快,如坠冰窖的感觉么?”昆莉亚回头看她,似困得已神游天外了,塔提亚一拍胸脯,保证道:“没有,就啥事没有。”她将自个的独家经验款款道来:“当初卡涅琳恩死时,我整颗心都是冰凉的,似那处有个大洞般,你既是饮黑老大的心血化龙,感觉应尤明显……”

    话到一半,她忽停了,转头看昆莉亚眼神躲闪,嘴唇微颤,下巴要跌,眨眼道:“真感到了?”昆莉亚半晌不答,放了餐具,看窗外:日已西沉,车马行人夜影空蒙,几不真切,她沉默,直到手交叠放于额前,终点了头:“……确实弱了。”塔提亚惊得眼开口张半刻无声,只听昆莉亚声从手中来,仍清澈平和,只多了几分疲倦颓唐:“岂会如此?无因无果。”这话像自叹,故而她抬头勉力对塔提亚一笑,如平复心情,又道:“定是出了什么极异常的状况。”

    塔提亚合了几下嘴。 “楛珠啊,”她瞧着昆莉亚的眼道:“——我说,要是拉斯提库斯真就这么死无全尸,会发生什么?”昆莉亚眉头抽动,塔提亚又道:“那小子现在还没化出龙,今后也不一定有指望,那些龙子龙女不把他活撕了?”昆莉亚几面露悲痛:“我和维里昂也担忧此事——所有的直系后嗣都在往孛林来,今晚就是总会。前些天已有好几人当面冲撞他了。”

    塔提亚却显轻松,面露调侃:“怪不得前几日那么多""龙子""请假,敢情都是备战大宴去了。”她捏捏昆莉亚的手臂:“怎么,带我去看群龙乱斗啊?”昆莉亚摇头:“这事非常严峻,塔提亚。”她面露歉疚:“我其实是想请你过去帮我个忙,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昆莉亚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她能摸到她手上那层层黑鳞,而听她道:“你战场直觉过人,我想请你赴宴,协助保护保护克伦索恩的安全。”塔提亚又愣一下,最后不得已苦笑:“楛珠,怎的常寻我来逗他高兴,护他安全?难道我曾经害过他一次,便欠了他一条命不成?”

    她并不遮掩,直抒胸臆:“这男孩的父亲若死了,他现在不逃,绝是死路一条。”塔提亚扶助昆莉亚之肩,正色道:“孛林支持他的人有多少?他死活不能化龙,你和维格斯坦第若是硬挺他,到时候……”

    “——也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是不是?”她笑道。

    塔提亚的舌停了;她见她微笑,一簇紫花摆在客厅里的鱼缸旁,如此看上去便在她脸颊旁。那脸孔显庄严,柔和而有几分陌生,她不由皱眉,手却被捉住了。

    “我不在乎这个。”她听她低声说:“——饮下这血,长出这心的人,都会不得好死。我早已准备好。”昆莉亚摩挲她的手指,对她微笑:“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希望你饮血化龙,塔塔。”

    有何必要?她的心猛地抽动一下,使她难控自个的表情,忙偏头;她那澄蓝的眼一眨不眨地望向黑暗。

    “说的这么骇人。”她嘟哝:“要这么危险,你带我去干嘛?我在一群龙里不是被踩死的命。”

    昆莉亚笑笑:“你说的是。我疏忽了——龙战往往发如雷霆,其动无前兆,便是今日发难也不奇怪。我不该带你入险,即使对你,也太凶险。”她说罢便要起身,只低头嘱咐她:“若你真看见我和维里昂落败了,千万别犹豫,速速离开这。”

    塔提亚手飞速抬起,将她的袖子扯住了,幽暗烛光下,两人互相望着。

    她面露狞笑。

    “这话说的。”塔提亚也笑:“我什么时候丢下过你啊,楛珠?”昆莉亚显无奈宽和:“那时间可不少。”塔提亚起身,又将手臂甩在她肩上,口无遮拦:“哪有!当年来捅你的心,也是我亲自来的!”昆莉亚不恼,只摇头:“那真是辛苦你了。”她侧脸看她: “你真要去。”塔提亚作怪相:“肯定的!”昆莉亚端详她一阵,忽面露那长辈似洞察性的微笑:“你还是担心克伦索恩。”

    塔提亚显恶心:“屁话。我是想去看看安多米扬——那女娃没弄到海图,就是不离开。我想看她笑话。”昆莉亚呵呵笑:“那也好。”

    “你跟维里昂生活这些年,也是跟他越来越像了。”不一会二人上了马,塔提亚就这问题批评她。夜路石阶,除却那尽头的群山变一座巍峨堡垒,四周平房成庞然华屋,而□□是匹骏马而非走得皮开肉绽的赤脚,一切似与三十年前的纳希塔尼舍之夜别无二致,二人亦是如此游走在临山村镇的边缘,越过房屋,一轮冰冷,洁白的月亮将二人指引。时间流逝,月已不再笑了,只留下人脸上淡然的笑意。正在她眼前,昆莉亚回头,面上有层月华,竟使她显得几分朦胧,陌生。

    “大约我们原本就有些像,塔塔。”她柔声道:“我和你相处这样多年,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她向她轻轻偏头:来吧。塔提亚跟上,马声敲石,二人赶赴梅伊森-扎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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