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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尔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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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你,兰。因为我有一只熊已经叫阿澜了。不然我也会叫你阿兰,好吗?他点了头,围着那块白布坐在床边,显得洁白而安静。她拿给自己梳头的梳篦碰了他的头发,长而黑只是比她更粗糙而深沉,如同树的年轮,岁月之见证,作为她们友情的约定。这动作让他思索,困惑;他深色几乎黑暗的绿眼睛望向她,被阳光所刺而回头。她觉得他所有的动作都有趣极了,原谅了他忽然在这天早上不愿说话,认为这是可爱的。极迅速的,她认为她已经喜欢上了他,像喜欢她的狗,她的熊,她的羊和她的老虎一样。不要误会,她只是说,她们属于她,尽管她们并不。动物属于她们的生命,从不归属她,她只是在紧紧抱着她们的时候会萌生出那错觉,然后这个句子便迸裂而出:我的。“兰。”她温柔地说,由着一股庞大的爱意和同情将他搂在怀里,将额头抵在他的头上,不感到像是寻常动物一样的挣扎和喘息。他十分安静,像睡着了,接着他会忽然深吸一口气,被灌入某种活力,他□□的手臂和胸膛靠着她,然后她们拥抱在一起。她对他笑了一下;两只狗在门口叫着。嫉妒,警惕。它们是对的,她略感惊奇,因她感觉到,她确实似乎会非常喜欢他。

    “在这等我一会。”她起身,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揉着他已不再年轻却也难以老去的皮肤,感他处在一个丧失光亮迷惘的年纪里,生命的中端:“我很快就回来。”

    她唱着不知名的歌,生起火,动作轻快,那无火之热从她的指尖烧上来,她不知道为什么。闪光的绿色从她眼前划过,她去捉它们,浸入沼泽一样的黑暗里。

    狗叫起来。

    洛兰! 一声音道:你在这吗?

    “兰?”她说道,回过头,面露疑惑。汗水从她额头上滑落——门开着。他已经不见了。

    “我不应该夸你——乖的。”她有点气恼地说,穿上鞋,走进光中。“他去哪儿了?”她对着自己的狗说,它们对着野花被践踏的痕迹吠叫。她跑出去,‘瞒雅’的花瓣在空中飞舞。“兰?”她喊道,长发在风中飞散,她伸手拨开它,觉得有个词,又是个她不知道的词,要从她喉咙里钻出来。她轻轻抵住自己的喉咙,不敢发出那个声音,至于将坠落进无底深渊中。

    拉斯提库斯。

    那是什么?她去抓这颗绿色的星星,被它的尖刺伤得鲜血直流,但她似为此痛楚而感到留恋。她站在山坡上往下看,见那半山腰各色野花盛开处,一个黑色,白色交织的背影站在那,围着一条白色的布。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原先很生气的。“兰!”她叫他,顺着藤蔓滑下去,飞快,灵活地跑到他身后。他转过头来,面露怅然,然后直直地跪下了,看着手下被压塌的野花。呜。他□□起来,用手捂住面颊,肩膀颤抖,那裸露的身体曲线随着起伏,她见状,跪下来,从后面抱住他,好像想帮他取暖;阳光被‘瞒雅’南坡盖住了。

    “没事的。”她柔声道:“只是刚才,有些动物,躺在上面了……”

    奇怪——固然是有的。她看见约莫七个相同的痕迹,曾躺在这野花丛上,如同野兽成群睡在上面。他抬起带着泪痕而伤感的脸看着她,于是她便跟他解释:“你不能一个人乱跑:,‘瞒雅’的花散发迷人的香气。你会迷路的。”他怔怔地看着她,许久,似没有听懂一样,但最终开了口,极沙哑而低沉,说:“但我已经迷路了。”我已经迷路了。他喃喃,又将脸放进手心里。她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想:他有颗忧郁而脆弱的心。

    “没事的。”她保证,在他耳边说:“我会带你回去的。你不会再迷路了。”

    这话让他平静下来,于是被她牵着,一路上行又下降,回到了南部半边的小屋。边走,她边回头看他,对着他笑,似乎让他很不解,但一路上,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你在阳光下真美。”她眨着眼睛,对他说:“你怎么总是这么突然,这么——好笑呢!”她看了他,就忍不住笑。后来,她站到他身边,牵着他的手,说:“像动物有皮毛一样,也许我们——没有皮毛的动物要穿衣服。”她咯咯笑:“看着你披着这么一件——白布,走在这,还真不像话!”她拾起他的一缕黑头发,爱怜道:“你的衣服马上就会干了。”

    他见她笑,尽管可能是嗤笑她,也对她微笑,霎那,人就分不出,谁在同情谁,谁在悲悯谁了。看着他的眼神,她忽然收了声音,看向前方。她仍然牵着他的手。

    ‘很快就会好’——指的是约莫下午的时候,一直到中午她们吃饭时,她才将那件衣服取回来。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尽管昨日堂皇光明地替他擦了全身,洗了澡,她应该避开他换衣服的场面。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睛生出了神采而那动作不再像木头一样僵硬了。不管怎样——她胡思乱想了一阵,然后打开了门,他已经坐在桌边等她了,手放在桌上,面带微笑。

    她歪着他看着他,极轻,似乎怕打扰了什么事一样走进来。“我在哪儿见过你吗?”她问道,然后双手捂住嘴,想把这话收回去。他笑了一声,对她伸出手,浑身漆黑,像一种动物传奇,华美,深邃的皮毛,举世无双。

    “没有。”他柔声说:“你没有见过我。”

    她做到他对面;风从窗外涌进来。她分了一半餐具给他,然后开始喝自己的粥。她低下头,他却没有动,余光中她见他看着她。

    她放下碗,鼓着腮帮子。“为什么你要看着我?”她气呼呼地说:“你不饿吗?”他微笑:“我在祈祷。”她眨眼:“什么是祈祷?”她思索:“你有什么愿望吗?”他摇了摇头,扣着手,说:“祈祷就是思念你。”

    她脸红了;仍不知为什么。“你说谎。”她琢磨道:“我从没见过你。”她理解了思念的意思,但没有明白,只感到这个词像冰一样划过她的皮肤。他显得很耐心,望着她,说:“你没有见过我——但我已经见过了你。”

    这不可能。她想说——但是那些鸟,凶狠,巨大,频繁,造访的鸟的影子从高窗里映出来,她们一起回头,就看见数以十计的巨大的影子盘旋在山中,那光影之栏刻在她们面孔上。

    “……那是什么?”他眯起眼,问她。“一种鸟。”她说:“很大。在沼泽中会沉下去。”她承认说她也从来没见过,是这两天来的。

    “要是它们每天来,日子真是不平静啦。”她叹息道。他沉默了一会。

    “一种鸟,是吗?”他低声说。一定是种很邪恶,预兆极坏的鸟。他说。

    “噢,也不一定罢。”她轻快地回道:“它一定是有它的理由的……”

    他笑了一下。大约是第一次,他显得不太赞同她。他低下头,开始喝她做的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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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

    “安伊南!”昆莉亚醒时,浑身冰冷,感身下草野刺入喉头。她翻身而起,警戒僵硬,只在向崖壁上看第一眼时松了气势——她有种诡异的感觉,似自二十六年前的一夜来,这明亮洁白的天体便对她有了种不可言说的隐喻,将唤醒她心中愿被隐藏之物。“安伊南。”她后退,眼望天空,见那月宫明亮垂地,似某种温和却任性为之的胁迫。

    她望进月亮的石心中;夜晚寂静,唯有花香在空中绽开迷网,连蚊虫声音都罕闻,便如这花是自散自发,无需飞行之媒介而无垠扩张一般。昆莉亚身后传来声□□,她回头,见安伊南与众士兵溺于花网中,她压定心绪,快步跑去,用佩刀割开藤蔓。安伊南咳嗽,从他的鼻腔和喉咙中涌出花瓣的碎屑。

    “醒来!”昆莉亚催促众人。她向‘瞒雅’的北部望去,见山中不见亮光,心中焦急,不知其余分队其余如何。“昆莉亚?”安伊南勉强转醒,语气迷蒙。她低头对他投去安抚性的微笑。

    “我们得快点离开这。”她道。

    但这很难——远比做起来难。她不久便发现气力和心血的流转远比其余时候慢,而其余人状况只是更糟。“你先走罢。”安伊南提议:“一会回来找我们。”她摇了头:“这山情况太诡异了,不应让任何人落单。”

    她嘱咐众人恢复体力。昆莉亚在一处无花的草地中盘腿坐下,勉力使自己专心,然而这花香沁人心脾,奇怪在如此性命攸关的环境中,她面前人脸来去纷纷,无不适让她忧心而喜爱的。她苦笑一下,汗水滑落唇边,夜风似怜惜她一般吹凉花而过;待到众人勉强化龙腾起,已近乎黎明了。

    她们疲倦地从南坡下到山脚,一路走走停停。昆莉亚本愿再沿南部搜索一番,但见众人面色不佳,只能带队下行。‘瞒雅’南面的地形只是险峻,却不复杂,她们恢复体力后集中爬下,到山谷时,已是翌日傍晚。

    恍如隔世。昆莉亚回头,见鸟群从山中起飞,叹息摇头:‘迷宫山’。

    她面色严峻:若有龙心者入内都是如此模样——难道国王——也遭了她们的境况?

    众多不解。她抬头,却见别耶茨站在出山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皱起眉:此人在这件事中,究竟是何种角色?

    她越发担忧,既不放心孛林状况,也意愿独自上去寻找一次,进退两难,却看别耶茨走来,对她道:“情况如何?”昆莉亚摇头:“一无所获,你那边怎样?”别耶茨呵呵笑:“除有个蠢货差点溺死在沼内,一切平安。”众军官朝城镇走去,天已将明,只见道路两旁已有行人侧目,昆莉亚沉默片刻,皱眉道:“我不觉得将陛下失踪之消息散播出去是件好事,别耶茨。”

    他耸耸肩,拨弄自己半边辫子,显不以为意:“也不是坏事,军大臣。”他悠然道:“昨日我们在山上时,达米安里德在山下大闹了一阵。你知道那孩子,对自己的血统很骄傲,四处宣称,他是拉斯提库斯的儿子,要居民助寻他的父王——险些还闹出人命来。”

    他侧目望她:“不过却得了件趣事。”昆莉亚叹息:“为何?可于情况有用?”别耶茨笑笑:“看你想法了。”

    他忽靠近她,低声道:“居民说这山里住了个人。”他吐气:“一个女人。”

    昆莉亚哭笑不得:“现在不是说民俗传说的时候,别耶茨。就你看,这山里可能住人吗?”

    他不以为意;既不在乎它是真的,也不在乎它是否是假的。她能看出他自有盘算,内心肃然。

    “可以住死人。”他意味深长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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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鸟一连来了数十日,中途有间断,后来,她带着他,下池沼洞穴处去取硫磺时,已能从震动辨认它们是从哪个方向而来。“身体这样大,定然要吃许多罢?”她琢磨道。他没有说话,而抬头出神地望那方向。她看出他很是不喜爱这鸟,边宽慰他道:“也许是候鸟,明天就不来了呢。”她们沿‘瞒雅’的林间道路一直向下,到半途的时候,老虎阿提也共行。他走得离老虎有些远,因看出这老虎对他很忌惮,但过一会,她便从老虎身上下来,又走到他身边去了。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她很坦率地说。他笑了,道:“我也喜欢跟你在一起。”这不像谎言,因她原先准备独自去取上回为将他从沼泽中搬出来而忘捡的碎硫磺,劝他既无鞋可穿,还是待在家中为好,没想到他穿着半只靴子就跟着来了,未说原因。这是数日来她第一回带他进丛林,出‘远门’,好生替他打理了下头发,将那垂到腰间的长发结实地捆了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给别人绑头发呢!”她很有成就感地说,喜爱这感觉,决心下次要给她的狗也绑几个辫子,使它们不情愿地躲到了床下。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她们向下走。大体上,她发现他是个少有波动的人,在她身边,只那吃饱后呆滞的山羊有这种平静无感了,然而他的体格远要威严和耸立些——最威猛的野兽,诸如阿提,玩闹时也天真可爱,但他就不会如此了,那如石的巍然只在他微笑时才显得可爱。“多笑笑嘛!”三天之后,她就会在睡前揉着他的脸,跟他开玩笑了。她非常爱和他玩——她教他玩拍手,编花绳和各类用手,木棍就能玩的游戏,发觉他为人笨拙——但力气出奇地大。阿提不爱靠近他,恐是因为一次见他扛了满杠水,从悬崖边举若无物地走上来——但他不是个肉食动物!她观察,并揉了揉他的头鼓励他:自然的。自然的。草食动物,许多时候都不如食肉者机灵,盖因它们无需竭尽全力地设计和捕食。但它们可以很温良,她感到他是那类连用角去撞别人都不愿意的山羊——或者,根本就不是什么山羊。他唱歌比夜莺还动听,走动时似林豹样悄无声息,影子印在墙上,像雄鹿之角印在丛林中的奇魅之影。当灯火熄灭的时候,她会靠到他怀里,听他讲他知道,而她没听过的故事。一个可怜的女王;一个残暴的领袖,一条聪明的蛇。故事还在继续,她觉得很满足,却,在梦的最深处,隐隐有些迷茫……像是……为什么呢……

    “这里。”他忽然说,闪到一棵树后边,将她拉到怀来。一刻之后,风从天空降落,阿提俯在地上。鸟来了;他将手轻轻按在她的口鼻上,她能闻到他手心里汗水的味道。他显得紧张——他的确是非常不喜爱这种鸟,认为它们危险,仿佛他和它们熟识一般,那颗在胸膛里的心跳得极快,然而她却在想些别的事……有些奇怪,但又很自然……她还从来没闻过其余人的汗水味……她的母亲们都很在意干净和清爽……她闻过很多味道……‘瞒雅’清新的花香,动物淤积蒸腾的排泄味,沼泽的腐烂。但他的味道很特别——但他是干净的时候,那像是种活的花,或者变成树的动物——现在他出汗了,像是那变成了树,长满藤蔓的巨大动物身上流下浓郁粘稠的血。从没有这样接近清凉而极度糜烂的气味,像是人不断在个香气迷人的沼泽中沉沉浮浮。

    她推开他的手。他对她摇头;她也同样做这个动作,两人互相看着。她笑了,那鸟在沼泽对面的林地中徘徊,带来片不休止的树木倒倾的声音。那确实是极具破坏力的,她理解了他的忌惮,用衣服擦着自己的脸。他低头看了眼手上的污渍,面露歉意,又将她拉过来,用自己那件黑色的衣服给她擦脸。

    她蹭着他的手指。“你这件衣服的做工真好。”她小声说:“很舒服,而且不容易脏。”但她没能全将这句话说出来,至于在他的手指离开她的时候,她竟生出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在这等我们罢,阿提。”到了洞窟口,她回头对老虎说——大约是生平头一次——用了,‘我们’。她转头,看见她的同伴在沼泽边的一节枯木旁,捡起一只靴子。

    “啊,原来掉在这儿了!”她高兴地跑过去:“这可是很好的事,兰!”

    他说是的。“穿一只靴子走路并不容易,我现在明白靴子的好处了。”他抬头对她说:“以前我一直很不喜欢它。”她垂下头——那鸟,再一次,神秘消失——她道:“你经常穿这种鞋吗?它看起来也做工很好,但恐怕太厚实了,不很易走动罢?”他说是的。“太厚了。但是我时常在战场上,不得不穿。”她眨了眨眼:“什么是战场?”

    他清理完里边的淤泥,穿上鞋,说:“邪恶的地方。”他指着山的对面:“有很多这样的鸟。”

    于是剩下的路,由于那些已看不见的鸟,他牵着她的手,将她的身影挡住。两人进入洞窟,不一会捡了火石——她又发现了另一个带着他的好处:他跟她很像,所以她们能做一样的事,许多工作都轻松了许多。他甚至可以——像阿提一样,将她背起来,尽管坐在他肩膀上有点太高了,会碰到树枝。她不停地笑,认为一切新奇又舒适。

    她们将火石放回屋内后,那鸟又出现了,她正要出去,他叫住了她,但她要他一起来。

    “捡硫磺就是这样,”她解释:“你总要出去洗个澡。”

    穿过‘瞒雅’的花田,到一处小树林后,就是她夏日沐浴的水塘。“那边有条小溪可以洗衣服。”她指出,然后将汗津津的衣服脱下来,边脱边道:“你可以将你的靴子也洗一洗——”

    他不说话了。她捧着衣服,见他转过身,坐到溪水边,心不在焉地对她点了点头。她感到奇怪,对他说:“你坐在那儿干什么呢?”她走到他身后,轻轻扣着他的肩膀,摸到他背上的汗:“你不热吗?”他张开嘴唇,微微偏过头,两人互相看着,她连他的睫毛都看的清。“来吧。”她感到有些奇怪,但不是很强烈,因为她有个更强烈的愿望:“帮我搓搓背吧。”她请求道,伸手见他往清澈的浅水中拉;水温很舒服,这碎沙面也足够柔软,他怔怔地向前走了步,又被她推上岸去。

    “脱了衣服!”她笑道:“你会把水弄脏的。”

    其实这倒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她转过身去,往自己身上淋水,为这个想法激动不已:“阿澜的爪子可没办法帮我清理背上。你有手真是太好了!”她向后伸手,征求他的手,感到他犹豫不决地握住,顺着水不可捉摸的痕迹被她一路拉到身前来,几乎像将她轻柔地搂在怀里一样。

    “我一会也帮你……”

    她没说完这话;她哆嗦一下,感他站在她身后,像是有条温热的蛇爬上她的身体,极不自然而深刻的感触。他叹了口气,开始帮她清理背部,从肩膀直到水面和腰线的交界处,但再没往水下去了;像她预期的一样——因为他的手比她更粗糙,她估计就像熊喜欢在树上蹭着玩乐一样,清理的感觉会相当舒适。一个念头,由此,划过她的脑海,从未出现过:人也许不应该太贪图安乐。

    沉重而柔和。她的胸口起伏;他的手碰到她的颈部让她轻轻侧过身。他将她的发带散开,往那四周浇水,柔和地抓揉她的头发。

    “虽然你好像不太会玩游戏,”她嘟哝道:“但你好像挺擅长做这些的……”

    他笑了笑,比先前放松了。“你总是这么说。你喜欢这样吗?”这服务让她也轻松,不如先前紧绷,放下了肩膀,应道:“喜欢。”他的手更温柔了。“那就好。”他道。

    水流从她脸上浇淋下来;他拨开她眼前的头发,却小心不碰到她的皮肤,将头发盖到她身上。这池水有丝天的蓝色,她睁眼时不敢向下看,而看着池边淡紫色的花。先前原来已经好了,转身后,她的脸彻底红了。

    “你也转过去吧。”她抬起手,像个圆形的指挥动作,令他转过身。“要不我自己来罢。”他提议;她其实也是这么觉得的,但又想毕竟是她提出这件事,现在让他留下来太不公平,于是尽量耐心地,照着他的做法,帮他清理了一番。再也没有最初的自然了,她紧张非常,最后弄得马马虎虎的。水有点冷了,她的皮肤却发烫,头脑中泛着晕眩的热气。

    “以后还是不一起洗了。”回去的时候她说,甚至不愿意跟他挨在一起,一直抱着手臂。他点头答应。之后整个夜晚,她都跟他保持点距离,他并没抗议,只是显得有些落寞。那两只狗倒是没待在一起,各坐一边看着她们。吃完晚饭,他去洗了碗,她装作在玩棋子的样子,偷偷打量他。

    “嗯,今天晚上,你要给我讲什么故事呢?”他回来后她问他,手撑着下巴:“那个可怜的女王最后怎么样了呢?”

    他沉默一会,去熄灭了门口的火。室内只剩下一簇火,悬在他们中间。“——邪恶的……”他斟酌开口。“邪恶的?”她眨眼,感她今日似听过这词。“邪恶的国王。”他说。

    他转过身;不知怎么,她忽然想拉住他,尽管这一个晚上她都勉力不靠近他。

    “你还没有给我讲过邪恶的故事呢。”她问:“什么是邪恶?”

    她举着火台靠近。她们走到床边,他坐下,解开衣领,望着她,面露微笑,但显苦涩:“我不擅长定义,但我想不能拒绝诱惑,是一种邪恶。浮于表面,追捧名利,也是种邪恶,同样还有恃强凌弱。”她若有所思:“这就是邪恶吗?”她同样坐到他身边,只是仍然没有碰他——她们的思绪四散,他,他去了她不知道的地方。她在想,她也许没有理解他究竟在说什么。她只是喜欢听他说话而已。他的面上浮现寒伤,似他去了很远的地方,让她忽生心悸;那火焰摇曳,她抬起手,低声说:“——你不会离开这吧?”

    “……离开?”他回过神,皱着眉,轻轻摇头:“永远不会。我做不到。”她笑起来,终于不再抵制那种诱惑,向前倾身,扑到他怀里。他猛然意识到什么,眨眼,才笑起来,低下头望着她,至于那说道一半的话,就这么消散在了夜里:“那些鸟永远不会离开……”

    “我喜欢你。”她红着脸说,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参照可以给她,她只是唐突,猛烈地就将这句话说出来,而它回荡越久越不像荒诞,而给人以真实的恐怖。毫无依据却足够深邃,尽管这周遭的一切都简陋淳朴,似是无害的。

    “女王死去了……”他们并排靠在木床上,他恍惚地说:“但她又回来了。”他笑起来,但一滴眼泪划过他的唇角。睡前,依她的请求,他给她唱了一支歌:

    所有的事物都是新的

    在梦中之梦里

    为何悲伤之雾徘徊不去

    尽管我的挚爱就在身边?

    “这首歌很好听啊。”她咯咯笑道,抱着他的手臂;她不知道什么是悲伤。之后,她稍微停了一会,用她知道的,最接近悲伤的期待,对他说:“我喜欢你——你呢?”

    他的绿眼睛深深地望着她;梦在因果之前给她留下了爪牙之痕,很多年的夜里,她都想起这双眼睛,有时为了愤恨,有时为了悲伤,更多的时候是因为凄凉和寂寞。但是最终,它都是因为那唯一一件事。

    “我爱你。”他开口道,靠近她,像风拨动花瓣一样,轻柔地吻了吻她的嘴唇。他没有再动作,但她登时泪出眼眶。“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之后说,哭着入睡了,梦里都在说这件事: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梦到同样是在一座山的顶峰,她牵着他的手,她同样吻了他,如此,在循环的水流中,这苍天之眼,两度见到了最温柔的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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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苦了,昆莉亚。”

    她回去时,见丈夫在门口迎接她,面露疲态,昆莉亚不由关切他的状况。“我没事。”维格斯坦第道,轻柔地挥了挥手。二人沿这宅邸的花园步道向内走去。

    “她睡了么?”她小声道;维格斯坦第抬眼,声音也轻盈,道:“刚睡下。”两人说完,不由相视而笑:夜间孛林已寂静了。

    像是养了个孩子一样。屋里没有点火,昆莉亚只能切了块面包吃。她从劳兹玟一路北还,几没时间吃饭,边吃,边同维格斯坦第言说‘迷宫山’情况。

    “非常不乐观。”她皱眉,坐姿仍端正:“那山极奇怪,便是我们进去也颇有惊险,不曾有任何人的踪迹,陛下也始终未出现。”维格斯坦第沉思,她便又问:“孛林如何?居民还安稳么?”

    维格斯坦第苦笑:“今晨交易所已崩溃一次了,派了军队去维持秩序。别耶茨从中作梗,根本无法阻止这消息传播,恐现在都能传到诺德。”他摇头:“达米安里德当着母亲的面在堡垒入口化龙,蒂沃伤到了肚子,已痛了几日。”

    昆莉亚大惊失色:“岂会如此?”维格斯坦第亦面色不善:“那两个男孩,特别是大的,被界内教得太坏,日后必惹事生非。他既心高气傲,蛮横骄纵,又身负龙心,此番定不会安静观变。”他望向昆莉亚,面有恳求:“后日你大约不能离孛林了,昆莉亚。无论陛下短时间能否现身——全水原得龙子都在向孛林来。”

    昆莉亚听他摇头叹息:“虽是向属母亲,哪一个又能放下父亲的龙心?要是他十日能现身,事态倒不严重,若一个月都不曾来——怕是有人会拼死一搏了。”

    昆莉亚面色严峻。“……米涅斯蒙的龙心。”她低声道。“正是。”维格斯坦第揉捏额头:“诺德人想这颗龙心,已想了二十年。血龙心在洛兰体内无法取得,白龙心却尚有办法,我最怕的便是趁他不在,这诸位风流人物齐聚孛林,只为夺窃这龙心。”他看向客厅内的与浴缸,内里银鱼游动,嘴中道:“白龙心是三王心之一,为了它,出几个死士替死,又有何难?它一旦失窃,后患无穷。”

    昆莉亚不能不认同——三十年前的继位之争,她对米涅斯蒙的诡谲记忆尤深。她内心思潮涌动,又不愿提起,只被维格斯坦第明白说出来:“放心,洛兰肯定没事。”她抬头,面露忧愁:“何以如此确定?”

    维格斯坦第笑笑:“我们的心没有预感。它强健得很——王心一去,其眷属感受最深。”他微抬下颔,昆莉亚心思沉重:她知道他必然说的是塔提亚的事了。二十五年来,她那年轻时肆意张扬的朋友郁郁不得志,她怎会不介怀?然而龙心之属确实微妙,卡涅琳恩害她兄长太多,她实在是不能为塔提亚争一点自由。

    况且。她想:说不定,没有这自由,才是更好的……

    她正想,楼上传来响声。二人抬头,看塔提亚穿睡衣出现在楼梯口,睡眼惺忪,流着口水道:“欸,这不是我妹子吗?”她大剌剌走下来,口中说:“你舍得回来啦?说是一天回来,这都三天咯。”

    她径直走到昆莉亚身边,勾上她肩膀,忽思道:“别耶茨是不是也回来了?会不会来找我麻烦?”昆莉亚苦笑:“他怕是现在没这个心思。”她跟维里昂道晚安,送塔提亚上楼,一路扶到卧室,给她盖了被子,轻微斥道:“这两天又喝酒了?我一不在,你就放纵过头,还是不好。”

    塔提亚嘿嘿笑:“因为我晓得你很快就回来嘛。”两人握了握手。“晚安啦。”她听她道:“楛珠。”

    昆莉亚走出门。她回了自己卧房,脱下外套,静坐床上看窗外月色。那月亮寒冷——自三十年前就是如此。她少年时所见的温柔月色,终于是回不来了。她躺在床上,听维格斯坦第上了三楼的房间,闭上眼,沉入睡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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