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莲者
国王来时,白痴的众兄弟便将他推出去,让他去瞧瞧那国王长得什么样。他从达弥斯提弗行政宫的喷泉处给推出去,似水中一木偶一样顺流而下,在台阶上旋转降落。起先他还是站着的,不久便趴下了,在地上打着滚。国王同阿奈尔雷什文的龙一道走来,两人并肩,五月,‘花园宫’内群花芬落,前日下了雨,地上的水镜反射天上的光,四处同钻石似闪烁。
“你此番来……”龙说。
“我已将那叛党处决了……”国王回,很显疲倦。
“你要小心。”龙说:“不知道她们后背牵扯了多少人……小心!”
白痴便滚过来了,速度极快,国王抬手将龙抱起,左腿伸出抵在台阶上,将白痴拦住了。白痴张开手,露出胸膛上的泥土稻草,满脸泥污,对着国王笑。“怎么有个孩子?”他问,眉头皱起。一路滚下来,所幸没受什么伤。
他将白痴抱起来。两人在喷泉下对望,水滴映出千面像。国王蹙眉望他,心想:哪儿见过这孩子?白痴笑。他棕红色头发,蓝眼睛,柔和的小鼻子,南方人长相,只是在头发上绑了许多白色的节,束成辫子。白痴的口水从嘴中流下来,他的眼里映出一处记忆的天空,那是国王年轻时曾熟悉的,北方的天空。
白痴伸出手,用满是泥土的手指抹了一把国王的脸。后来他回去复命的时候,说:“黑漆漆的。绿油油的。沉甸甸的。”他嘿嘿笑:“他长得很英俊的,三哥会喜欢哟。”
三哥骂道:“滚!”三哥喜欢男人,白痴知道。
国王穿着黑色的衣服。他衣服的质地很特别:那是他自个鳞做的,血浸的。所以其余人都是拎着这个孩子走,他敢抱着他,使他的鼻涕眼泪和一点血将他的衣服淹了。“我明日就回去,到时自然干净了。”他说。
他做成了点事,众人又将他派出去,叫他去茶会上捣乱,听听国王到底来干吗。‘迷宫山’背后,阿奈尔雷什文虽遭过颠倒的大季风,挨过饿,但这地皮太富饶了,从没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战争避开它。国王来得很少,他派来的龙是个美丽,神秘,很少化龙的女人,更爱穿着白色的凉鞋,挽着丝绸长袍在‘花园宫’里赏花。
“人数很杂。本地农民也有,海上来的‘鬣犬’,也有。这只是个开头,毫无疑问,”国王道,同龙一块在阳台上喝茶:“肯定是有‘环月团’在指挥,给了颗龙心去,那些人便跟着来了。先试探一下。但规模太小,就效果来说,肯定是没什么意义,你在这边,帮我压一压这件事的影响……”
“自然。”龙笑道。白痴手捧茶壶,从临海的一条险峻小道上那阳台。‘花园宫’建在座临海的大石上,这小道几乎都悬出去,在沙滩上了,鸟看他都觉得快没命哩,显得很好奇,白痴却乐在其中。
他抬眼看了一眼飞过的海鸥。一种奇幻的感觉闪过鸟的脑海,像紫罗兰迷雾挟持了它,如同蛇从海中飞出缠住了它。鸟作了奇异的幻梦:它梦见蛇长了翅膀,在空中飞。它飞快扇翅转身,乘风而去,但不久,在那天下午的某个时候,它回想起这件事,在波涛中穿行,感天上的闪光连成一线。它抬头去看。
——利爪从天而降。“你这回准备怎么对待‘环月团’,还忍着么?……哎哟!”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国王起身,将他拉过背来,白痴用灿烂而残缺了门牙的笑容对着他。他确实身经百战,也免不了在此情前一愣。白痴几自然如原本就是个仆从一般,从阳台的后门爬起来,在崖壁上的攀花那捣鼓了好一会,一把一撮地往茶水里加,再捧着壶去给那一男一女倒茶。他给国王倒了茶,两人正聊得投入,未管他,似他是透明的一般;国王喝了口茶。白痴吃吃笑:喝呀。喝呀。
这花可香了!
他转头给龙倒茶时,茶水洒到了龙的衣服上,国王就把他揪住了。他蹙眉瞪着他,这眼神让他的大臣们很害怕,白痴却一点不惶恐。两人对望着,白痴的口水顺下颔滴落,又过一刻,龙笑了,说:“别跟他计较。”
她笑着,将白痴揽到自个怀里,说了那句对他而言一生受用的开场白。
“这是叙铂阿奈尔雷什文。”维斯塔利亚说:“是个白痴。”
白痴?国王道。龙点头:“他母亲生产的时候难产,卡在产道里太久,头脑不清醒了,至今没恢复。”国王瞧白痴那张开放似花的面孔,从中看出几分恐怖来,语气原先是全然同情的,最末有些犹豫了:“竟然如此么?确实十分不幸。没有办法改善吗?”
维斯塔利亚笑:“有。”她抚摸叙铂的脑袋,之后将他放了,似放生只因长相丑恶如深渊海神的海兽:“喝点龙血,说不定有好处。”国王沉默不言。
白痴走了。他的哥哥都在外头等他。“说什么了,叙铂?”叙铂阿奈尔雷什文仰头微笑:
“他们说的不是本地话,”他吃吃笑个不停:“额听不懂呀!”
那你接这任务干什么!大哥很来气。三哥从阳台上看,眼睛已直了。他缓缓沿栏杆坐下,海上湍流也不如他的心来得冗杂。
“真的长得……好俊啊……”他缓缓开口:特别是那身材。隔着黑袍子,三哥已能看见人家裸体里,叙铂觉得好厉害,给三哥鼓掌。“你别想了。”大哥觉得丢人:“那白龙就是他情人。他喜欢女人,只要女人。你别给他发现了,等会看不起我们家。”他忽然灵机一动,揪住叙铂:“老三满脑子龌龊,咱不如撺掇姨妈跟他生个孩子。”
大哥是团队大脑,跟四个兄弟谋篇布局:“我上次去羯陀昆定尔,见了好多他的孩子。起码七八个,我们还一个都没有。他是个漂亮女人都愿意。等我们家也有了一个,以后不就有龙了吗?”众人面面相觑,叙铂欢呼:“耶!骑龙!骑龙!骑龙!”
众兄弟遂推着他走了。叙铂永远是团队的行动中枢。他乐呵呵地去了,看了眼海上,模糊道:“今天下雨哩……明天回不去……衣服还是脏的……”众兄弟不知他在说什么。
“我想要个孩子。”下午,海上起了风,波涛乱了。浪起初只一米,后来涨到三两米,往岸上刮。龙倚靠栏杆,黑发蓬松,拂在耳边。她望海,然后开口,声音柔软而慵懒,道:“拉斯提库斯,我想要个孩子。”
国王正低头翻看‘花园宫’的记录,愁眉不展。他不擅长阅字,很头疼,闻言眉头蹙得更厉害。“怎么这样突然?”他问:“你前些年都说不要。”她笑笑:“心血来潮嘛。不都是心血来潮。”她坐到他身边来,轻轻抚摸他的手臂:“蒂沃阿跟你的孩子都不小了罢?是不是特别强壮?”他向后退了半寸,闭了眼:“有两个已是男人,前年就已化龙了。”她咯咯笑:“就是嘛。我说呢。”她仍然去捉他的手指,妩媚轻盈地说:“我们俩的孩子肯定要更出色。”
国王面露谴责。“别这么看我。”她反过来斥责他,贬得他没话说:“你们男人,撒个种就够了,还是不懂做女人的苦。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出色呢?”他无话可说,哗得站起来,踱到阳台的另一面去了。
“我不做这种事了。”国王道,语气隐有起伏:“先前就是错的。”
龙看着他。“拉斯提库斯。”她叫他的名字,忽然变得极冷而不见任何热情地,他转过头来看她。她见了他的表情,才微笑。
“你什么都没做错。”维斯塔利亚说:“你帮了那些女人。卡涅琳恩的死对女人来说是致命的。她们失去了龙心,你好歹给她们的后代以天生的龙血,让她们更安全了些。”她起身走到他身边,手抚着他的肩膀,霎那她们便不像情人,而像长辈和晚辈了。
“别想回到过去了。”她低声道:“你不能毁灭它,只能尽量从中制造个平衡。用战争消灭战争,不是一贯的智慧么?”
他沉默会,之后笑了笑。她见他打开手掌,那一掌的黑鳞似嶙峋的黑珍珠,在阳光下生辉。
“用战争消灭战争。”拉斯提库斯笑道:“我恐怕我从来不够智慧,不能领会其中的精妙。但,是的,还怎能回头呢?”
他合起手。“我不打算杀别耶茨。”他忽道:“杀了一个别耶茨,还有无数个别耶茨。灭了‘环月’,可能还有‘环日’,‘弯月’。”维斯塔利亚笑:“你还会讲笑话了。”拉斯提库斯没有笑,只道:“他们定是想要卡涅琳恩和米涅斯蒙的心,或又故技重施,劫持克伦索恩,欲挑战我。这倒无妨,便是给了他们两颗,‘环月’也无一战之力,只怕他们煽动平民,使全天下人都欲求龙心,此地必然成人间炼狱。”
他不再说了,维斯塔利亚却不难猜出来。“你是要让‘环月’内斗,势力分散全境,令他们自个建立层级,僵硬固化,各自为政,贪图龙心之有限,不使其外流,维持个秘密的稳定,是不是?”他偏头,苦笑了一下:“你怎么看?这样是否可行?”
维斯塔利亚微笑:“就你而言,进步还挺大的。看来你近年也不是全在酗酒和亲近妇人了。”拉斯提库斯摇头,声音很低:“我几时全在做那事。”他走回桌边,抚摸上边的纹路。
“——只是这到底是权宜之计,不保永远。这平衡将动荡不堪,战争和动乱必如水波起伏,不年便返。”国王叹道:“我死后,之后如何,非我能控制。”龙笑他:“你还很有志气呢,思虑那样远的事。”她瞧他眼中透出的执念,读出了那不切实际的热望,使一切曾发生的都消除,或使世界变得和梦幻一样洁净。“放下罢。”她柔声说,像念句咒语般:“回不去了。”
或者,它从来没有在那过;一个理想的状态。风吹起她俩的黑头发。他望向她:“你真想要个孩子,维斯塔?”她微笑:“不?”他显困惑,她更高兴了,抚摸他的手臂,轻声说:“心血来潮——现在又扫兴了。”她笑容暧昧:“还是说你想在我房里过一夜?”
他瞧了她一会。“不。”拉斯提库斯显平淡,维斯塔利亚不很相信:“看来你最近是有新欢了。”他摇头。“不。”他笑起来,很苍凉:“我寻了些别的办法。不亲近你,对我更好。我对这心没有那样大的自信。”她笑着离了他:“你倒是很谦虚。”
二人看向远海翻动的阴云。拉斯提库斯面有思虑。
“我现在便去巡查番别处——晚上我不回来了。”他同她解释:“我直接返回孛林。”
她挑了挑眉:“顶着这暴雨?何必这样急,我也不会吃了你。”他皱眉:“我儿子的生日。岂有不回去的道理?”她闻言笑而道歉:“老了,老了,竟忘了。”维斯塔利亚赔了个礼:“替我向克伦索恩道歉。”她抚过心口:“若不是近来身体不好,我也随你一起去了。”他挥手:“无妨。你也小心身体。身边护卫还够?”她应:“还够。你把‘环月团’带走一会,我便不需护卫。”他点头离去。
“拉斯提库斯。”他出门时,她又叫住他。维斯塔利亚深深望他,见他眼神也是深邃地回望她。她内心暗笑,道:“你该选一批新人了。你愿不用武力溃散环月,也还是需要些亲卫。就算为克伦索恩着想,也该如此。老靠着我们这些老人家,像什么样?”她对他挥挥手:“趁维里昂和昆莉亚都年轻,将这件事办了。”
她倒是知道,他实际并未听她说什么;这男人也老了,她想,再不是年轻时心无城府的样子。她心里想的事,指不定他已想了几遍,现在,有时她也不能全然把握他。但无论他们之间曾有过什么,有过多少恨和伤害,这花影照在彼此那双绿眼睛中,竟像是她们互相便是另一人的挚爱一般。如此幻觉。她看他离去,海风从后吹来,想,如此可怜。
维斯塔利亚看向海面,见到那海鸥被一只海雕所擒,毙命白浪之中。她眯起眼,感心脏闷痛,不知原因为何。
--------------------------------------------------------------------------------------
“哇哈哈!”仆人挥着‘花园宫’里泛着香气的藤条抽打受罚之人,然越挥鞭越满面汗颜,因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光着臀部,趴在主殿生了层层柔软苔藓的石台上,边被打,被发出乐不可支的笑声:“哇哈哈!哇哈哈!”
仆人终于打完了四十鞭,内心已发怵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赶忙告退了。没人弄得懂叙铂,正如这白痴似乎弄不懂世界一样。
阿奈尔雷什文公庞大然女丁稀少的家庭正在‘花庭’中用晚餐。这恐是各大领最曼妙梦幻的晚宴厅——餐桌置身多绿木的花园中,四面白柱上有石灰松落,然其光影交织,更使得用餐众人似置身林中神殿里,受古老习俗和喜乐的庇护,藤条萝花自上蔓蓬而下,洒落阵阵香云,脚下非织物地毯,而是四季常青的柔软草坪。达弥斯提弗,这真正承平日久的花幻之城,受深林海花之眷顾,其静谧若具现此处。
——若这家庭中最后一个成员不是光着下半身出现的话。
“啊!”叙铂的姨母,先前下达惩戒令的发布者终再难忍受,捂住脸尖叫出声。“姐姐!”她叫道:“让这小子关禁闭!维斯塔利亚大人还在这呢!”
阿奈尔雷什文公——实际上是实际意义上阿奈尔雷什文公的妻子面露难色。家庭中认为叙铂的出现是场彻头彻尾的诅咒以血缘的联系为正相关依次增强,做母亲的只是不想表现得这么明显,至于她在睡梦中会将叙铂一脚踹下床,乃是人不可控梦。
“不必在意。”维斯塔利亚——阿奈尔雷什文的巨龙,前女王的王后,现国王的姨母是个神秘柔和的人物,云淡风轻,但充满同类人物中难以企及的女性魅力。她是个了不得的美人,然而对待叙铂,她的秘诀是超乎常人的平常心,或许在龙眼中,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就小了。她对叙铂微笑:“穿上裤子好不好,叙铂?”
此乃善举,只见叙铂低头查看,而后恍然大悟般呵呵一笑,道:“忘记啦。对不起。”他小跑回去,从平台上拿起裤子,不久跑回来;他的姨母仍在控诉他的罪行。
“……他跑到我房间来……我还在睡觉,吓得我差点叫人,我甚至没穿衣服……他就带着那副恐怖,像什么动物的微笑,跟我说,‘姨母跟国王生个孩子好不好呀?这样我就可以骑龙了……’”她气得浑身发抖,看自个的姐姐,再看姐姐的丈夫,说:“你们得好好管教他!”
维斯塔利亚咯咯笑。她似乎真觉得此事很有趣。“你想骑龙呀,叙铂?”叙铂点头,她挑起一片百合花瓣,放进口中,笑容纯洁:“但龙可不是用来骑的哟。”
“你知道没人管教得了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公叹气:“谁能管得了白痴?除非你有魔杖……”
叙铂却没听。他看着那片花瓣,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蓝眼出神。风中已传来雨声,他父亲催促道:“我们得快点用餐。”他向维斯塔利亚道歉:“抱歉,夫人。这么赶。”维斯塔利亚微笑:“没事。”
叙铂的头脑回到这天下午,他经过悬崖边时看见焦糖色的岩壁。他的头脑飞快组合着无数图形,致使他可看见荒诞不经的景象:他看见花瓣长在海鸥头上,海鸥的尾巴上有三哥的眼珠。那海鸥是黑色的……显十分坚硬……它飞到海上,落下去……天上下着片片树叶,接着开始倒天蓝色的火……
花。叙铂艰难地在变换的图像中抓到那画面。“中毒啦。”他说,也吃了口花瓣。“什么?”他身边的大哥说。他模模糊糊地说,但没人听清。
“您别生气。”一边,维斯塔利亚已用完餐,双手支着下颔,柔声同叙铂的家人说:“其实叙铂说的有一理。生个孩子……”
“让我跟那种马生个孩子……”姨母大怒,接着压下声音。维斯塔利亚微笑看她:“请您谨言慎行。”她的绿眼直视她:“跟陛下有一个孩子,会是您的荣幸。”
姨母敢怒不敢言。母亲面露尴尬;父亲抬头望天。这话对于一个思想传统的家庭来说还是太残忍了。因为生了五个全是男孩,全家人都一度十分自责;叙铂使这种自责达到了顶峰。
“一个流着龙血的孩子。”维斯塔利亚却不紧不慢,显十分自在。她环顾这张花香四溢的餐桌,风雨中有弥散,潮湿的水花香,开口道:“我们已享受了二十余年的和平;在这前所未有的力量前,整整二十年。往在龙心不存的年代,二十年的和平也不多见。一切都是因为这百心之王坐镇孛林,压制诸龙诸心。您应该对他有些尊敬,女士。”
姨母不说话。叙铂看出她并不服气。谁弄出来的烂摊子,就是谁负责,就像谁出言不逊就是谁挨打。她才不管究竟是谁怂恿了,造成了这件事。她是个有强烈秩序感和正义感的女人,叙铂很——佩服她。是的。佩服。
维斯塔利亚面带微笑:“但这不会是永远的。”
那风雨声越发磅礴了;阿奈尔雷什文的雨季要到了,这雨将肆虐数日,为全境生机勃勃的夏日送来雨水。在这雨声回荡中,维斯塔利亚的声音也有如某种天时:“我同你们共事,也已二十年。同我共来的羯伦耶特和堪法诗身无龙血,已魂归我们母亲的怀抱,我却面目如昔——诸位大人,这就是龙心之强力,也是它斗争之表现。龙心之主寿数更长,身体更健,她们的争斗,也注定漫长而猛烈。如人之于蝼蚁,无心之人在龙心之争中,便同海中一舟般无依无靠。”
她笑叹道:“我来自孛林,惯于她的冷漠阴沉,阿奈尔雷什文却是个太温柔美好的地方。我已喜欢上了它——二十年来,陛下愿全境从那化龙之争所起天灾中修生养息,回其根本,故我们不曾以最烈最深之忧患威胁众人,极力避免于百姓前展示龙身,故诸位不知真身之本。”
席间无言,众人各怀心思,维斯塔利亚抬手抚心,露出手背龙鳞。
“诸位大人。”她柔声道:“然而我始终留守此处,作为阿奈尔雷什文的封地巨龙,就是为了某日不可避免斗争和变化的到来。”
“……它来了吗?”叙铂听父亲颤颤巍巍地说。父亲谨小慎微,担负公爵之责,却更如家庭长工:“……战争?”
“噢,不。”维斯塔利亚笑:“不会这么快。否则我现在提醒您,还有什么用呢?一切准备都要趁早。但确实,孛林有了些变动,这回陛下来平一小型叛乱,便同我提到了此事。”
父亲不显舒坦。“我对这叛乱着实一无所知,维斯塔利亚夫人。”父亲急于澄清:“万望您有机会同陛下解释……”
维斯塔利亚挥手:“他不怪您。”她睁开那绿眼,但叙铂看见,她不再看父亲了,而看着他们。
这几个孩子。
“我同您提起这件事,是为了向您做个提议……”维斯塔利亚道:“您瞧,陛下同我提到,他准备开始广收全境青年才俊,培养各领自己的所属卫队。如此,彼此只见都有个照应,也有些威慑。不至于,一些地方,过于强大,而一些地方则全然脆弱无力。如我所说的,不龙对于真龙。这会是件颠覆性的大事。”
她那绿色的眼珠看着五个男孩。所有人——除了叙铂都感到莫大的寒冷和恐惧,似见一庞大之物从她背后升起。
叙铂呵呵笑。
“二十五年来,血井从未开放过,如今身负龙血之人,只有真龙后嗣。”维斯塔利亚宣布道:“不时,孛林就会再开黑血井,筛选可龙之人。再同陛下,或者其余人生孩子,固然可取……然而太慢了。是否太慢了呢?”
她笑笑:“而且……孩子……也不全是工具,对不对,诸位大人?”
无人敢应。
“您的意思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化龙?”父亲惶恐问。维斯塔利亚微笑:“是的。只要通过了选拔。您是阿奈尔雷什文的大公,肯定会有至少一个后代前往孛林。”她仍注视这些男孩。
“——你们谁想去?”她问。
叙铂的兄长们面面相觑。“我愿意去。”大哥首先说。“我去。”三哥也站起来,似出于某种诡异的补偿精神,对着母亲。之后是四哥,二哥。
叙铂没动。“谁都可以化龙?”姨母皱眉。维斯塔利亚笑容不减。
是的。她轻声开口:“只要这龙心选择你。”
之后她下移目光——她实则自始至终都未看其余四个孩子,只看着那个最小的,看上去荒唐而滑稽的那个。
“叙铂?”她道:“你呢?”
然而他没有看她。风雨已来,闪电刺破云层,将这花园中的花束尽数染成紫色。“进来!”父亲起身,招呼众人。叙铂举起手。
“中毒啦!”他大叫,向着高空,闪电所在的方向。
维斯塔利亚神色微变。
那闪电之下有只显然英勇无畏的鸟:巨大的鸟。换句话说,龙。奇怪它如此巨大,但人若不仔细望向天空,的确难将其瞧见,整个花园,甚至这座宫殿,这座正被暴雨淹没城市中避雨而去的居民恐都未有几个注意它对闪电的追逐和惺惺相惜。它的身体在云中似镶嵌在天空中的黑石,只在被瞥见的瞬间使人难以呼吸,其声音如雷,浸没同真正电闪雷鸣的交响处,仿佛彼此有亲缘在身。
“真是惊险,我的大人。”他听维斯塔利亚喃喃道。那龙速度极快,掠北而去。
叙铂站在凳子上——他似乎也是个不被理解的,如同风雨雷电般的存在。“小子!”父亲叫道:“下来!”
叙铂不听。他哇——哇——地笑着,喝天上的雨水。紫罗兰色被闪电种满神花的庭院里,只有他和这只白色的巨龙站着。
“鸟——”他挥舞手臂:“掉下来咯!”
这像是某种言灵一般;维斯塔利亚的眼望向他,那绿色的眼似无神的宝石,蕴含常年在灵动和寒冷之间残酷而艰难的跳跃。没人这么选择,它是如此产生了。母亲发出一声惊呼,紧接着,整座城市都听到那闪电中传来的一声苦痛之音,仿佛这雷电也有自己的伤心。
大哥扑过来,将叙铂从椅子上扯到地上。维斯塔利亚一动不动,雨水浇下她的身体。两人经过,可见龙鳞迸出她的半面,如带着白瓷的面具。
“……拉斯提库斯。”她喃喃,举起手,捂住了嘴。
黑云暴雨之牢中,那巨龙发出哀鸣。龙翼沉重飞舞,然不可阻止那身躯下坠,似巨物流星,坠入‘迷宫山’之林域。达弥斯提弗的居民看见一道白影破天而出,又有更北部,劳兹玟的龙鸣呼应传唤,又是数小时,雨停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