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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勒马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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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眼喜新厌旧,追捧猎奇;凡是与时相异,与常不同之事,无关其实质,总引人注目。大抵如此,塔提亚三秒为自己作了辩护:她走过去搭话,乃是因为当日克伦索恩不循常法,穿了一身黑。她仍双手插兜,轻跳过栈道之间的裂缝,从后逼近,开嗓道:“嗨,寿星。”

    ——不想这一下差将他吓进水里。塔提亚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去捞住这年轻人的肩膀,克伦索恩手抓草苇,眼露惶恐,手上力道用得极大,肤与叶相擦,竟一下割出了血。二人皆低头,只见那苍白手心中渗出道透明,杂淡红的血水,似婴儿牙龈之色。塔提亚见他皱眉,语气倒是很礼貌,说:“请让一下。”她乖乖放手,看他从胸口抽出块洁白丝巾,如擦瓷器,轻柔流畅地将那血抹净了,又将手收回背后,似不愿使人见到,方才挺胸站直,向后退了半步,端正完好且疏离地看着她。“你……”他正准备措辞,塔提亚再难抑制,噗嗤一声笑出来,三秒一抬手,连说:对不住。然后又笑。

    他那姣好的表情破碎了,显憔悴而不解。“为何你见我总笑?”他语气成熟,实质却悲愤不解:“我对你来说如此孱弱,不入眼吗,塔提亚女士?”

    “不用加女士。听上去怪怪的。”塔提亚抬手抹去唇边的口水,手指飞舞,表达多重含义:我没有那个意思。不针对你。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啊,是了。她思考道,怪可怜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她用余光瞟他,意识到这公子哥自己也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否则就不会这么愁眉苦脸了。

    “额,生日快乐?”她指指两人左前方,‘黑池堡垒’的地下入口:“我们上去?”

    克伦索恩凝视她片刻,叹息点头,二人便结伴同行。去那入口需行经堡垒湖畔那座巨大的木兰树下,塔提亚早和它熟悉,且不亲近,有意避开。她这么一绕,便离克伦索恩远了,他正沉浸自个思绪中,忽见她闪了身,面露怅然,抬头望她。塔提亚面色一变,叫:“小心!”然为时已晚。一簇巨大的花木从枝上砸落,坠克伦索恩头上,白花碎瓣,使他那原先沾着点浅金色的头发近是全白的,和身上的黑袍一道,又显得格外深刻。她的手伸出去,卡在空中,头歪着,眯眼瞧他。克伦索恩显极不自在,然动作柔和,抚开身上花瓣,朝她走来,叹道:“又是怎么了?”

    她眯眼,语气显意外:“你长得还挺漂亮的。”他愣了一下,又听她说:“像你母亲。”

    “你知道么?”她跟他讲:“我以前在这树下找过她一次,还是我把她背回去的哩。”

    他垂下头,笑了笑。“我们上去吧。”他语气苦涩。

    两人便又沿步道向上。和不同人一道走,心境便不一样:塔提亚来此有近三十年,这堡垒底部通道行过不下千次。若一人走,则观察动物,觉察湖中水鸟捕猎筑巢,近岸游鱼徘徊,她若有闲,还停下来手捉一两尾。若跟维格斯坦第一道走,便天南海北地唠嗑,全不带心思。要跟昆莉亚一起,那必然是抱怨诽谤不停,脚下的石子踢上一路。

    至于跟这孩子的爹——塔提亚嘴角抽搐,那便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不得安宁。每至她觉得世界宁静了,必有一道沉雷响起把她拽进个更险恶漆黑的世界里,直到她说,好。好。好。我懂了,我真懂了,大王。再也不敢了。方才罢休。

    跟这孩子,塔提亚琢磨,侧头看克伦索恩的写影,倒是很安宁。她瞧脚下的植物,见那龙血花,龙血根从从土中蔓延,和二十年前再不相同,便知道近来湖中所渗龙血又是蔓延。她斜眼望,见堡垒左侧,那深黑土地后的大洞凝视二人,显萧索凄凉。

    那血井二十年来无人问津。对岸,‘圣母’教堂已交付私人所属,再不公开,一路更显荒凉。

    塔提亚回头,见克伦索恩仍低头思索,似有心事,只觉心中难耐——大概是天道好轮回,克伦索恩的父亲让她特别不舒坦,她——相反,就有种不明所以的欲望,不见则已,一见这洁白孱弱的年轻人,就想让他特别不舒坦。

    “——怎么,”她凑过去:“心情不好?”

    克伦索恩转动眼珠。“你为何总是一惊一乍,塔提亚?”他叹息,挪远了点。“我哪有。”她笑呵呵的:“你太专注了。谁欺负你了?哪不顺心?”她拍拍胸口:“姨帮你解决了。”——潜台词是她解决不了的就喊你维格叔和昆莉亚姨。

    平心而论,她能解决的问题相当少:在孛林,塔提亚充其量是个开了后门的□□,为何能堂而皇之地跟孛林大地主的儿子在这阴暗潮湿四下无人的地下阶梯上独处也是神秘之事。楼梯! 说到这个,她抽出了一件事。

    她还在这楼梯上杀过个人呢。塔提亚侧眼瞄克伦索恩,意外,见他也在看她。她心下一惊:这小子莫非会读心术么?

    我现在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她嘟哝:杀人,不就是这样嘛。情况变了,敌我就变了。以前我对你虎视眈眈,现在我跟你亲亲爱爱。一点都不冲突,真的。

    “——你眼睛这儿怎么了?”她正想,只见他伸手,碰到她眼角边的皮肤。触之便有酸痛,塔提亚晓得,那是龙血树的刺扎进未退出的地方。“诶哟,疼。”她拍开他的手,伸手用力挤一下,那刺落在她手上。

    他看着她的血从眼角边落下。“——睡墙上,从上边掉树丛里了。”她解释。“你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克伦索恩显狐疑。塔提亚逗他:“无业游民啊,老大。你爸不给我证明,我在孛林还是黑户,怎么找工?”她朝他肩膀上打了一下。克伦索恩面露惊愕,似乎她扒了他的白披肩。

    他实际上这天没穿他标志性的,为他赢得了‘堡垒仙女’称号的白披肩。塔提亚认为这绰号真不能怪群众:那丝绸白挂配上他的身段,五官,气质和那似蹙非蹙的凝眉金眸真让他看起来像个公主。还是众女儿里发育最不完好,武德最不充沛,性情最为忧郁的靠边公主。这点也随了他妈。还有哪点随了他妈呢?

    性情最不像是能玩权弄术的,当了继承人,也很像。跟他爹一点也不像,但非常得他爹的喜爱,也像得很。塔提亚向他挑眉:“要不你跟你爸说一下,把我的身份弄好点,成不成?”塔提亚压低声音:“——大公子?”

    他竟认真思索了番。塔提亚觉得这孩子实在太实诚了,没想到开口时并非那件事:“我记起来了——昆莉亚同我说过,你在湖对面那所学校当教师。”他转头看她:“体术老师?”塔提亚显骄傲:“嗯哼。”

    克伦索恩皱眉:“你这样多年未喝龙血,还能教学生么?”他以孱弱之身对她满身肌肉的体格提出质疑,把握关键证据:“我听闻‘环月团’许多成员都将后代送至那所新校,里面龙子颇多。”

    塔提亚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不必多虑,大公子。”她挑眉而笑,自信非常,给了个确切数字:“我能打一百个你。”

    他闭上眼。“别担心。”塔提亚轻轻揽了揽他的肩膀,使他显十分不自在,但终于没用力挣开。她兴致上来,便口无遮拦,道:“我对付那些小东西,就像切西瓜一样。左一个,右一个!呼!哈!嘿!”

    她在空中挥了一拳,引克伦索恩侧目。塔提亚显很潇洒:“我今下午还收拾了一个呢。”她抬抬手:“那个谁……昆莉亚经常跟我说他很臭屁……啊,对。”她回忆:“别耶茨的儿子。打得够呛,估计我要被开除了。所以我真挺指望你的,大公……”

    “——你打了别耶茨的儿子。”他忽然打断他。塔提亚低头看克伦索恩,点头。两人四目相对,空气显诡秘。她思索片刻,还是坦诚,道:“嗯。”

    他笑起来。这下午她第一回见他确实笑了,眉目中的忧虑消失,令他似孩童般纯洁。不知为何,她心中忽生愧疚,尽管他挡住了喉咙。她似能看到其中刀伤。四周水声潺潺,有如幻觉,塔提亚如听泪流。

    “你真的帮我解决了一个‘问题’,塔提亚。”他笑道:“虽然可能是个麻烦。但我确实很想笑。别耶茨的儿子一定同他很像。”她歪头看他:“你讨厌别耶茨啊?”

    他笑而不语,天要暗了。二人上行,克伦索恩未就此回答,只道:“我们快些。昆莉亚姨和维格要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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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还未到?”维格斯坦第坐书桌边阅览文件。他正觉得眼酸,闭目养神,听妻子的声音沉静响起。他抬眼,便见昆莉亚站在窗边,黑袍委地,朝底下看。

    “我派侍从去看过了,维里昂。”她道:“克伦索恩不在房间里。不是遇事了罢?”

    维格斯坦第笑笑。他取下眼镜,手捏鼻梁,道:“我瞧见他下楼去了,在湖岸散心而已。我同你打赌,夫人,她俩现在一定手挽着手上楼来,话多得说不完。”

    昆莉亚未回话。丈夫知道她肯定是有困难对这画面进行想象——昆莉亚一向不怎明晰克伦索恩确切的人际关系。这孩子信任她,但维格斯坦第更了解他。

    “我确实不知道塔提亚和克伦索恩的关系几时变得……亲密的。”

    窗边人转过头来,露出张深色,柔和,颇肃穆的脸。昆莉亚眉间有皱纹,因顾虑颇多而心思温柔。“噢,不是亲密。”维格斯坦第笑而解释,合衣服起身:“——就是年龄相仿而已。”

    精神年龄相仿:孩子。大门应声而开,总理大臣面露慈爱,瞧着那高个儿但体格柔弱的年轻男人冲进来,面有愤懑,脚步踏在地毯上。他感非常庆幸:这屋内的石地板原先太寒凉了,对孩子身体不好。这深色,产自劳兹玟牧区的羊毛毯很好地承受了这孩子赌气的脚步,那柔软似回返其身,使愤怒提神而不至于伤身。

    “噢,得了吧。”后面那人慢悠悠地跟上来,露出松散绑着的红发,面上有点成熟的气韵,姿态却显其实质。维格斯坦第微笑:孩子。他手扶椅背,显心满意足:“现在到齐了。我们可以开宴了吧,诸位?”

    他很早之前就意识到:他的屋子里养了两个孩子。一个比他小二十来岁,一个比他小两三岁。克伦索恩背对来人,昆莉亚从窗边移来,面容关切:怎么啦?

    “前边都好好的。提了下他爸其余的孩子,就不高兴了……”罪魁祸首为自己辩护,维格斯坦第同法官般听着,公正无私。一旁,昆莉亚正安慰克伦索恩。“塔提亚肯定不是故意的,好吗?”她声音柔和。

    “为什么老惹他不高兴呢?”她抬头对自己的老朋友说道,比起谴责,更有无奈。“我没有。”塔提亚举手自证。

    “我讨厌你!”克伦索恩猛地转头。他今日身着的那件黑礼服使他显得高贵而端庄,然而这许是连日来他最显童稚的一刻了。

    塔提亚面露惊悚,似在思虑这话的效力。“……他认真的吗?”她侧头向维格斯坦第道。总理大臣笑而不语。他轻轻摇头,拉开手下的木椅,道:“用餐罢,这样晚了。”他侧头招呼克伦索恩:“来,大公子。到我身边来。”

    他瞧克伦索恩依依不舍地看了昆莉亚一眼,仍向他来了。昆莉亚微笑鼓励他,然她身边的座位已粗野狂放地被塔提亚拉开,使克伦索恩只能回以暗怨。“来。”维格斯坦第插进话去,将这水火之势隔开:“这是厨师新设计的菜。素食,但有点肉的香味,味道很好。”

    “全是素?”塔提亚悲绝道。“我给你准备了肉,但最后上来。让大公子先吃完。”昆莉亚低声道。

    “一辈子尊敬你,老妹儿。”塔提亚显感动。维格斯坦第侧头看克伦索恩的表情,见他越过桌上的餐盘,实则在暗中瞥塔提亚的位置,面色仍是低压沉重的,嘴角却隐有扬起,不禁笑而摇头:孩子啊。

    “取你想要的。”维格斯坦第结了话:“我不一直叨扰你了,大公子。”

    他应了一声,收回目光。“这个很好吃。”昆莉亚见他准备用餐,取了果篮里的青果给他。她面带微笑,克伦索恩表情终于松动。

    “谢谢,”他道:“昆莉亚姨。”

    这倒应该是奇怪的:这孩子叫昆莉亚,姨母,算是恰如其分。克伦索恩自幼丧母,对成年女性多有依赖时,只有昆莉亚在身边。他恐对昆莉亚有些母亲的感情,总显温和礼貌。然塔提亚和昆莉亚年纪相仿,他对她则全然是很稚气而不加控制的了。

    他将那青果摩挲于手中。那果实浅绿,一半隐于黑暗中。克伦索恩凝视其许久,恍如从中看出何物来,而终于似只在望着它凝固的颜色。他抬头,正是窗外风起,夕阳坠落时。他面对大厅前侧,身处圆桌主座,然而这偌大桌边终于只坐了寥寥四人,几至怪诞,而余下三人随他一并抬头,便见那置于壁龛中的无面女神像,双手交叠,以无目之眼凝望四人。

    克伦索恩微张嘴唇。他将那果实放下,手指张开;他的手指苍白而生苍青血管,维格斯坦第看着,回忆袭上。

    “——如果你们不介意,维格,昆莉亚姨,”他低声道:“能和我一起祈祷一番么?”

    他顿了顿。为我的母亲。

    “当然。”总理大臣悠然开口,亦张开手指,其上龙鳞若花绽放,布满指尖。他似久待这瞬间:“‘迦林’女王的陨落是一场我们所有人为之落泪的悲剧。”

    他将手放在这孩子的手背上,语气低沉:“很抱歉您的生日沾染这般悲伤,大公子。”

    “无需请求,克伦索恩。”昆莉亚语气担忧:“能纪念厄德里俄斯陛下是我的安慰。”

    “……我不要吗?”塔提亚咽下一口食物,指着自己。“塔提亚!”昆莉亚剜了她一眼。“放下餐具。”她低声说:“祈祷。今天是女王的忌日……”

    妻子和丈夫对望。她们落下的衣袖里展露黑色,白色的鳞片。在彼此的眼中,她们看见旋转的龙纹。维格斯坦第可见她眼中真切的悲哀——二十五年已过,昆莉亚仍为那一夜感到自责。有时她从夜梦中醒来,忆起那雪夜中的月亮,常起身望夜空,直至天明。两人同时开口,念诵《奉经》的最末:“生苦爱怜别生怨,善魂常享永宁安。”维格斯坦第微笑,昆莉亚面露愁苦。两人道:“神授慈威。母亲,佑护所有的灵魂。”

    “神授慈威。”一声音从前座传来,克伦索恩显吃惊,见塔提亚也笼统背了半篇。那红发女人笑笑:“你知道在孛林不背经会被你爸抽死吗,大公子?”

    他面色又暗下去。“喏,我跟你讲了,不是跟我生气。”塔提亚戳昆莉亚的肩膀:“是我提到的什么内容,让他生气。”她点到即止,昆莉亚不答。

    维格斯坦第抬头,见妻子向他无声询问:他们吵架了?

    他摇摇头:不算。

    不算——便是算,克伦索恩从来不和父亲生气太久。维格斯坦第抬头看那女神像,内心不免叹息:克伦索恩的生日是他母亲的忌日,因此无论他身边有多少代行者照看他,他仍只剩下了父亲。他垂目,见克伦索恩已安静进餐,再无余言;无一句关于他父亲去向的询问。他吃得很文雅干净,如他所受的教育一般。克伦索恩是个真正的贵族,无论他身边是否有像塔提亚这样的野兽出没。

    但,更胜于此——克伦索恩是个脆弱的孩子。他已是男人的年纪,却在孩童中都显脆弱。

    维格斯坦第环视四周;他的金眼照映四周,二十五年来,这便是他的任务,事无巨细地考察周遭的一切。这诞辰宴怎不像这孩子生命如今的写照?黑暗,简陋,被很少的梁柱支撑,其中甚有那已更遭怀疑的野兽。他的眼轻轻扫过塔提亚,不太重,不至于使她怀疑。

    尽管他确定,即使她怀疑了,也会装作不知情。二十五年让她收敛了许多,这是她存在于孛林的基础。她改变得如此恰到好处,至于克伦索恩在她身边时,会像对玩伴般对她发脾气,也不会意识到二十五年前,这女人曾割破他的喉咙,将他丢到火中。杀死他母亲的命令,正由这红发女人执行。过去像某种文字里的事实存在,而不在现实的表面上。

    何其脆弱。总理大臣感慨,扶着眼镜。像是搭摇摇欲坠的积木。

    “跟你说个好笑的……”塔提亚抬手道,食物碎裂在口中。

    “你打了别耶茨的儿子?”她说完后,昆莉亚大惊失色。“还把肋骨踢断了,我估计。”她耸耸肩:“但这有什么事?他有龙血。”

    “维里昂。”昆莉亚朝他道:“将那孩子接到堡垒来。他需要治疗。”维格斯坦第笑了笑,尝了口盘中的菜——他实际不是很有胃口。当他过度工作的时候,他通常食之无味:“我相信以塔提亚的实力,那男孩可能已经死了。但他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什么大事。塔提亚是对的,亲爱的。龙血会治愈他,并且塔提亚一定知道轻重,对吗?”

    塔提亚吹了声口哨。维格斯坦第抬起餐具,汁水从上边滴下:“而且,很不幸,无论塔提亚是否知道,别耶茨会知道一个最严重的版本。他迟早会来兴师问罪,所以我没必要再为既定事件烦恼了,你说呢?”

    昆莉亚面露无奈。“吃点青菜,塔提亚。”维格斯坦第说:“尽吃水果是为何?”

    “我一不便秘二不是牛,干吗吃草?”她理直气壮。克伦索恩正埋头进食,闻言浑身一震。塔提亚大笑:“是个粗人真是失礼了,大公子。”

    晚饭很难延长太久:塔提亚进食快,昆莉亚和他都吃得少。桌上显得如雪地里的庄园一般干净。饭后,一如孩童的奇迹,那两人,色彩迥异,隔着代际的差异,已和好如初。克伦索恩同塔提亚在客厅的另一角下棋;塔提亚一窍不通,但她很狂野。她通过反复死亡来记忆,直到她胜了一局。

    “耶!”她鼓掌。克伦索恩捂住耳朵,但暗地里他微笑。他们玩的是暗棋,让新手也有机会胜利,并且可将更多交给运气,而非计算。

    “……陛下缘何不归,维里昂?”

    维格斯坦第站在窗边,见窗户上浮现妻子的影子,二人看向窗外,湖面深黑,更胜夜色。维格斯坦第摇头:“不清楚。他应该已回来了,不知为何耽误。”

    “难道维斯塔利亚夫人病得很重么?”昆莉亚猜测,显担忧。维格斯坦第摇头:“去探病只是个幌子。若真病重,实在太巧。”他低声向她解释:“阿奈尔雷什文发现了大批叛党——连年巡回都因维斯塔利亚坐镇绕过此处,此番非是他亲自出马不可了。”维格斯坦第笑笑:“还不知维斯塔利亚在其中作用几何,处何位置。”

    昆莉亚神色凝重。“夫人有何担忧?”总理大臣柔声问。

    “我怀疑此事同‘环月团’有关,维里昂。”她沉默片刻方道:“北部军团始终显眼,南部军团却始终低调。别耶茨多次强调他们绝不碰南部政务,交留蒂沃阿和维斯塔利亚处理,然而南部军团刚驻扎一年便出这般事,岂不蹊跷?”昆莉亚闭上双目:“况先日陛下刚单独召见过别耶茨,第二日便出发南巡。我那日见了别耶茨,看他面色不善。”

    维格斯坦第沉默不言。昆莉亚挣扎半晌,终将此话出口:“陛下独自出行,将我们二人都留在孛林,恐便是为了防别耶茨。”

    他笑笑。“昆莉亚。”维格斯坦第轻声道。两人交叠双手,双鳞交握,如不言盟约。

    “不必担心。若别耶茨敢发难,便是将‘环月团’连根拔起,对陛下来说又有何难?”他声音低沉:“只是念及旧功,又不愿伤民根本罢了。好容易从那十年灾害中回缓,何人愿见战争?”

    他同妻子对视。“况且我不便出行——你若出行,我一人在孛林,实在不安定。”他自侃道:“我可不如夫人孔武有力,一旦遇事,这无翼龙身实不便利。”他轻拍她的手背:“你我二人共镇孛林,方是最佳之选。”

    他说罢眼望山远处,面露笑容,正在塔提亚语露懊恼之时:“又输了!”

    维格斯坦第看见远山处黑色的云影。他想到一事,悠然开口:“许只是天气之故,昆莉亚。五月是阿奈尔雷什文的暴风季,若遇了海滨飓风,实不易返。”昆莉亚点头:“可能。”

    “——啊!”

    两人同时回头,瞳露暗光,因听客厅远处传来声痛呼。“塔提亚!”昆莉亚呵斥道。

    “不是我!”塔提亚申冤。维格斯坦第低头,只见克伦索恩紧握右手,透明血水从掌心滑落。

    “怎么了?”他上前查看,欠身向克伦索恩,见他神色复杂,隐有痛色。“没事。”克伦索恩嗫喏道:“被划到了。”他微动眼神:“棋盘。”

    维格斯坦第皱眉。这察觉到有何种无法解释之物存在这个观点里:棋盘划伤了他。但先前他看见的那团黑云已在膨胀,空中传来声雷鸣似的爆破声,而他的目光划过棋盘尖锐的四角。

    一声龙吟。他让这论点成立了。堡垒鸣响号角:龙至。

    克伦索恩的眼睛看向地面。“一道划伤而已。”塔提亚挠头:“放轻松就不痛了。你怎么划到的啊?”

    昆莉亚到窗边看,她面色沉重。

    “不是陛下。”维格斯坦第听她道:“维里昂,是蒂沃。”

    总理大臣微微皱起眉。“她还怀着身孕,如何化龙而至?”二人抬头,只见那龙影似海中巨鲸,盘旋在堡垒周遭,吼声凄厉,面色俱是凝重。

    “哪来的水——哇!别开窗!”塔提亚叫道:“下雨了!”

    下雨了。维格斯坦第睁开金眼,只见窗台上风雨交杂,雨幕中,一女人的身型缓缓升起,身材矮小,曲线明显:她带有身孕。

    “蒂沃?”昆莉亚道。他心中警钟大作,竟生出几分祈愿来,但那愿望的成型比破碎要慢。他未能抓住。

    “昆莉亚。”来人道,又转头:“维里昂。”她面色疲倦,可见风雨兼程。

    蒂沃阿,劳兹玟的巨龙道:“陛下失踪了。”

    塔提亚的声音戛然而止。失踪?她道。“你不如说他死了呢,失踪……”

    “这是真的。”蒂沃阿严峻道:“我亲眼见他飞至阿奈尔雷什文和劳兹玟边境的‘迷宫山’处从空中哀鸣坠落,跌入山谷。维斯塔利亚也可证明,我们已组织当地居民寻了一日,渺无音训。”

    “‘迷宫山’?”维格斯坦第蹙眉思索:“我听闻那处山脉地势险峻,层次复杂。只寻了一日无果恐不能下定论……”

    “维里昂。”他的妻子打断他,面色苍白:“关键是——陛下为何会从空中坠落?”

    三人——三只巨龙相视无言,直到房间左侧传来那先前已有的哭叫。

    “我不是故意的——”一孩子的声音哆嗦道:“我只是伸了一下手……”

    “克伦索恩!”昆莉亚赶过去。克伦索恩蜷缩在地上,彻底张开了手,众人见他手心的深伤。“这不是你的错!噢……”昆莉亚心急如焚,将他抱在怀里:“没事的。没事的。手会好的。”“……爸爸。”他哆嗦道。

    昆莉亚面露伤感——她回忆起从前。“你父亲会没事的,克伦索恩。”她安慰他,龙鳞肉眼可见地从指尖涌起。

    “环月团,维里昂……”她回头,声音染上愤怒,暗色从她瞳孔中升起。“还无定论,亲爱的。”维格斯坦第道,然声音也浸没思索中。

    “多谢你,蒂沃。”他转头对蒂沃阿道:“先去休息罢,别动了胎气。”房中,风雨气息穿梭,维里昂抬头,见那无面女神像似有神一般,衣袍如随风舞动。他凝神而视,听那孩子的哭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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