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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塞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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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辉伊文’(藤),‘桂伊文’(苔),‘落伊文’(萝),‘笪伊雅’(叶),以及‘瞒雅’,‘花’,组成‘迷宫山’林域的五个形状莫辨的星芒。山上无雪,空气亦清新不薄,然连边居民代代少登其上,盖因植被过度茂密,而五峰各有以其名所归的乱花奇阵,其中游玩生长野兽众多,曾有山民与熊豺虎豹遇见,称兽行其间竟如人一般,赏玩山中花色,只是这美景似终不属人,而独属这嘴爪俱利的四足生物,众人便也识相退却,善用山旁开阔大道以经商乐业,只刻下‘迷宫山’这名阵,而将这五座山峰,留于上天所选之真民了。

    直到——大约——十五年前。

    那是一年春夜,劳兹玟内陆荒漠中可见那巨龙俯卧红岩之上,于春风中微合双眼,隔大裂谷,蔓河彩虹浪涛滚滚东来,纳西塔尼舍原野焕发翡翠绿意,已至日熄安睡之时,众居民却从家中走出,望那巨龙所守山岩之空洞中,明月如宫,满如圆盘,从那裂缝中出现,众皆赞叹。

    劳兹玟的荒漠,以朱砂似的红岩闻名,居民见那月亮几贴地而行,染上层赭红的明光。数人称美,认为其姣润似人之面颊,亦有人暗自心悸,回到家中,惶恐入眠。

    第二日,从藤苔萝叶花五峰方向各来了两个旅者。五向各二人,足足十人——后日五峰居民于近衢相会,竟发现这访客是同一日,同一时来的,体态各异,却无不有微微隆起的腹部,如刚付生产。这十个新产的孕妇跋涉远来,出生各异,虽然风尘仆仆,却面无疲色,更不见新母的虚弱,问及来意,十人竟像是众口一心,道:她们是来寻女儿的。

    “我来找我的女儿。”那妇人道:“我在月宫中生下了她,像滴乳液,她落到了这山里……”

    居民惊骇,风言语论道持续了数日——岂能不惊讶!这十个妇人来自天南海北,出生显然不凡高贵华丽的,富贵满身而珠光宝气的,贫寒瘦弱而衣着简朴的,面容绮丽而气质姣好的,粗暴凶野而强大健壮的,发白胜雪而金眼璀璨的,红发蓝眼而肤色棕黄的……无所不一,无一一样——在同一天,同一个地皮——找同一个东西。

    她们前一晚上生下的女儿:月亮是骗不了人的。所有居民都看见了那迫地的月宫,庞大清澈,沾染血色。众妇人道:就是在这月亮中,我生下了她。我的女儿,她是世上最纯洁,最温柔的事。她没有给我任何痛苦,唯有融为水一般的清洁舒适。我此生不曾如此欢愉。她们眼中映出那轮月亮,使亲眼所见的居民胆寒。他们不敢在众人前说出这句子,而只能对自己喃喃:

    莫非这十个女人,生下的是同一个女儿?

    荒唐!

    但,不管是妄念痴念,还是疯癫恣意,最关键的是——居民劝她们:这可不能上‘迷宫山’啊。‘辉伊文’的藤蔓让你窒息,其中毒蛇缠绕难迷;‘桂伊文’的丛林四处相近,人进去便消失踪影;‘落伊文’的紫花弥漫烟云,人在其中死去也是欢欣;‘笪伊雅’的林叶藏着无数兽爪獠牙,它们吃了你,像我们吃雏鸡。‘瞒雅’?噢。‘瞒雅’是一切的总和,那生果的绽放之刻。它是迷宫的精髓。你再不会回来,也难以将它忘记。

    “不。”但那些妇人说:“不要劝阻我。我会找到我的女儿——向她表达我的谢意。”她们显得很有自信:“她不会伤害我。”她们道:我们的母亲,她有世上最纯洁的心。

    居民迷惑了:究竟是母亲还是女儿?如循环之水,衔尾之蛇,这周而复始的生命轮回使他们无言反驳。最终,这十个妇人还是从五个方向,各自上了山。她们带着礼物,像是车马琳琅的朝圣者。贵族带了布匹,裁缝带着针线,战士持着宝剑,工匠拿着锤钉,商人带了鞋子,教士揣着纸笔,仆人端着餐具,农民背着粮食,屠户拉着牛羊,一无所有者带上虔诚的心——十个刚生产的妇女,成了‘迷宫山’近百年来头一批挑战者。

    她们会死的。居民们得出结论:她们再不会回来了。经日的狂欢就此结束,居民带着各自无从安放的心思回到家里,将自己安置在睡眠中,囫囵愿此事过去。

    再怎么说,这不是他们的错,不是吗?

    一月余后,妇女们回来了。洁净,平和,显疲惫而心满意足,唯有眼角泪痕,言说一二损伤;依依不舍之情残留妇人脸上。

    “我们看到了那孩子。”她们道。“我为她缝了衣服。”裁缝道。“我替她梳了头发。”仆人道。“我带了羊羔给她,但她将它们尽数放生。”屠户说。“我给她打造了木屋,能给她遮风避雨。”工匠道。“我用藤蔓给她编织了草鞋。”商人道。“我替她穿上了衣裳。”那贵族道:“她如同梦一般美妙。”

    “我写下了月亮中的传言。”教士说。她们个个言语澎湃,众人无能打断,只看她们各寻马匹,恍惚决绝,面带泪水而笑容满面地离开。

    “等等啊!”居民们伸手:“好歹说说,你们是怎样穿过这‘迷宫山’的?”

    他们从未知道。这些女人,许多年被认为不过是发了癔病的疯子,从未真正进入其中过,离开时告诉他们:她们不知道来路,或者去路。她们的女儿指引着路,使她们在‘瞒雅’的山顶见到了那女人。是的,她们道——她们所生的不是一个婴孩,而是一个柔软的女人。一个人生出头,一个人生出手,一个人生出腿,一个人生腹部。十母所生,终成一女。

    “别去找她!”教士离开时说:“你们见不到她!”她打了个哆嗦:“她是个了不得人物的女儿——十五年后,她的父亲会来寻她!”

    她哭着离开了;她留下的纸上,写着让人看不懂的话。她哭道:“可怜的女儿!”

    这些女人再也没回来过。同年,有山民上山探路,终日不返,后被发现昏迷在出山口。同去接的人往林中看去,依稀可见一白色的影子,幽幽地望着她。胆大的,走近去看,却被一声咆哮惊退。“老虎呀!”众居民扛起那昏迷的人,忙不迭地跑了;又是数年,一猎户上山,言说见到了一年轻女人,她:带着一只虎,一只熊,肩上飞舞只尾羽极鲜艳的极乐之鸟,显年轻而轻盈,不似真人。那猎户言说他隔林同这女人相望,见她微笑。

    她有双绿色的眼睛。

    十年,见她的人多了。居民称这女孩为,‘厄文’——十。又或者,‘灵’。第十灵。她从未出过这‘迷宫山’,而这林域得到‘龙牢’这称号,又是许多年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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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五月的清晨,两只巨龙来的时候,居民说:“前夜晚上不曾感到任何事物坠落。”

    暴风天,众人都睡得很早,若曾有何物,她们道——那也是同水一般轻盈之物。那两个巨龙,因心焦疲倦,难掩面上的鳞片,其中一个还怀了孕。“这山体之后有什么?”她问。众人被召集在‘辉伊文’山的北面,天空明朗,她指着这座山。她的口音和语调都显十分古怪,似不常开口说话,后日居民得知她便是那夜晴时她们得越过荒漠所见,卧石而眠的巨龙,显十分惊愕而不惯,因为那巨龙之影如此庞大,而这女人身材娇小。

    “没人知道。”居民回答,对于那问题:“这是‘迷宫山’,大人。我们祖辈都没有能穿过这山,到其中去的。”

    二龙对视;那高个女人显更气定神闲些,然面有倦色。她们避开人群,在路边商议了片刻。

    “他若安然无恙,此时应该已出现了。”蒂沃阿皱眉:“恐是伤重不醒。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

    高个女人摇头。“但情形如此,孛林恐是比我想象中更不太平了。”维斯塔利亚端详这座山体。

    “我化龙入内查看一番,你便在这等待罢,蒂沃阿。”她柔声道:“莫伤了孩子。”

    不时,龙影又腾空而起,居民赞叹,出屋来看。这是个偏僻地儿,不管是十年前,二十年前还是几百年前的名事都如同传说,这恐是她们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变成龙。有些孩子见了那模样就哭了——他们以为那个高挑的女人死了。蒂沃阿进屋休息,感胃部恶心,她正手捂额头思索此事,忽见一猎户模样的男人,脸无惧色或惊奇,只有一种感慨和恍惚,对着维斯塔利亚曾站方向出神。

    “厄文?”他道。蒂沃阿起身到他身边。“您刚刚说了什么?”她伸手。那男人弹开了,似从梦中醒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他猛然说,重复数遍:“我不知道。”之后推搡人群离开。蒂沃阿抬腿欲追上他,然有身孕的确不便,先前化龙赶来又消耗太大,只能暂且作罢,静坐观察。

    维斯塔利亚去了近三个小时,回来时先前所穿的长袍已遍布土黄深青的污泥,绾发俱散,神情近乎狼狈,对她来说着实不常见。蒂沃阿记得便是在二十五年前的‘燃湖’之战,她穿着被火烧一半的白袍回到堡垒时,也是姿态优雅,显游刃有余。

    “沼泽。” 维斯塔利亚道,顺带告诉了当地居民‘迷宫山’内的宝藏:“这五座山中间是片巨大的沼泽。”

    余下的,便是不能告诉居民的了。她迅速带上蒂沃阿离开,对于居民的猜测和关于‘巨龙秘宝’的流言蜚语毫不在意。毋宁说,这猜测对她有利,任何疯狂的滑稽的猜测都可以允许,只要没人猜出掉在这里的‘宝贝’是国王本人。

    “凭我们是找不到的。”她们走到驿道上,昨夜雨过后的凉风吹开维斯塔利亚的长发,露出额间的龙鳞,她和蒂沃阿互相搀扶着,实则令人暖心:最年轻的和最年长的巨龙。蒂沃阿从来不和维斯塔利亚很亲近,因为她一直记得二十几年前那些事,以及,说来显得渺小而尴尬的——她们之间夹杂的某个男人。让蒂沃阿想起这份青少年时懵懂的爱慕如今变得复杂至此几乎是残忍的,而维斯塔利亚令她想到那个词,‘复杂’,本身。

    “此事必须上报孛林了。我们要找一个更擅于力气的人来。”维斯塔利亚平淡道,没人能猜到她面下的沉重:“我进了山中,寻不到地方降落。从空中只看见绵延的大沼,但无任何龙影,人影。沃试图在沼泽上降落,这简直不可能。一旦碰到,龙身就会沉没,我不由想……”

    “……他沉了下去?”蒂沃阿皱眉。维斯塔利亚笑笑:“自然不是不可能。他比我要重。”

    她沉思。“这座山本身就很奇怪——我花了很久时间回来,不是因为我在搜索,而是因为到了山中我便失了力气。我不怀疑方才我差点就失去了意识,若不是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化龙了。实在惊险。”

    “并且,”维斯塔利亚道:“为何居民会没有听到声音?”

    问题飘散风中,无法得到解答。蒂沃阿看见阳光升上劳兹玟的正空,正午逐渐炽烈的阳光渗入她不解的眉头中,她抬头,见维斯塔利亚温和地望着她,手指那仍有洁白的位置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知道你很焦心。毕竟是你孩子的父亲。”她柔声说。“不是这回事……”蒂沃阿摇头:“若他失踪了,受害的岂是我一人,我一家?”

    但维斯塔利亚是对的。蒂沃阿闭上眼,尽管国王无意征收留着他血的孩子,那两个孩子却需要一个父亲——去镇压他们。她在黑暗中看见自己的家庭,领地和那曾经对她来说都大得无法想象的问题,思及这突然的后果。她的头脑还未能清晰地接受这件事——国王——遭遇了不测。

    也许那就是个错误。她不由颓唐想。“看上去你最近过得不是很轻松?”维斯塔利亚轻笑道。“一如往常。”蒂沃阿回答。尽管她们这天气氛不错,她不敢在她面前露出什么破绽。“我会前往孛林,维斯塔利亚夫人——不用担心我的身体。”她定了定神,道:“请您留守南部。”

    “好。”维斯塔利亚对这安排没有异议:“我会封锁南部的消息。”她们分别时她嘱咐她:“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只能告诉维里昂和昆莉亚。少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安全。一旦知道他失踪了,‘环月团’的那些野狼便会群起而至,恨不得将那男孩分食。”

    她似乎思及了什么,笑了笑:“不过,若真是如此,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在考虑什么……”

    她再没多说。双龙分别,一人向南,一人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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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陛下是在那‘迷宫山’的正上方坠落了,龙身向下,被你和维斯塔利亚夫人二人共见,对么,蒂沃?”

    维格斯坦第听完了叙述,端给蒂沃阿一杯茶。先前昆莉亚已为她去取了换洗衣服——三人都决定应让全堡垒的人都少见蒂沃阿,使尽量少的人能做猜测。“抱歉,我考虑不周,还是让哨兵发现了。应在郊外便去了龙身来的。”蒂沃阿道歉,维格斯坦第挥了挥手:“你怀着孕,岂能再受凉?正好道你是受陛下之托,来为大公子祝贺生辰的。这不要紧。”

    “当地居民未听到任何响声?”昆莉亚已坐到维里昂身边,关切望蒂沃阿。她点头:“我也觉得甚是奇怪。”

    维格斯坦第沉思片刻。他转头问妻子:“夫人化龙更多。依你的经验,此事该是如何?”

    昆莉亚面露难色;另一角度来说,应是苦涩。她没有任何乐观的猜测:“一可能是暴雨太大,掩盖了声音,但此委实不太可能。龙身迫近孛林,整个城市都能听到那响声,如昨日蒂沃来时,何况是坠落谷底?二来……”

    她摇头:“二来便是坠落时褪了龙身,人身坠地了。”

    维格斯坦第面露沉思,蒂沃阿则面色惨白。她方才洗了头发,发间水湿淋淋,更显面色苍白。“这样高的位置坠落,饶是我们也必然粉身碎骨。岂能……”她不说了。昆莉亚伸手握住她的手。

    “我立马随你出发搜寻。”她安慰她:“不要担心。”她丈夫正低头,忽插入话来:“维斯塔利亚夫人入山搜索了一阵,不曾见任何痕迹?”蒂沃阿点头:“是。”

    她又原本地将维斯塔利亚入内后的样貌和遭遇讲了一遭。维格斯坦第点头,放低声音,同她们二人说:“我建议二位先不要离开搜寻。”昆莉亚面露困惑:“为何,维里昂?”

    他苦笑:“我虽也心急如焚,不过依维斯塔利亚夫人的经验来看,何人去情况不至于有太大不同。若不是她是此案共犯,故意欺骗,那这山体必然是有蹊跷之处。倘若陛下安然无恙,他不日自会返程。‘迷宫山’对常人来说或有困难,陛下是水原的真龙,便是把这山翻过来,也能寻条道出现。”他顿了顿。

    蒂沃阿眨眼,昆莉亚也面露异色。“——毒?”她低声道:“你这么一说,我倒记起来前些年有一例相似的,在盖特伊雷什文叛乱时。”维格斯坦第点头:“正是。那龙飞到一半坠落了,因中了对龙来说也难耐的剧毒。”二人对视,维格斯坦第道:“米涅斯蒙的毒牙。”

    “但若如此,能有机会下毒的岂非只有维斯塔利亚一人?”蒂沃阿失声道。“确有可能。”维格斯坦第不否认这想法:“然而为什么?”蒂沃阿喃喃,不久后她又自我否定:“不……上一回她就是最后一刻倒戈的。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维斯塔利亚的龙身是和米涅斯蒙的龙身有几分相似。”昆莉亚叙道:“但她的特性,鳞片和龙牙的状态从未被交付研究院。陛下同意了她的要求。”维格斯坦第笑:“他确实向来对她有几分优待,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她作乱的理由不大。这对她来说没有好处——上一次,是因为她看出了陛下会赢。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米涅斯蒙的龙骨龙牙都封锁在研究院保管,除陛下本人亲授特权无人可取,但这并不绝对。”昆莉亚交叠双手:“……你觉得外人取到它的可能性有多大?”

    维格斯坦第叹了口气。他闭上眼。

    “很大。”他承认了,面带微笑;蒂沃阿面露惊恐,他这微笑是为了安抚她:“米涅斯蒙的毒牙从最开始就未能尽数归于管制。‘燃湖’之战时散乱数量实在太多,而只有要龙骨将其磨成粉末,极易藏匿。这些年来‘环月’几乎已将它用作公然的处决和暗杀手段。”维格斯坦第柔声道来:“——然而陛下从未公开追责的原因,虽出于必然牵扯过广,伤筋动骨,二是因为……”

    “它其实伤不致命。”昆莉亚向蒂沃阿解释:“我自己便中过。这毒极烈,仍痛,但已不似从前那般骇人。”维格斯坦第点头:“正是。米涅斯蒙已死,白龙心无主,这毒失去了其中枢核力,对常人小龙来说有奇效,但对巨龙而言绝不难缠。这毒牙奈何不了陛下。”

    蒂沃阿深吸口气。“那么毒发后褪去龙身——坠亡的可能性,是否存在?”

    她颤声道。昆莉亚面色不佳,维格斯坦第苦笑:“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实在很稀薄。蒂沃,我曾亲眼见过他在我面前被切成肉沫,只剩一只手,仍能化龙而出。如何生已经不是他考虑的问题,如何死才是。”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面有鼓励:“此事诡异之处在于何以恰好在这座山附近,且坠落无影。”

    昆莉亚沉默片刻。

    “维里昂,”她之后开口:“有没有可能是陛下故意的?”

    蒂沃阿转头。维格斯坦第面露笑容:“并非不可能。”他敲敲桌面:“在大公子生辰这一天,众人都以为他会回来,更易起疑。”

    蒂沃阿向后倒去,看着二人,语气微弱:“原来维斯塔利亚是这样考虑的。”二人转头看她,只见她面露苦笑。

    “若是你或者维斯塔利亚,故意失踪以试探‘环月’的反应,我尚且能理解。”她低声道,声音逐渐颤抖:“但若是……洛兰……我实在难以相信,他会在做这件事前不曾告诉我们。”蒂沃阿低下头:“他会用他儿子的生日来引人注目。”

    她反应如此,昆莉亚难掩歉疚。“……怎么不是呢。抱歉,蒂沃。”维格斯坦第也欠身致意。“我理解你的想法,蒂沃。他一向重感情,只是此事实在诡异。”

    三人相对无言片刻,直到维格斯坦第放下书案,从桌边起身,对桌旁二人道:“陛下的去向固然值得忧心,但对我们三人而言,更能掌握,更因把握的,还是‘环月’的反应。我建议二位先暂留孛林,查看两日‘环月团’的动向,以探他们在其中处何状态。若陛下无事,自然平安,也能试探团内派系立场,若陛下……”

    他的话被窗外一声音打断。第一回,总理大臣的表情确实变了——窗外传来两声号角。

    龙至。

    “怎么回事?”昆莉亚起身:“陛下回来了?”

    “不。”维格斯坦第摇头,转头看蒂沃阿,见她也是面色苍白。“昆莉亚,请你去找克伦索恩,一定保护他安全。”

    维格斯坦第面色严峻,昆莉亚也反应过来发生何事。蒂沃阿手捂腹部——维格斯坦第搀扶她。“抱歉。”她喃喃道:“抱歉。”

    军务大臣飞身出门——维格斯坦第和蒂沃阿留在原处,似等何事到来,果然,不久从堡垒大厅传来声呼喊,道:“维里昂!”

    别耶茨。维格斯坦第认出来。那呼声不停:维里昂! 中部军团长高呼道,整个堡垒都可闻这暗含险峻的声音:“维里昂!总理大臣何在?我有急务报告!”

    他以报告秘密的语言,说出这意愿全堡垒的人都能听见的事:“陛下失踪了!”

    蒂沃阿发出干呕声。“你留在这便是,蒂沃。”维格斯坦第低声道:“我一会回来。”她摇摇头:“这是我的问题,我要自己去解决。”

    于是二人便一道下去了,沿着梅伊森-扎贡阴森的黑墙。那会客室在七楼,曾经的女王大厅,如今已收为私用。

    “他们一定是看到了。”蒂沃阿低声说。她没有说,‘他们’,是谁,维里昂却已猜出来。果不其然,当他到了二层阳台上,便看见那石柱所撑的大厅里已站满了人,身上都滴着水。雨从屋外飘落,仆从藏在阴影里,不敢来这猩红的光中——一整个大厅的龙。

    总理大臣走入人的视野中,更上方,国王的继承人已从阶梯上赶来,面色虚浮,身前压着两个影子,防止他摔下去。

    维格斯坦第看见,整个中部的‘环月’军官尽数而至,朝他抬起被鳞的面孔,其中不少已同他有二十年交情,二十年的熟悉。我很想你,耶能。他暗笑道,对这名字的主人生出了几分兄弟般的亲切。若你还在,是否情况更好?

    不。他否认了这想法。若他还在,事情不会变得更好,因为人不胜于命运。哪怕身负龙心,也别无改变。

    蒂沃阿站在他身边,恍惚地向下望。

    “母亲。”一声音道,从大厅中间传来。‘环月团’的老兵多是银发金眼,因来自极北地带,然有两人站在大厅中央,被众军官围绕似其中心,却是中部人的长相。

    这是两个年轻男人,约莫二十三四岁,模样很像,是对双胞胎,一个显沉静,腼腆些,另一个则显著活泼张扬。

    “母亲。”双胞胎中那更活跃的上前一步,对二层的蒂沃阿伸手道:“我看见父亲坠落‘迷宫山’地域。你去寻了一日未果,这是真的么?”

    蒂沃阿不能回答——她的责任——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似乎对她的身躯来说太大了。她摇摇头。

    “不。”她挣扎道,勉力维持声音:“还无定论……”

    “维里昂!”维格斯坦第转头,见别耶茨抬高声音,对他叫道:“幸亏是二王子和三王子来寻我,我才知道这件事,你秘而不发,不派军团去寻找,而靠两个孱弱的女人,是想将陛下生生逼死在那山里,你好控制那男孩,做摄政王么?”

    “我方才知道此事,别耶茨。”维格斯坦第冷声道:“别让我发笑。我对做摄政这苦差事没有任何兴趣。”他上前一步,看着底下的军官,和那两个年轻男人。他见到他们有父亲的绿眼睛和母亲的容貌;他们的身量,也显然继承了高大的父亲。

    总理大臣笑了笑:“倒是你,别耶茨——我倒是想问问,达米安里德殿下和达米安费雪殿下到了孛林,怎么第一个来找的是你,而不是我?”

    “那要问你自己了,维里昂。”别耶茨反唇相讥:“也许你偏袒恶毒的名声已远播四处?”

    蒂沃阿再难支撑,向一旁倒去,维格斯坦第伸手将她扶住。“母亲!”双胞胎中第二个,那更文静而沉默的达米安费雪跑上来,到自个母亲的身边。维格斯坦第见他抱住蒂沃阿,神情关切。

    “对不起,母亲。”达米安费雪低声道:“是不是不应该这样?我只是太着急了,便同哥哥一起来了孛林……父亲有没有事?”蒂沃阿摇摇头。她伸手抚摸儿子的脸:“费雪。”她低声道。

    这年轻男人抬起头。维格斯坦第感到错愕:他看见的分明是张纯洁的脸,这周遭的气氛却如此阴森,如同无情的浪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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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否故意?他是否是在试探?

    他已计划好。

    猜测如此——任何猜测对他来说都太多。

    他向天伸出手。回忆又来,似那地下河的山崖上,他的断手没能握住任何事物。他坠下山崖,在空中失了控制。龙惧于天,似鸟迷失在这世上最自由的囚笼中。

    雷光照亮他的脸,那绿眼中盛满悔恨歉疚,苍天似海,将他淹没在这邪恶的浪涛中,无穷无尽。那罪恶灌入他的四肢百骸,鳞剥翼去,恶业如石,拖着他沉沉下坠。

    进入黑暗之中。

    何物从空中坠落,只像雨水磅礴,无何特别。他溺进沉沼淤泥中,身骨全断,心脏猛烈跳动以补全,那泥污进入口鼻之中,一夜之中他恐窒息十余次,尚无休止。泥沙拖他下沉,浑身肉鳞顽固抵抗,雨开黑发,血染白花。一夜涤荡千年的记忆,他昏沉失了意识。

    雨停了。雨水在林间形成浅河。猛兽停在河边,弓身一跃。

    林虎跨过雨河,载着一个人。虎的煌煌之眼自林间浮现,身后跟着一似人的身影。尾羽绚丽之鸟停在虎的头上,朝前扇动翅膀。她们停下,便在离这山中大沼百米之处。

    “——啊。”她说道:“去那儿一趟,好不好?”

    手拨开林叶似拨开帷幕,露出这年轻女人的脸。黑发如瀑倾泻,她眨了眨那绿色的眼睛。

    “我看见昨夜好像有个东西,”她道:“从天上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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