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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吕斐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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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事发生的第二日清晨塔提亚还未睡下两小时便听见霹雳雷霆,巨石掠空的声音从屋顶上阵阵不息,愤恨非常地在被子里咬牙切齿道:这特里图恩大街哪里是个黄金地段了!就在停龙坪旁边每有人出张,那是白天夜晚不得安宁!谁爱住谁住吧!忽而又想到她能住哪儿全然不是自己可决定,而由着她的接纳人,孛林这对明星夫妇的倾情施舍,才使得她在这寸土寸金的中央大道上有一落脚之处,私人空间大小比贵族家的狗大差不差,夹在一个使人艳羡又引人不齿的空间里模棱两可,不由更悲从中来:她那微薄的薪水除在孛林贫民区睡个平房以外就能吃个一日两餐了。正在那龙影咆哮将尽而她全然放弃睡眠这想法抬头望这漆黑的‘豪宅’时,门下传来阵堂皇亮丽绝不留情的敲门声,但凭此声便可知此是个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主,如此时间,如此地点,塔提亚飞身下床,断定:绝是别耶茨那儿子上门寻仇了。她正在气头上,这清早要好好伤筋动骨,打个有来有回——于是便头也没理脸也没刷,蹬了双极锋利合脚的鞋子冲下楼,大喝一声开了门——

    面露笑容。塔提亚的红发从脸上竖起来,脸上浮现个热情好客的巨大笑容,双手侧靠,凑近身去,嘟哝汐淋着:“哎哟,安荜。么么。”左亲一下,右亲一下。又转过头,朝另一个人去:“哎哟,安多米——”

    “离我远些。”来人推出一掌,显然很有些功底,直落在塔提亚的下巴上,若非受击者也是个鬼精练家子这一掌能让她两天吃不来饭。塔提亚水鳗似地转了个身从这女人的掌下躲开了,站在门框边跟苍蝇似地搓手,笑容老练成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门口两个女人——的手——上的餐盒。

    “——还没吃饭呀?”她眨眨蓝眼睛。这门口的两个女人:一个年轻些,一个年长些,都是一头黑发。年轻的那个更高,细看黑发中甚有渗出的红色,却已很淡了。二人俱是蓝眼,五官有些相似,行人也易猜测是对母女,不过是女儿的气质显著锋利,沉稳些,而母亲显几分柔弱了。那女儿,不难看出应是南方来的,皮肤是常年在阳光下的麦色,母亲却难说,因肤色苍白。

    高个女人面露厌恶。“活得像条狗似的!”她怒斥道,将手中的餐盒一扔。塔提亚面露惊惧飞身来接,口里叫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宝贝!”两根手指便将那餐盒接住了,半点没洒出来,这情节放在街上表演,恐也能给她赚来一顿饭钱。那高个女人冷哼一声,阔步进去,到客厅茶几边坐下了。

    “别在意。”安提庚——塔提亚的老相识,如今是沃特林大官的座上宾抬手抚过塔提亚的肩膀,略打量她面色,柔声道:“这孩子就是嘴巴毒。她路上可惦记你了——我们已吃过了,这是特意买给你的。”

    安多米扬美斯明未对此话做什么反驳:她身穿粗制夹克,脚蹬马靴,交叠长腿坐在茶几边凝望塔提亚——低头凝重的脸色;她的黑发在肩上扎成一条沃特林风格的辫子,虽然她本人必然说这是为着行事的方便。为何不剔短发呢?这般问,来人就要被她那寒冷又暗藏炽烈的蓝眼狠狠一瞪而噤若寒蝉了:丑陋!也不知道骂的是发型,还是问话人。

    “——真受伤了?”她蹙眉问,看见塔提亚抬起的脸上闪过一道泪痕。这老大不小的红发女人摇了摇头,泪水不断从眼里留下来。

    “肉肉……”她落泪道;这下口里也流泪了。

    “奴颜媚骨!”安多米扬怒斥。安提庚笑了。

    “你唔兹道介地方肉很少……”塔提亚邀二人坐到那张由孛林总理大臣精心挑选——如今时常沦为她的夜宵桌的圆桌旁,边因这肉汤的热气泪下沾襟便同二人道来缘由。虽颇有数年未曾将再会此味,但深邃的记忆总是难忘,所以她闷完一口汤,察道:“——是你们商队自己厨师做的吧?”

    “是。”安多米扬承认,双手交握。她略挑眉,面上仍显寒冷:“你如何知道的?”塔提亚摇头:“孛林的肉都有苦味,这肉味道很鲜,一定是你们运过来的了。”安多米扬终面露微笑,仍显寒冷,道:“你还有些眼力。”塔提亚沉默片刻,复扶额垂首,泪出眼眶,道:“你根本无法想象我吃一顿肉有多困难,久念自然灵。”安多米扬错愕:“何以至此?这二人虐待你不成?”倒像是她真如这夫妇饲养的狗一般了。她道孛林街上屠户不少——“我记得你有点薪水,也不至于肉也买不起。”

    塔提亚指她身后;安多米扬回头,则看眼前赫然是尊女神像,头戴面纱,垂首望三人。塔提亚小口喝汤,意味深长道:“不提倡吃肉啊。”安多米扬嗤道:“经文所言,与你何干。”塔提亚耸肩:“你是上面没个管得严的爹。”安多米扬面露恶寒,又不赞同她的精神状态了,不卑不亢道:“我有个母亲还不够么?”

    塔提亚笑;安提庚也笑了。这两人年龄相仿,虽看上去差别很大,终于在此问题上达成一致。“谁能管得了她?”安提庚摇头,面色很宠溺。塔提亚端详她的脸,道她这些年越发柔和了,也说:“过两年就要骑在诗妲库娃头上了吧?”安提庚倒不至于说,是,她要骑在她姨母身上作威作福了,但承认:“家里的商队已经是全权给她管了。诗妲库娃只专政务——此番就是来孛林续协议的。”

    塔提亚赶紧举手拜倒:“老维里昂长袖善舞,小安多米财多善贾。我身边能人不少,快请诸位担当,让我顿顿有肉。”安多米扬又好气又好笑,脸上那寒气终于散了,抬手往塔提亚头上砸了一下,道:“你这嘴,如何贫!老大不正经!怎么没点志气?”怪哉这女人年轻,管教起塔提亚竟然真有丝长辈样的关心和专制,长期为众人所不解。塔提亚倒是既来之,则安之了,呵呵笑:“狗儿被拴上绳,还怎么跑?”她喝干了最后一口汤,咕哝道:“不给狗吃肉,狗怎么跑得快?”

    此言一出,安提庚面露忧愁,安多米扬也变了脸色。三人默了片刻,这老成的年轻女人抬头看了眼窗外,隐应道:“是啊。”她斜眼看塔提亚,见她满脸不关心,摇头道:“便是千里马,随便养,也是体虚不拔的命。”塔提亚不应。安提庚抚了抚她的背——塔提亚心说她母性是越来越充沛了,但内心很受用,像只被顺毛的狗一样发出哼哼声,听她道:“你近来做了什么工作没有?”塔提亚扒上安提庚的手臂,酣然道:“做了。但应该是要失业了。”

    安多米扬瞥她一眼:“那就是还没失业?”塔提亚挑眉。她果然伸手来扯她:“那便上班去。上到最后一刻再回来。”俨然副教官训士兵的样,塔提亚呲牙裂齿:喀朗闵尼斯近年也不是这么武德充沛,她妈,她姨妈,她那个早死的文弱的爹,也都不是这性格呀!哪儿来的呀!

    她面前闪过一道红。塔提亚晕头转向,推开她的手,道:“今天真不用噢。”她摊手:“发生这么大事,还上什么班?”

    安多米扬面露鄙夷:这女的是个工作狂,塔提亚已知道了,就是唐图斯河谷发了泥石流,玟河决堤了,她开船过去也是要办公的。她这眼神的意思就是:能有什么事,比工作还大?

    塔提亚挠挠头:“老东西失踪了呀。”

    安提庚手臂一滞,面色骤变。她抬头看女儿,见安多米扬也略微皱眉。

    “这竟是真的?”安多米扬向塔提亚来,面有异色:“我先前一路来看路上人流攒动,有些流言蜚语道拉斯提库斯失踪了,以为又是谣言。”她皱眉:“不是又像上回一般去何处偷情了么?”

    “去去去,真难听。”塔提亚赶忙捂住她的嘴,眼瞥着女神像:“人家一没老婆二没配偶的,能叫偷情吗?这叫光明正大的相亲。”

    安多米扬作呕。安提庚显关切:“但陛下何至于会失踪?”塔提亚耸肩:“不晓得。乱成一锅粥了,我昨天晚上陪着昆莉亚待了一晚上,刚回来睡几分钟。”安提庚若有所思:“昆莉亚现在在堡垒内?”塔提亚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已出发去寻人了。”

    正说着,安多米扬已腾身而起,对其母伸手道:“我们也快些走。这事蹊跷,近来孛林肯定不太平——办完这一单,速回喀城。”她这般雷厉风行的判断力,塔提亚很是佩服,国王死不死,全不是事,最要紧的就是钱和命。

    正是时,门又开了,露出一身黑长袍,塔提亚猛起身,道:“你还没走啊?”

    昆莉亚看屋里站着的几个人,神情复杂:“安荜。”面色虽是纯粹的喜悦,却也不免暗含无奈了。安提庚速明情况,也不多扰,只上前和昆莉亚拥抱一下,略递祝福,道:“辛苦。”昆莉亚点头:“今日就不陪你们了。”她又转头,同安多米扬招呼:“你好,安多米。”

    安多米扬显然是有心事了,没怎么理她。塔提亚乐了:这年轻女人极有个性,她看不上的人,不管多大的官,多大的权,她就是看不上。人心龙心,分得清清白白,塔提亚发现多数时候,她跟她的看法惊人一致——-只在昆莉亚这事儿上,她不能跟她同道了。

    昆莉亚可不是她的评判对象——这是她的大恩人,好姐妹,长期饭票。塔提亚拐到昆莉亚身边,挤眉弄眼:“睡会,楛珠?”她见她摇头,眼角有黑鳞,显然已超负工作了。“我没有时间,塔提亚。”她笑笑:“我马上前往‘迷宫山’,可能后天才回来。”

    她见昆莉亚轻轻拉起她的手,仔细打量她这张嬉皮笑脸的面孔,语带关切:“你若有时间,去照看下克伦索恩,好吗?”昆莉亚低声道:“但别勉强,一旦有危险,千万别逞强。”她叹气:“我就怕你逞强——我不在,若有事,便找维里昂和蒂沃帮忙。”

    安多米扬又被这红发女人追上的时候,已经快走到‘黑池堡垒’了。“等等我啊!”她一回头,皱着眉,便看塔体亚从身后追上来,二人身后,林地上一巨大黑龙腾空而起,便是孛林仅次于国王的巨龙,军务大臣,纳希塔尼舍的昆莉亚——她一去,孛林城内彻底没了巨龙坐镇,众人便也知道确有乱象发生,皆出门来看。上午十时的教会钟声敲响,塔提亚狂奔中,许多居民跪地祈祷,愿这安宁生活继续无恙。塔提亚没时间祈祷:她狂奔了两公里上坡,正心情畅快,不干那晦气事。

    “怎么,你不回沃特林,到梅伊森-扎贡来,八卦?”塔提亚跑到她身边,撑着她肩膀。安多米扬皱眉,将她手打开了。

    “我有事。”她冷声道,塔提亚看她上前,靴子踏出道道冷彻坚定的印。这般语气,于安多米扬来说只有一件事,塔提亚已猜出来了——果然,只听她道:“我约了工务大臣,给我张诺德的造船图。”

    塔提亚笑得弯下腰去:“你真是个造船魔!”

    她没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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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多米扬对造船的兴趣从极小时候就浮现,倒不是她百日宴时从身后摸出条大船漂在宴桌上,而是她在一路成长发育为这一坨冰疙瘩的时候不吝将所有资源都投进造船这事上。无需任何附加:没有需要捕的鱼或者应被运的货,船为船生。她第一条船是在个能录入‘水原百大乡村风景名画’的风车村上造的,十四岁,涨了大水,她从阿奈尔雷什文回来,诗妲库娃以为她被水冲树上去了急得要跳楼,二日清晨安提庚和她在屋顶上一道看小侄女划着艘木船,漂浮在一众被冲走的猪牛木梁里款款归家,绝世独立,平均十五秒动一次浆,手臂上的肌肉线条青涩优美,已成雏形。

    不过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造船师傅道她工匠天赋太一般——安多米扬面相有大富贵,别的领域恐是奇才,但捣鼓器械则未必出彩,小孩听了这件事竟也不生气,默默选了另一种方向完成她伟大,持久,因此竟生出几分纯洁的造船梦想:砸钱。

    安多米扬幼时跟维斯塔利亚当了几年扈从,在南部贵族圈早闯熟了脸,后来少年时期来孛林参加考试,也不意外受‘鲸院’录取,很让她那文盲水平跟塔提亚不相上下的姨母欣慰。她去‘工院’读了两年,为今后给那些造船人监工打了基础,更多的时候都在‘律院’,‘商院’,‘数院’四处巡回,广开人脉。在别的小孩享受青春的疼痛和忧郁时,安多米扬已闪电般地投入社会的大染缸里精准从里面捞出光辉灿俩的真金白银。她做得清高,迅猛,来去如风且毫无留恋。钱对安多米扬来说没有太多意义:这是让她梦中的船跑起来的燃料,至于赚得有点太多了,可能是诗妲库娃早死的叔叔在天有灵。

    歌德泼伦当年可是挡住了米涅斯蒙的一剑啊!值得。

    塔提亚真没很羡慕;安多米扬可能在贵族圈里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传奇了,但对塔提亚来说就是她童年好友的孩子——她本来欲道,跟克伦索恩差不多嘛,又想克伦索恩其实跟她同辈。呸!她内心朝着一个下落不明的黑影吐口水,正在抬头时,跟安多米扬一齐看见了那堡垒前阶梯上纠缠的三个身影。

    塔提亚挑眉。跟着她挑眉的还有安多米扬,更多人可能藏在阴影里挑眉,但都不约而同地看着这阶梯上的闹剧,没人插手:龙的事,人怎么插手?

    ——塔提亚不羡慕安多米扬,除开她性格比较散漫以外,还有就是:对于水原大众来说,安多米扬这样的多金之人已经变成传统意义上的名流和富贵。她们充其量是这个社会的二把手,甚至是最高一层人物的提款机,当那巨大的影子前来的时候,黄金叮当落地,你我她都一样。

    安多米扬毕竟没有一颗龙心。

    阶梯上,站着三个人,分别是:劳兹玟的封地巨龙蒂沃阿和她的两个小巨龙儿子。不知怎么回事,一度蒂沃阿成了全水原最受人暗羡的母亲:因为她生出了两个巨龙。双胞胎。知情人还会觉得她站的那个地方很凑巧——母子三人正站在阶梯上一个尤其漆黑像曾洒了滩沥青在上头的地方——是的,对塔提亚来说,那东西比沥青还可恶——正是蒂沃阿怀孕的缘由。当年‘燃湖’之战末尾,众龙众人,拖着半条命,长着半面鳞,全回了‘黑池堡垒’前,秋风萧瑟,夜色四合,不见他们应奉承吹捧对象的归来,直到堡垒亮夜灯,才看那身影颀长枯索地从台阶远端出现,步步踉跄,巍峨欲坠,众人就‘陛下’呀,‘殿下’呀,‘王子’呀,‘洛兰’呀,一齐喊着冲上去了,亏得这人油灯枯尽地走到了这高度,离堡垒大门还剩五十级楼梯,才轰然倒下,血染石阶至今不消。‘环月团’的大老粗将他抬了上去,但团队里最擅长照顾人的蒂沃阿,留在了房里照顾他。

    这就坏事了——也不知蒂沃阿当年是不能拒绝,没想拒绝还是拒绝无效,总之事情就同众人想象的一样,给后来几年的事开了个不详的头。

    两个月后,封地的事还没定,众人就发现蒂沃阿怀孕了,她本来已有个恋人,但这恋人头一热,直接杀到了拉斯提库斯面前,叫着要‘杀了他’。塔提亚每次想到这事就觉得勇气可嘉,同时觉得这人怪好笑的:因为蒂沃阿的恋人,同时也是现在的丈夫,‘界内’,从前就是拉斯提库斯的士兵,过去还很尊敬他,当然自从他妻子跟拉斯提库斯有了两个孩子后,这份尊敬就荡然无存——何至于在献上崇拜之前,连这偶像的面容都没看清?不过也是人之常情。据说拉斯提库斯侮辱性的称号一半都是出于界内之口,他能活到现在,恐是两个当事人存心有愧。蒂沃阿被封在了离孛林最近的劳兹玟,维斯塔利亚受了点委屈,去了阿奈尔雷什文,但似乎国王这另一个情人并不在意这事,过得仍然滋润。这种甚至算不上补偿的补偿显然是——没办法满足不知天高地厚的界内,他还要了一个更大的赠礼。

    他要这两个属于蒂沃阿,也就是他的家庭的孩子,取上五音名:这只有帝王及配偶才能使用的名字。拉斯提库斯当时还叫着臣名,‘拉斯蒂加’呢,很痛快地同意了,众人都怀疑界内要死,结果来年春天他给自己更名的时候顺便还把自己的总理大臣,维里昂提成了五音名,并干脆宣布从此水原沿用一千年的音名法就此废除,爱怎么叫怎么叫吧。气得界内跳脚,这就是拉斯提库斯的态度:他要开始他的种马生涯了,谁也不能拦着他。

    但谁会拦着他呢?任何见过他龙身的人都不会。所以塔提亚觉得,界内这男人(她基本没见过,全道听途说),‘燃湖’之战时一定是撞了脑袋,没正儿八经参战。

    无论如何,那两个孩子——拉斯提库斯真正意义上的头生子,达米安里德和达米安费雪,就这么出生了。

    “母亲,为什么您要拦着我?”堡垒四周之人都可听达米安里德高亢愤怒,精力充沛无从发泄的声音响起:“让我也随众人去寻父亲!”

    蒂沃阿显极尴尬:“里德。”她压低声音:“回去吧。已经派了很多人了,不会有事……”

    “多我一个人,不是更多一份力?”达米安里德道;达米安费雪在一旁噤若寒蝉。这孩子比较正常,懂得察言观色,但委实拉不动他哥,只能在那矗着。两人都是前年化龙,达米安里德稍大,就此确定阶级地位:“我是父亲的儿子,岂能……”

    “——你父亲根本就不承认你!”蒂沃阿终于忍不住爆发。塔提亚可感龙威从她身上爆发出来,经年的愤怒:她作为一个母亲的,一个女人的和——也许一条龙的愤怒砸到儿子身上,竟使他愣了一下。蒂沃阿捂住腹部,泪水簌簌而下,龙鳞因绝大的情绪波动覆上眼角。“你们擅自来孛林,已经破坏了我对他的承诺。”她哽咽道:“请你别添乱了,孩子。”

    “母亲。”达米安费雪来扶她,蒂沃阿转身俯到这个小儿子的肩上哭泣。达米安费雪愣在原地,塔提亚目光一凛,飞身捉住安多米扬,扑到一旁的树丛中,对堡垒前的看客吼道:“——闪开!”

    霎那天变,达米安费雪抱起蒂沃阿闪身后退,眼看已来不及将她护在身下,一块被化龙时所掀的石头就砸在他背上,痛得他脸色发青。堡垒四周顿时飞沙走石,更显那古老建筑之诡异的坚固,似这风云变化的化龙之姿对它来说原先便是家常便饭,得庇护看事不嫌大的群众尖叫入内。“畜生。”塔提亚听安多米扬骂道:“在这地方化龙,有他那脑子,龙心简直就是灾难。”

    谁说不是?塔提亚没回答,看天上黑云腾起:这两年轻男人确实,毋庸置疑地,是拉斯提库斯的儿子,两个巨龙结合所成,乃是今存龙子中体型最大而威力最强的,甚至片承其父诡谲的毁身之法——常人所化之龙,腾起时不过是阵云雾,拉斯提库斯若化出龙身,轻能夷平一块林地,周遭站者无一幸免,重则——没人知道重则究竟是什么程度。那湖畔北岸突兀□□的丛林,便是切身明证。

    达米安里德腾空而去,吼声全城可闻,生怕他父亲回来不把他皮扒了。要是他父亲能回来。塔提亚想。

    一个龙子就是这程度,一群龙子该是什么盛景?

    她忽打了个颤:大约平生第一次,她挺希望那老叔出现在她面前的。

    风停后,塔提亚将安多米扬从树林中拉出来,绕过两棵被折倒的树,重新向堡垒走去。蒂沃阿也正从地上爬起来,搀着小儿子。塔提亚没和她招呼,因跟她不熟:昆莉亚说她可以跟她寻求帮助——笑话!

    她看蒂沃阿自身难保。蒂沃阿是当今巨龙中最危险,最为诸事缠身的:她龙身不如昆莉亚强,在劳兹玟的业绩不如维格斯坦第之于孛林那般显著,最关键是,她有这两个摆不脱的麻烦儿子。

    拉斯提库斯有了很多孩子——但只有这两个孩子,是他亲口所说的‘错误’。塔提亚不觉得蒂沃阿真正原谅了他,尽管蒂沃阿对拉斯提库斯一向忠诚;她心里希望拉斯提库斯能认养,教育他们。但是事情发展得太快。

    如果他在甚至能安排好后事之前就死了?

    那蒂沃阿就是众矢之的了。她很可能控制不了自己的儿子。

    唉,母与子!谁说不麻烦。

    塔提亚拐进了堡垒,在二楼和安多米扬分别。她往上走,去了七楼:那曾是女王寝居,最为静谧。

    一上楼层,她便能看见整廊飞舞的白纱,好似迷雾漂浮,不由更确信了自己那久来的笑话:真是仙女居所啊!内心暗笑,脚上步伐很轻,往过去那女王居所,如今第一继承人的卧室去。她靠近寝室,忽然停顿,想:真是多事之日。

    然后闪电般捡起了老手艺,跟个壁虎似的贴着墙,屏息凝神地偷听起来。

    “不可能……”她听里头,那惯常柔软,胆怯的声音恼怒道:“不可能,我找不到他。睁开眼!”

    她感到一股极熟悉的冷意蔓下脊柱,久远的月光照在她面前。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对瞳孔,金黄,冰冷,优柔而无情。那靠海的草地上,她递上了襁褓。

    “——他在哪儿?”

    龙心之主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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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寒冷——如石似冰,从山坡北面袭来。昆莉亚脊背悚然,抬头去看,只见南部炽烈的太阳。她眯起眼。

    大地震动。

    “似乎有情况。”她对身旁的同行者道。“噢,只是新来了个脾气急躁的年轻男人。血气方刚,很好。”别耶茨笑笑:“达米安里德来了。”昆莉亚沉默不言:她感到的远胜于此,苦于没有时间辨认。她抬手起刀,割落身旁扭曲蜿蜒的藤蔓,端详其断裂的茎,一时怅然:这藤蔓内里竟如动物血肉一般。

    “确实不愧是‘迷宫山’。”昆莉亚感慨道。此山确实异常颇多。“这是‘辉伊文’,‘藤’山?”昆莉亚思索。其余的山会是什么样?‘瞒雅’,‘花’山的花,难道会吃人么?

    “怎么了,军大臣?”她面前,别耶茨又回身笑道:“何事发愁,莫不是害怕了?”昆莉雅摇头,拍了拍手,召来众人,高声道:“这五座山颇大,我们还是兵分五路为好。”

    “用不着你说。”别耶茨兴趣缺缺:“你选吧。女士优先。”

    众军官都笑了;别耶茨认为这样玩弄一个前‘鬣犬’的军官很有意思。昆莉亚并不气恼,别耶茨耸肩:“这就是你跟别的女人不太一样的地方。没什么脾气。”她仍没理会,分配了队伍。

    “别高声喊‘陛下’。”临走前她嘱咐:“莫让山民听见了。”

    别耶茨用一副面对白痴的表情带队走了;昆莉亚领着另一队,去‘瞒雅’,最南边那座山。

    “别耶茨这几年太飘了,实在不好意思。”一人道,昆莉雅回头,见是安伊南。她对他笑了笑,没做什么评价。

    “要是哥还在就好了。”安伊南说。昆莉亚摇头:“耶能可能不这么觉得。他可能也想休息了。”

    话虽如此,内心深处,昆莉亚也不由有类似的想法:若是她的那些战友——一同受赐龙血的女人们,还在,情况或许会好得多。三十年的共事让她相信她的国王,却不能不让她对他带来的一切感到忧心。

    她们向南坡走,一路拨开丛林的迷雾和藤蔓,击退三五次野兽的袭击,若非龙心在身,常人大约已死了十次。所有龙心持有者里,昆莉亚的龙心也是名列前茅的强劲,令人不明缘由,却也无时不被这山的险恶所震耸,发乎她的本身——那去除了龙心的灵魂。她从来不曾将龙心视作她本人,而带着这种已死的忧愁,她回头后望,听见那呼喊‘陛下’,‘陛下’的声音,从北边传来。

    “别耶茨。”安伊南扶额。昆莉亚叹息:别耶茨有意传播这消息,她知道接下来不会太平。

    三小时后,她们登上了‘瞒雅’的北部半山腰,阳光洒落丛林后满山的野花上,场景梦幻宜人。人声无闻,昆莉亚向下看去,知自己已迷失方向,若要出山,只能化龙腾空。她所带的队员已累了,坐在这花海中歇息,饮瓶中水。

    “南方的太阳还是太烈了。”安伊南感慨:“想要融化人一般。”

    亮白色的汗珠从这些北方男人的额头上滑落,昆莉亚亦满头大汗,但她肤色偏棕,原先就耐热,便令他们先休息,她独自向前一阵。她向前走,见满山峭壁无不被花覆盖,空中彩蝶飞舞,闪烁如钻石,那香气似刀,刺进她心中。

    昆莉亚张口。

    “洛兰!”她喊道:“你在这吗?”

    ‘瞒雅’的花瓣从深褐的岩石中滑落。她听见人身坠地的声音,回头望去,只见安伊南和其余军官皆是侧倒花海之中。她瞳孔一凛,听她自己的声音在山崖中回荡,有什么动物,似受其惊动回应;有人笑了一声,但她已无力去寻。她感天旋地转,只来得及双膝着地,便陷入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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