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墨斯
夏日已将四野泼至淋漓金黄,南部山峰,外出一日,便被日轮换了身色。她带他终日外出游玩,夜间甚至于不归,便在月光壁垒下相拥而眠,花藤环覆,翌日清晨又许头戴花环,在纷纷软雨中苏醒。 “兰。”她对他柔声道,自第一日以来笑容就不曾褪色,似种因天时而换的奇迹,""瞒雅""的土壤底层总在无休止的变化中使人不知来处,近日却变得格外温和,似一扇被温柔所诱骗开的心门。
“鸟来了。”她道,当其阴影掠过山体时。她充满好奇心,向来愿意靠这频频前来的鸟更近,去一探这先前从未可知的居民究竟所为何来,但每至此便被他捉住手臂,摇头劝返。她从他的绿眼中看出一种单纯而幽深的否认和警示,苦于如何不以火烫却使人畏火之伤。但不需如此。 “我不会去的。”她答应他,看见他眼中沉重忧伤:那火照出一个惨淡凄凉的影子,如此,她便不再去了。
“兰?”
他没有拉住她。相反,她看见,他低头凝望地面,地面之花张合吐息。香气上袭,只被阵沉重之雨浇灭。
“兰!”她惊叫道,抱住他的肩膀。黑血从他口鼻中滴落,像那第一日。他的血乃是深黑所成,她在别处不曾见过,却不由为此颤抖,如明晰了其中含义。她先前为何视而不见了呢?她抚摸着他的背,见地上那束花遇血似焦黑燃烧,枯槁干涸。
他猛烈咳嗽,握住地上草堆。 “迦林,”他喃喃道,勉强抬头,看向远处:“克伦索恩……”
“克伦索恩?”她显疑惑。他点头,咬紧牙关;他那心跳雷鸣般的鼓动似能被群山所察,因众生瑟缩。他摇头,汗如雨下:“克伦索恩。”他道:“我们的儿子。他有危险。”
她不能明白他在说什么。天更热的时候她们才出发,回到木屋。他那身黑衣服颇招惹阳光,但那会她却觉得很冷。剩下的半天,她都没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见他不时便神情恍惚。她不知如何开口,只看向窗外。
很奇怪。她心想:这只来的鸟,还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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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吧,孩子。”这无心的男人说:“你还待在这树上等什么呢?”
他蹲在这棵洁白的巨树中,瑟缩地看着他:那男人身穿白衣,身形显文雅拘谨,衣着却与之相对,颇显滑稽怪诞,其袍被火所断,边缘有利齿痕迹,胸口大开,露其下血痕污渍,肋骨可见。
内里无心。 “来吧,来吧。”无心男人伸手向他,出声诱惑:“来吧,孩子。没什么可怕的。”
谎言。他回头看见,见石质平台塌陷,其下云海漂浮,深不见底,周遭色彩宁谧洁白,他却心生直觉,感周遭坚固无暇的万物都同这男人一样欲欺骗他,使他落下树枝,落入地面。他咬紧牙关,暗下决心,他不会受骗;他会牢固这瘦弱身躯中的所有力量,蜷缩在树枝上,绝不去那地方——
塔。
他。
他扶着这洁白玉树的树干,怔怔向正下方,见到白色中的黑色。那若砖石中埋藏另一棵黑树的幼苗,正以破石之力生长,眨眼前渺小,而后攀升,攀高,飞至他脚底的云雾中,他见到那塔身的全貌,恰似见到尊夺人性命而无情无感,通天的利刃。他畏惧了,后退身子,抬头不看,却在正前见到个更可怖的景象。
一金眼,似有微笑的巨蛇望他,他浑身冰凉,只见那巨蛇骤然张口,毒牙带骇人寒气,内里又有腐烂血肉之恶臭。嘶。 “啊!”他尖叫一声,因在这巨蛇口中听到无数哭声尖叫,回响缠绕,使他再握不住这树的表面:光滑如琉璃,如这蛇的表面。蛇动,他下落。
“哈哈。”他紧闭双眼,听那男人笑起来:“你很固执,是不是?我要给你玩个小把戏,你才愿意见我。”
他睁眼时见他站在那:高挑,纤细,金眼似万花轮舞,白发胜雪,美貌,理智;怪诞,荒唐。他像尊无敬意的洁白雕塑,只是衣着破烂,反平添鲜活之色。这无心男人握起这孩子的手,道:“欢迎你。”
他向外展臂,云雾为此而开,似一通天薄纱所作的帷幕升起,露出其后掩藏的巨物。孩子见他们站在一透明似海冰的巨大建筑外的环梯上,从外可见其中四方蔓延无数阶梯,通天下地不尽可数的楼层。这无心男人带他踏下一步,手指缓开,柔声介绍:“欢迎来到我的赫鲁扎贡-拉米德。”
孩子看向其中:人影逐渐浮现,似先前不在内里,只被堆积白雪所堆砌出。成千上万人的影像朦胧出现,形态各异,肤色不一,服饰发型似跨越时代空间,上下有如不处于同一季节。阳光被冰封在其如冰如石的质地里,白雪在昏黄的琥珀中下落。孩子的面容痴了,为其在时间空间上并行的扭曲广大,而那无心男人仍温柔,并无骄傲地对他道,说出它的真名:“我的""回忆宫""。”
“回忆宫?”孩子喃喃道。 “正是。”无心男人显得兴致高昂,乐意为他作解:“有世以来,所有似你之生物的回忆,都封存其中,你细看这建筑的流动,这表情的变换。”他道乐趣斐然:“你能看见这些人的生活——瞧,这是男人。”他指着那:“这是女人。”
孩子收了声,嘴唇颤动。顺他手指,他开始能看见这宫殿的结构:它不似一座固定的建筑,而乃是一架极精密的水钟,每个刻度延展的空间中都挤满了各色人群,那空间越是凝视,越是蔓延,直到在可能最小的空间中看见整个世界方才退回,其中四季流转,年节回动,盖被滴落之水所推动;水流滴下推时针前进,各刻度所镶嵌明石以此亮起,又如那一花一尘沙中的人群被携带高升,直到天顶又无可避免寸寸下落,直到不被再见,他久久凝视。
“你想进里头吗?”无心男人问;孩子摇头,用上极大力气,猛力强硬,透出无限恐惧。 “噢,”无心男人笑了:“为何?”“……我见他们为食物殴打施暴。”孩子颤声说。 “什么话。”这无心男人一笑置之:“你可能是那个抢到食物的。”“我见他们互相奴役,彼此虐待,欺骗污蔑。”孩子道。 “哈!”无心男人轻松说:“你可能是那个奴役别人的,虐待他人的,去编造曼妙谎言的。有何害怕?”“我见男人□□女人,成人杀死婴儿。”孩子捂住眼睛,浑身颤抖。这无心男人轻柔抚摸他,令他更害怕。 “你可能是个男人——你不会永远是个孩子。”他安慰他。
“不!”孩子尖叫起来。他开始打这个无心男人,嘴中叫着:“我不要进去!我不要进去!”他爆发出此生——或是前生所剩的愤恨,狠咬了这无心男人一下。 “哎哟!”这男人怪声叫道,将他放开了。孩子摔到这座宫殿冰凉透明的台阶上,在云雾缭绕的苍天中跌撞下落。他站起身,没命的往下跑,脚被地面冻得冰凉——那阶梯似活动的蛇,却不令他出去,不断将他带往前方。
带到""回忆宫""内。他像在水车上上下跳跃摔倒,跌进无尽的春夏秋冬,撞进变换的服装衣物,看见萌发的房屋建筑,但一成不变他看见人脸上的无知,贪婪,恐惧和绝望,所以他站起身,不断地向下一个地方跑着,不报任何希望解脱,只有跑。
“爸爸——”孩子哭起来,抹着眼泪:“爸爸——”他叫。
像是雾林中幼鹿的叫声,唤着它可能的保护者,但那高大的雄鹿永远不会来。也许它的角已经永远被牵在了另一头雄鹿血迹斑斑的美丽鹿角上,也许它被挂在林中,剩下捕猎者吃不动的白骨。或许它只是不会来。它不关心它的后代,只有那宁静丰美的草原和可能的配偶。幼鹿能期待的只有母亲;但它从来不知道母亲。孩子泪眼朦胧地拐进一扇门,却看这洁白的冰雪散了,而替换成雾绿色的朦胧,扑面而来的水气像是可见其身的乐曲,在天地不辨的空间中旋转。孩子见一道隐隐的黑色从雾气后透出,而在这个空间且只在这个空间里,那雄鹿来了。
他喜不自胜,然往前一步,雾气霎那间溶解。他站在一座庞然凄凉而广大的石制建筑中,面对廊外的山林湖水,见两个人影,一黑一白,走在他眼前。他一瞬间就认出了那个黑色影子是谁,他却从未见过那个白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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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手。孩子看见自己修长瘦弱的手指,摸到自己宽阔却可见骨的胸膛。他早已不是孩子了,这是具男人的身体。泪水从他的眼中滚落,他哽咽不能言,向前一步,朝那白色的影子伸出手,所有的树和所有的水都在嗡鸣,似一永不停息的哀歌。
那两个人影转过身来;""回忆宫""中封存了很多年前的曾经。
“克伦索恩?”那白色的人影,身穿白衣的女人对他微笑。
“——妈妈。”克伦索恩泪流满面,向她跑过去,踏过比久远更久的幻觉,然而在他可碰到她之前另一双手已碰到他,他见那无心男人笑意盈盈的面孔取代女人那张温和的脸,他所能见霎那唯有蛇身双目,相隔宽阔眼距。他后退一步,口中发生尖叫,跌倒在地。
“想你的母亲了,克伦索恩?”无心男人笑道,对他伸出手;半个身体已焚烧殆尽露出皑皑白骨,微笑损伤遗留右侧肌腱血肉,他的肉淡白似芦荟汁液。 “别过来!”他对他尖叫,这无心男人——白龙王,却只微笑。 “她回不来了,不要寻她。”他温和同情地对他道,那唯剩骷髅的左手握住他的脸,摸到他簌簌滚落的眼泪。
“但是你还有机会——不是女人,不是男人,不是孩子,不是施暴者,不是受害者。不犯下这生命之罪。”他捂住耳朵,但这无心男人的声音穿他骨髓而来,在他脑内回荡。他朦胧睁眼,不见面前建筑,云雾消散,恍惚间,他又回到树上,蛇对他张开嘴,从那无尽的悲伤欢笑中,蛇信递来一颗无暇的白心,坚硬如石。
“——只要你接受我这颗心。”
白龙王道;他未说话,又变回了那个娇小的孩子,见这洁白,无心,莫测的男人站在他面前。
“已有好些年了。”白龙王米涅斯蒙对他道:“你思念我么?你准备好再见我了,克伦索恩?”
“啊!”克伦索恩低叫,从梦中醒来,夜风吹起白纱,他背为汗湿,猛然起身,见床对面的桌上摆着一束红花,映衬周围血腥浓烈。他侧目望,见那年轻的侍女背对他站立,动作轻快,整理桌上那花束,见他醒来,回头好脾气地微笑:“您醒了,大公子?”
她走来,为他擦拭了额头上的汗水,他几撑不住,要侧倒过去,勉力将自己扶住了。那侍女动作温柔,声音仍快活:“您醒得很好,要开宴了。”
“……尖叫。”克伦索恩喃喃。 “什么?”那侍女柔声问,他抬起手,眉头蹙起:“尖叫声。发生什么了?”
她侧耳去听:不是他的幻觉,空气中确实散播着阵哭闹声,不断响起。 “噢,大约是哪个孩子吧。”侍女来帮他披上披肩:“今天来了好多孩子呢,大公子。”
他挣扎下床,赶得太急,那披肩飞散空中。 “啊,您去哪儿呀?”那侍女柔柔地问,似乎对什么事都不太在意,不太敏感似的。 “这尖叫声是从图室来的……”他对她说,然而在他出了这房间的瞬间,那侍女的声音和身影便消失,似阵白烟。
克伦索恩向堡垒下层赶去,周遭的侍从和贵族纷纷向他行李,然他行色匆匆,甚略行而过。 “他长得是有些像雷佩恩里尔……”有些年纪大的贵族评论他的长相:“我看拉斯提库斯也未必想让他作继承人。他自己有那么多孩子,何必选不是自己血脉的?”众人道:“他从未化龙。”
他掠过这些声音,向四楼的陈列室走。收纳间被掠过,他迅速到第四间屋子,手中既无钥匙也无锁链,只将手放在那门上;他闭上眼,嘴唇微动。
——门开了。克伦索恩后退一步,见一个满脸鼻涕眼泪的小孩从中滚出来,全身都是废纸,南方人的红发被绑成一节节白色的鞭子。这孩子分明也已约莫十一二岁的年龄,穿着举止却像只五六岁的孩子,短裤露出膝盖,克伦索恩躲闪不及,被他抱住腿,那眼泪蹭了他洁白长袍半面。
“哇——啊——啊——”这小孩言语模糊地大哭道:“对——唔——起——啊,额被关在里面出不来惹——”
“别哭,别哭。”克伦索恩一时有些发愣,将这小孩扶起来,柔声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小孩?也是国王的孩子么?”这小孩摇头晃脑地大哭,死死抱住他不放:“不系——不系。”他粘稠道,克伦索恩感头晕目眩,听他道:“叙铂系阿奈尔雷什文来的。维斯塔利亚夫人带叙铂来的。”
克伦索恩皱眉:“叙铂?叙铂阿奈尔雷什文?”他感他曾在何处约莫听过他的名字,一并有那传闻,然那孩子开口比回忆袭上更快,他以那蓝眼近乎无色地看着他,鼻子抽气:“叙铂是白痴。”那小孩哭道:“哥哥帮帮我。叙铂找不到路了。”
克伦索恩闭上眼。他再睁眼,这孩子似哭似笑,痴傻中显几分丑恶天真的脸映在他面前;梦若隐若现,他一时怅然,却听身后响起脚步声。他被那孩子抱着腿,回头,看一缕红发飘过,如许多年前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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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多米!我以为遇到这种麻烦事你肯定忙不迭地跑了——”
“我确实有此想法。”安多米扬猛地在楼梯上回过头来,塔提亚正紧跟着她,如此迅猛使她险些撞到她的背:安多米扬长发乃漆黑之色,此番却怒发冲冠,显那头发在光下似被怒火燃烧为火。她抬起一根手指:“我发誓若那工务大臣再爽我的约,我便将他钉在墙上。”塔提亚装瑟缩:“怪可怕的哩,所以你就为了那一张造船图生生等了一个月——”
两人飞步向前,路程不近,实则用时不长,盖塔提亚一进门便在人群中看安多米扬蹬着牧民靴,脊背如名弓眉宇藏深重不耐,由此和周遭社交人群格格不入,极为醒目,便两句话和昆莉亚道别前去寒暄,至于安多米扬转身就走,塔提亚拔腿便追,两人风驰电掣地上了梅伊森-扎贡顶半座山的四五层,如今才交代前因后果:原来一月半前安多米扬要见的那工务大臣乃是诓她他将工图带来以骗优惠协议,实则他非得自己回诺德取才有。事实证明此君胆识颇大,安多米扬怒不可遏,差点当场将他捅死,幸是被两旁的""环月""军官拦住,如今快马加鞭半月,千里送行,才将工图从""明石千宫""的档案室取来。这""爽约便死""的豪言,放在前些年""鬣犬""在编时发自女人之口倒不少见,现今少了些,在安多米扬身上却不是句空言:她是个堂堂六尺女子,那工务大臣是个纤弱的五尺五男儿,若""环月""军官不在场,胜负谁家颇为确定。
“自然。”安多米扬说完又拔腿向前:“你不知道这工图有多精贵。”
她还未跟她解释其中玄妙,又或者,知道塔提亚是个大老粗,内里自然不明晰,全未开口——真相如何,不得而知,总之,在她们靠近档案室的时候她便戛然停语,双腿分开,身体同雕塑般坚硬张扬地对前展示出个杀气腾腾的信号。塔提亚抬眼,见那走廊对面,三人纠缠:缕缕铂金色长发在夜风中漂浮,优美仙灵,那长袍上却趴着个说是人,又像动物,说是愚蠢,又像极聪慧似的身体。
一串贝壳在那紧紧扒着克伦索恩大腿的孩子颈部摇晃。工务大臣原先面如死灰地站在他们身后,见安多米扬大约原想转身就跑,思考片刻还是躲在了克伦索恩身后,口中道:“大公子你为我做主。”克伦索恩原先显然已为这孩子焦头烂额,迷蒙一抬头,只见安多米扬目似烈焰般瞪着他,不明所以,而电光火石间她已走到他身前,对他伸出了手。
克伦索恩闭了眼;工务大臣也闭眼,瞬间两人觉得自己可能大约要死了,然安多米扬忽略两人,生生将那孩子从克伦索恩腿上扯起来,似将一棵树的树皮剥落,将他翻来覆去的摇晃。塔提亚此生还未听过这稳重冷漠的女人如此疯狂的尖叫。安多米扬面色狰狞,有如鬼神:
“天杀的——”她对这小孩咆哮道,像想将他活吞了,他身上那古老,依稀可见船帆船身的碎纸片纷纷降落,在这翻江倒海堪比海啸的摇晃中,那孩子咯咯直笑,使人恐他会咬了舌头:“你将我的图纸吃了!吃了!”
“叙铂,叙铂饿了。”那小孩摇摇晃晃,痴傻快乐地说,身上的贝壳叩击珍珠项链,发出名贵易碎的风铃之声:“姐姐原谅叙铂。叙铂饿了。 ”
安多米扬气急攻心:“原谅!”她掐上这小孩的脖子:“我要杀了你!”
工务大臣眼看自己没死,迸发出阵舍生取义,尊老爱幼的大义之情,猛扑上来攥足了劲握住安多米扬的手:“他还是个孩子,大人——”“他还是个孩子就可以原谅了吗!”安多米扬怒吼:“你也别想逃!”塔提亚乐不可支:她从没见过安多米扬这么孩子气,狼狈的一面,大约人一在乎,便容易受敌。她抬眼,发现越过这角力的二人一孩,克伦索恩也怔怔地看着,似痴了。
她顺他目光看去,见到那枚被卡在那孩子脖子间的贝壳,洁白无暇,锋利边缘切割珍珠的绳线,似用自身的纯净威胁割破那珍珠的圆润。
“——这孩子在维斯塔利亚夫人的庇护下,”工务大臣憋红了脸,气若游丝道:“请您三思,大人!”
他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呢?她对自己想,轻轻偏过头,红发滑落,正在那刻,贝壳割断细绳,堡垒六声号角:六龙齐至,珍珠落地似雨不被人闻,唯有紫光照过克伦索恩半面面孔,显其中惘然。闪电划过夜空,照亮黑暗,雨水未来,雨声已至。
龙子。塔提亚想:只有拉斯提库斯的亲儿子化龙时才会带来天色如此剧烈的改变。当然——除了最亲的这个。
安多米扬不动了,闪电使她的面目忽平静得可怕:“——维斯塔利亚?”她呢喃这名字,半晌不动,工务大臣猛力点头,道:“维斯塔利亚夫人!大人,图纸我可以默出来,得罪了巨龙,对你可没有好处。”
“哈!”她闻言冷哼一声,将这孩子甩在地上。叙铂阿奈尔雷什文翻滚在自己坠落的珍珠中,感喜痛交织,漫游这名贵而痛苦的坚硬沙海。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那个女人。”安多米扬愤恨道,揪住工务大臣的衣领:“这是第二次违约了,最好长点记性。你什么时候能默出来,今天可以吗?”
“今天!”工务大臣打着死里逃生风雨交杂的哈哈:“今天,哎呀,大人,今天可是大公子的摄政典礼……大公子,您说呢……”
克伦索恩却未看他;他蹲下身捡地上的珍珠,递给叙铂。 “谢谢哥哥。”叙铂黏糊糊地说,但他接住地珍珠又落下去,那紧密连在他发丝上的白色发束使他的红发看上去近乎是白色的,在这闪电下,克伦索恩的珍珠亦是心不在焉,而全副心思,都在这孩子身上。 “哥哥在生我的气吗?”塔提亚听这小孩笑道。
安多米扬仍在大发雷霆——人会有难度相信这个暴躁短视的人和那个沉稳冷静的商人是同一个人,但不知怎么,对塔提亚来说却不难相信。我了解这姑娘的性格,她默念道,插兜看着这一切,心中空洞,雨扑在她面上,尽管我不知为何……
“那叙铂把这贝壳送给哥哥,好不好?”那孩子道:“这是叙铂最珍贵的宝物——是我在最深的海里取回来的。”
这声音很奇怪,因它的前一半充斥天真粘稠的肮脏,而后一半却在雷霆之音中陡然变色,塔提亚手扶剑柄,骤然低头,只见那小孩在珍珠之群中双膝跪地,向克伦索恩献上那贝壳——洁白如雪,形状如羽翼的一半,合在一块,又像颗心。塔提亚眉头微皱:这未必也太过敏了?谢谢你。克伦索恩道,仍恍惚,而塔提亚抬头,见回廊中再无幻影,她却无可抑制,回到近三十年前,那蓝火不照的午后,她在地宫中见到的白色魔影……
“你怎么来了,塔提亚?”她正沉浸思绪中,忽听克伦索恩道。他已起身,站于她面前,整了神情。她略微伸手,指引他向前,两人离了那满地珍珠,只剩工务大臣还在背后颇心疼地捡在兜里。
“啊,我接了昆莉亚的任务,来保护你。”她朝他挤眉弄眼:“高不高兴?”
“滚远点!”她身后,安多米扬对叙铂咆哮。 “姐姐认不认识维斯塔利亚夫人?姐姐带我去找她好不好?”这小孩却不为所动。
克伦索恩笑了;不知是因为这对话,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如果这是真的,”他轻声道:“我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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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被雷鸣惊醒的。
“——兰?”她道,直起身,感到身侧一片冰冷;两只狗抬起头,窗外有风的呼啸,她的心中于此凄凉之景别无差别。她跌下床,来不及点火,披上衣便走到门外,雨水狂暴地淋在她身上,使她的声音破碎。
“兰。”她喃喃:“你去哪儿了。你不是答应了我……”
她没说完这句子:她欣喜若狂,见一个黑影从木屋前的山坡下走上来。 “兰!”她欣喜叫道,冲到雨里去拥抱他,只感到霎那的疑惑:这黑影似乎没那么高,没那么强壮……
——鸟没有离开这座山。
“啊!”她尖叫起来;整座木屋的动物都在呐喊咆哮。她飞快地后退几步,欲从这陌生的黑影边逃开,然而他的速度快得惊人。这不是她第一次见这动物了,没了首次的好奇心,唯有恐惧。她的两只狗冲出来咬这动物——男人,被他像拂开一片叶子似地抡到一旁,身体抽搐,她见了心痛不已,发出呜咽,下一刻便被捂住口鼻,仿效此法摁到泥地里。雷光间断,紫光照耀她被水模糊的眼前,使她看见一张年轻,陌生而凶狠的面孔。
“你一定是那个居民所说的""厄文""了。”那阵腐肉血气从他口中扑到她面上;他将她仔细端详,雨水勾勒出他残虐的笑容,他的手也是潮湿的,抚摸她的面孔。
“当他们说你美若天仙,我没有相信。没有女人有这么美——一切都是谎言。”他微笑,显出某种诡异的成熟:“现在我向他们道歉,你确实很美。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人。”
""瞒雅""的迷宫为她张开的心门而止息,使这孜孜不倦的执着猎人终于寻到了目的地,他的目光抚摸猎物的皮毛,腿压住猎物的脊椎,即便暴雨如柱,仍悠然自得,甚享受这冰冷的抚摸。
“告诉我,你有没有看过一个中年男人?黑发,很高。”他描述,这声音隔雨而来,不什真切:“绿眼睛。”她却极深刻地勾勒出那场景和面容。 “兰……”她挣扎道,推搡这年轻男人的手臂。她的皮肤和触碰似乎给了他怪异的感受,乃至他眯起眼,似犹豫了一阵,终于自嘲一笑,似在放纵前丢到了最后的顾忌,俯身向下。
那阵云中的雷暴将使此地居民终生难忘——它能使人灵魂出窍,就此死去,因死亡在空中爆开,降下纷纷夜雨,至于无人伤亡,纯是这年轻男人承了全力一击:他确实身强力壮,尽管这从背后来的一击仍使他发出野兽般的惨叫,身体佝偻倒卧一旁,如脊柱被打断的雄狮,在地上滑稽而悲惨地爬行,嘴中叫着:“父亲!”
那年轻男人抬起手,音调瞬间变高:“父亲!是我,你的儿子,达米安里德!”
“……兰。”她撑起手,叫来人的名字,但他没有看他。这让她感到如此陌生和无比的悲哀,大过了恐惧,尽管不求死的生物在见到这影子都不免在极致恐惧中颤抖,山体轰鸣,远胜先前任何一日群鸟降临。众生瑟缩,见到阴影洒落四方,而她眼前,这男人弯腰,雨水似划过钢铁使其刀光闪烁,泪光映出他眼角因暴怒而起的皱纹。他捉住那年轻男人的下颔,使他发出变形的惨叫。
“我的儿子?”他咆哮道:“我只有一个儿子!”
惨叫竟停了一瞬,出于极强的情感爆发和惘然,使一滴眼泪胜过雨,像喊着苦涩而屈辱的火划过那年轻男人的面颊。他竟笑了一刻,又凄惨地叫道:“啊,啊啊,是的!父亲!您说的是对的!”他握住这捉住他的手,情景正像此前,只是他面前这人眼中唯有憎恨:“我知道您在这,父亲……”他咳出血,挣扎道:“我正是来通知您,您的——继承人——克伦索恩——处在极大的危险中——”
他被放了下来,跌在地上。这高大,漆黑的男人直起身,像座痛苦哀鸣的雕塑,其苦痛永久无声。 “克伦索恩。”他喃喃,回头看了她一眼,彼此眼中俱是无尽的酸涩。她看了他的表情,不顾身上的疼痛,直起身向他走去,那两只狗在一旁奄奄一息。他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抱着她。
“狗,兰……”她哭起来:“狗被他杀掉了……她已经怀孕了呀……”
他颤抖起来,在这雷光电雨中她抬起头,绝望地看着他的脸:“你不会走的,对不对,兰?”她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拉到自己面颊边,然而这动作带来了危险——此前未有——那坚硬胜刀剑的鳞片碰到她的脸便带来柔和冰冷的疼痛,将她的面颊割出了血。
血水滑落。 “你答应了我……”她喃喃道。
他面露极大的痛苦。 “我……我是打算今晚去,早晨便回来的。”他抚摸她的头发,低声道:“我不想骗你,但……迦林。”他绝望道:“克伦索恩需要我。我们的儿子,迦林,我一定要去了,尽管我不想离开你。”
风雨如诉。 “克伦索恩?”她喃喃道。那是个很坚硬的名字,但又显脆弱……
“父亲!”那年轻人在地上咳血,抬脸时仍显诚惶诚恐,伸手道:“该走了!晚宴很快就要开始,""环月""今晚就要发难,护卫队未必撑得到您回去。请听我一言!”
“兰!”她紧紧扯住他;死亡的重压使她悲痛万分,她希望他能跟她一起分担,然而他松开了她的手,回头一望中有千言万语。 “我会回来的,我答应你。”他对她道,在她嘴唇上一吻,那冰冷和苦涩使他颤抖,然而他转身入黑暗的夜林,步履匆匆。
“父亲?”那年轻男人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我们不在这儿化龙么?”
“——我不会在她面前化龙,你不想死最好跟上!”他回头怒吼,人几认不出前后是同一人:那声音兼具冰冷克制和粗暴凶狠。他回身拉过那年轻男人,将脸靠近他,由此他绿色的眼能看见他称作""父亲""这男人脸上浮现那残酷的微笑——多好。他在心中笑道,这是我知道的父亲。我太熟悉了。 ——他无情的眼睛和在如此无情时堪称美丽的笑容。
“我如果再发现你轻慢她一次,我会捏碎你的头,将你的眼睛摆在地上,看着你的心如何被我碾碎。”拉斯提库斯道:“我说得够清楚了吗,里德?”
“当然,父亲——原谅我。她太美了。”达米安里德颤抖却温和,微笑道:“我不知道她是您的情人,否则我不会——”
他扇了他一掌,直打得他的血喷洒在一棵树上,隔着层层叠叠的丛林,外头的人却什么也看不到。 “她不是。”拉斯提库斯微笑:“我知道你会犯这个错误,你在这方面愚蠢得无可救药,里德。你若想当我的儿子,还得再努力些。”
达米安里德吐出那口血,边说边笑:“是的,父亲。我知道了,父亲。”父亲!父亲!父亲! 他眼露爱恨交织的纠葛,回忆涌现这男人关照,虐待,嗤笑和教育他的种种:有这么强大的一个男人作为生父,是何等的荣耀和痛苦。他早已决定此生他必然要跨越这一道天谴——成为真正的龙。
他低下头:“您会知道,我是您最忠心的儿子。”
“啊。”他父亲道:“忠心。”他伸出那根被黑鳞环绕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
“你想要我的龙心,对不对,孩子?”拉斯提库斯的绿眼爆发讽刺,轻蔑和纯粹漠然交替的冷光:人会记起他是三颗龙心的最终征服者。他捏着达米安里德的下巴,逼迫他看进他的绿眼中,直到欲望几乎不能压垮这年轻人心中的恐惧,才松了手。
“你可以来试着挑战我。”他笑道:“我的儿子:我给你这项权力。”
达米安里德不敢说话——他了解这个男人,果见下一刻他那张脸上柔和的笑容霎那被张凶恶冷漠的面孔吞没——这君临天下而无视法度言语的国王,""双面""拉斯提库斯,他的心情转换就像他在转瞬间换了一颗心,唯一确定的是——其余所有的龙心持有者,在他眼中,不过是可随时替代的施暴机器。他的父亲不是没有道德的野兽,只是,在他的心中,所有的龙心持有者不值得任何怜悯,即使是他的亲生孩子;尤其是他的亲生孩子。
“跟上。”他命令道:“我要在天亮之前赶到孛林。”
“是。”达米安里德回答:“我会试着跟上您。”
“噢——里德,我很期待。我真的很期待。”他父亲回答,骤然加速,几乎只在林间留下一片掠影,达米安里德抢忍身体剧痛,勉力跟上。他发觉风雨在这个距离都变得缓慢,似他在踏风而行,当他们终于腾空而起,山林哀鸣,黑云吞没雷光,唯留下一片漆黑,无解的黑暗,飞速朝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