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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oever wishes to per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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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格斯坦第和塔提亚遇见,寒暄完毕,后者第一句话便是:“你走错坟了。”她左手捧那巨大花束,右手指身后,道:“第一座是平民坟墓,阵亡将士坟墓在后头。”维格斯坦第愣一下,复上笑容,灿烂道:“还有这般讲究?看起来都状貌相似,我还研究了好一会。”塔提亚点头:“买了票,给你地图。你没买票罢?”维格斯坦第赔笑:“可不是。皇帝陛下带我进来的。”塔提亚瞥他一眼,酸道:“噢哟,贵宾通道哩。”说罢迈步向前。她一走,不曾想维格斯坦第手臂竟动,向她腕边来,塔提亚敏捷后退,二人隔两碎步面面相觑,她瞪大眼:“你莫不是想敬老尊长吧?”维格斯坦第悻悻回手,略扶眼镜,道:“看你身体硬朗,我心里特别高兴。吃了蜜似的甜。”他再不提要搀扶她这老体,二人并肩而行,那花对着他,洒土散香,她看他来祭坟两手空空,手一挥分他一半,二人作左右相对,好生气派,向上行,分与这孛林来客的一半杂乱无章,他走得踉跄,然眼还关怀备至地看着塔提亚,事后问了,果然是在孛林多和老妇相处,已是老年妇女之密友,黑湖畔年年作伴,心生恻隐。塔提亚敲他个健全的暴栗,终使这迷幻移情烟消云散。维格斯坦第感激涕零:白首逢故人,他乡遇故知,大喜至甚!

    “她还是年轻时那鸡零狗碎样。”诗妲库娃要评了。

    两人向前,到雕塑左侧两棵高大细枝的枯树前,塔提亚手指,道:“就这了。”她上前将花放枯树之间,正对其后石碑,维格斯坦第依模跟进,极轻柔小心地将花放在前一束旁,成一对称的乱花之尸。塔提亚叉腰站立,见他弯腰俯身,抬手胸前,上边垂一串念珠,拜了三拜,除此之外再无献礼。她便挑眉,问:“你大老远来,拜自己的老婆,也不带个礼物?”维格斯坦第抬头,面上但无尴尬,只有羞赧,塔提亚便知道事有蹊跷,只见他略低手到自己胸前,往衣里探,嘴中还柔和歉道:“带是带了,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空气中散开阵金黄的香气,两人对望,那烤得熟透松烂的土豆包了张透明油纸,被从怀里取出来。维格斯坦第显很谦虚:“带食物来祭拜,固然不合道理,然而我思来想去,恐昆莉亚看到土豆,还会高兴些。绝无怠慢之意图。”他打量她面上表情,看她嘴角下垂,眼神瞥地,道是她生气了。塔提亚手扫剑柄,手指弯曲。

    她也从兜里掏出个土豆来。人影浮在那巨石上,风吹衣袍,阳光迷眼,诸景辽阔不已,二土豆对视,塔提亚道:“早上起来烤的,还有热气。”她说罢坐下,招呼维格斯坦第落座,又抬手向后,像同谁示意,她先吃,不等了,唇已经碰到那地薯,嘴中道:“趁热吃吧。”

    维格斯坦第苦笑一下,停片刻,也缓落身,到她身边。塔提亚专心吃食,心道这土豆确实烤得好,谁吃了都喜欢,侧目看身旁之人,只见那男人同苦瓜般盯着手上的土豆,似跟它有些仇怨,目光风起云涌,复而微笑,终于一笑泯恩仇,也埋头咬了口,细嚼慢咽,吃相文雅,终评道:“味道还不错,我在路边买的。”他吃两口,还是转头来跟她说话,眼神很清澈,绝不像他这年纪人应有的。

    “你知道么?”他同她说:“如今孛林都鲜有热食了。”他抬手中土豆,端详它一番,解释道:“我先前已吃了一个,烫得胃里十分难受,舌头也发麻。”塔提亚点头敷衍,边吞边回:“定是你这个年纪还越活越年轻的秘方了。”维格斯坦第笑:“那倒不是。你没听过么?这都是托了‘常青’大公,克伦索恩的福。如今上孛林来请他治一次病,延年益寿,去病消灾,都要万金,便是如此,仍是络绎不绝。我原先以为早可退休,到如今还从早到晚忙得身不沾椅。”塔提亚抬头,瞪他:“你骗鬼呢。哪有人进的了孛林?”维格斯坦第摇头,显神秘莫测,终于有些老态:“你是不关心时事了。走北路,进孛林虽不容易,给金足够,也可通融。诺德人来得多,且愈发多了。”

    她侧脸瞧他,见那脸上不言之声,远超原意,忽觉晦气,低头大吃几口土豆,道:“不关心。烦了。”她不看他了,反听他笑,下一刻就感阵冰冷呼吸凑在耳旁;维格斯坦第的生气是冷的。

    “你好狠的心,塔提亚。”他仍笑道:“当年你来孛林,一句也没提她。”她抬起眼,上下扫他两下,似望他检点,皱眉道:“我们当年说啥了?”维格斯坦第摊手数:“‘真史’,‘性别’,‘屠杀’,‘人’。”他说完了,抬头看她,总结道:“我们讲了讲我们作为人灰暗的未来,一如既往吵了会,再没然后了。”塔提亚点头认可:“你记忆很好。”她挥手,吃了最后一口,道:“我没说,你就不知道了么?她要活着,哪会不跟我一起来?”他点点头:“我猜出来了,所以没问了。”

    她忽抬头看天,双手交叠,顿了顿,道:“你也别怨我,一来我当时脑子乱,二来……”

    “二来?”维格斯坦第柔声问。她咧嘴:“二来我傻。”

    她站起身,维格斯坦第便也随她起身,两人对面站着,她大大咧咧地张着腿,一股脑对他讲了,条理清晰,将她这一生如稀泥般拍进土里,略无怜惜:“争功名,争武力,争心强心弱,争个生死输赢,争男女孰强。”她耸耸肩,斜眼望喀朗闵尼斯展开的金图,漠然道:“其实这普天之下,是女是男,心强心弱,都是一样。我跟着人一块争来争去,为混口饭吃,就是傻。”她拍拍手:“我就不该掺和这事。所以你说诺德怎样,孛林又怎样了——这王嗣又你争我斗,指不定还有诺德在背后撑腰,全与我无关。我拉倒了。”维格斯坦第瞧着她笑,说:“你老了,塔提亚。”面上甚有怜惜。

    两人同行向外,又经过那荒芜绿地,维格斯坦第感慨:“我觉得我妻当然值一座武公祠,未想到埋在群葬场了。”塔提亚被这话逗乐了,道:“建大墓给她,她睡都睡不安稳。”不谈那扫兴玩意,她就来了兴致,跟他解释:“当年我跟她一起跑,我跑前面,她跑后面,摔了一跤,被厄德里俄斯直接吃了,就在我眼前。”她说着又笑,满脸皱纹都泛光:“武公祠!她武艺哪都不如我,大半辈子都靠着那颗龙心,博了个沉稳有能的名声。我就说树大招风,后来,好了,龙心没了,又变回那个做啥都慢半拍的土豆了。”维格斯坦第面容平和,只听,不反驳,说:“你倒记得清楚。”她抹了抹鼻子,嘟哝道:“清楚得很。我想,当时拉她一下就好,想了十年。”

    她哆嗦了一下;不知为何,赶紧驱散这感觉,偏头看维格斯坦第:越看,他那张半点不老,泛着银光的脸,就透出无尽的诡异来,隐约飘渺,过去的记忆争相敲门,她背对那水闸站着,以万钧之力将它挡在外边,冷汗淋漓,面上还笑得没心没肺的,问:“你呢?良心还过得去?”维格斯坦第摇头:“近来好了,最初几年难熬。”他抬起手去接阳光,手比那光还白,解释说:现在孛林夜长,平日都见不到光。他道:“每晚都哭,哭得昏天黑地的,又不敢被发现了。因为我解释不出原因。”塔提亚笑笑:“你为谁哭,你最知道。我妹子做你老婆可遭罪了,你对他老拉家人比自家人上心。”

    “你这什么说法。”维格斯坦第哭笑不得。二人走到那墓园门口,她手插兜里,问:“所以那独苗苗呢?”她往后努努嘴:“也不来瞧瞧他妹?”维格斯坦第和门童道谢,偏头看她,回:“克伦索恩明日才到——孛林事务确实繁多,他脱不开身。”他面带苦笑,但很宽和,对她说:“你也莫将他再当孩子。如今他早可独当一面了,他驾驭了那颗王心,不是那颗王心驾驭了他。”

    塔提亚照臭不误:“还是什么好事了不成?人都不是了。”维格斯坦第不能反驳。两人在‘天使’大道尽头分开,维格斯坦第回身看一眼那举剑雕塑,一言不发,又看塔提亚,更专心,也更关切,道:“你明日也来罢?又是三十年不见了。克伦索恩肯定也想见见你。”塔提亚面露嘲讽:“每次都是这句话——他咋这想见个出生时差点把他弄没命的人呢?”维格斯坦第四两拨千斤:“你要他的命,他如今却称‘常青’大公了,寿比天齐,福泽无量。”他话锋一转:“所以你二人有缘啊。”塔提亚笑骂:“什么歪理。”

    她回身上道,抬手告别,只听维格斯坦第在背后道:“有困难便找我,塔提亚。”她糊弄应着:“行。我走不动了请你给我养老。”

    人群将他的身影埋了;她心觉好笑:喀朗闵尼斯的大街上,甭管是身负龙心,还是古都来客,该被淹,就都老老实实被淹。安伯莱丽雅要穿得像个农民走在街上,除了个头高点能造,也略无特别之处。然她只要出心发难,何人不侧目?这龙心,神妙便在可舍弃人身,翻天覆地,才不愧为水原之王,生杀予夺便在覆手之间。塔提亚年轻时,第一个老大曾问了:为何跟着她干。她道:因为她拳头硬。那公主说她觉悟很高,闪电般地将她提拔上去了。如今想来,可绝是粗人回答了。

    她笑笑,踏过河谷的花园,将这寸土寸金,却更重金难求的自然美景映入眼帘。空中虹光弥水泽,远处山溪作银瀑,确实和美,她嘴中吹着口哨,轻轻拍了拍这颗心。

    确实粗暴。塔提亚想:但人,只要是人,就摆脱不了这吐刚茹柔,畏强欺弱的性子。一只鸟掠过树影,她看见它血红的影子。

    说真的,她心想,若灵魂不灭,我死后,难道还要来这人间,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她略感苦涩,哼着小曲将它压下去了。塔提亚开门,对屋内喊:“我回来了。”过了半刻,里头传来阵气若游丝的幽暗声,道:“救我……”塔提亚一惊,跑进屋,看诗妲库娃躺在床上,眼神迷离,大舌头说话,指着那床头的杯子,道:“帮我……”鼻音极重。塔提亚面露嫌恶:“喝不死你。”她走上前,拿来手帕给她擤了把鼻涕,又三步做两步,去外边泡了杯药,进来给她灌了,把她抬起来,背后垫上枕头,诗妲库娃双目流泪,全是呛得,颇感动,说:“你对我真好,塔提亚。我俩一辈子好姐妹。”塔提亚来回折腾了会,竟有些喘气,被她一说又恶寒,连忙摆手,驱邪。

    诗妲库娃病来如山倒——塔提亚损归损:“你这下不用装了。直接因感冒暴毙。”诗妲库娃哼哼。然而问题迫在眉睫:诞辰宴就在明日了,如何是好?

    “我不去了。”未想到这好强的老贵族挣扎也不挣扎,直接缴旗投降,翻身滚到被子里,嘟哝:“我不去了。你自个去。我不去了。”她连说好几遍,弄得塔提亚似在逼她一般,然她全程坐在远处,动也未动,只看诗妲库娃扭成蛞蝓,声声控诉,尽道:“我就不去!不去!”

    她一个人在那老妪赌气了:我不上学。叔叔,我不上学。塔提亚目瞪口呆,委实没有相关经验,赞叹点头,起身转动了下肩膀,又给她换了水,擦了药,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声道:“我走了啊。”听诗妲库娃已睡成死猪,摇头走了。

    她上楼,打开衣柜,查了几套衣服,发现这两年确实瘦了;瘦得那衣服都塌了下去,以前靠肌肉撑着的肩现在跟饿死后矗在田里当稻草人似的挂在身上,凄凉不已。她对着窗户,模糊地照着自己的影子,想无怪维格斯坦第一副关怀临终老人的体贴表情了。他哪是在对她说话呢?他是在对他无可避免的,对于衰亡的同情说话。选好了衣服,她又洗了个澡,回房时见那本《孛林史》放在桌上,心下一动,便拿着上去了。天还没黑,她已爬到床上,点了灯。

    她开始看这书。

    我的读者,请跟我上追溯历史,你会看见……

    会看见:‘蓝眼王’。‘泪王’。她觉得真奇妙,以前那熟悉的历史,如今像梦一般。夜降临到她头上,她翻过一页,看见张极精致的雕版画,画着孛林那巨塔黑湖;她的嘴唇动了动,感那黑暗似生出了手,扇动着眼,静坐在她身后,不声不响地望着她。那影子变着模样,一会是个高大的男人,一会是个沉默的女人,它变着身姿,变着表情,最后,落到个温和,忧愁的影子上。

    她吞咽唾沫。塔提亚又翻了两页,看见一神似,但不眼熟的画像,上书:‘迦林’女王,厄德里俄斯。她盯着那画看了一秒,‘啪’得关了书,熄灭灯,倒在床上,看天花板。

    这是历史书;她当历史书看的。不是故事书,更不是回忆录。

    塔提亚闭上眼。她许久不做梦了;然睡眠中,那黑暗,她可感它触摸,确实来了。它未遮掩它的样貌,也不吞吐名字,而表明来意:死亡。死亡抱住了她,极轻柔且具有分寸的,跟她面对面地躺着。清晨第一缕光来时,它便去了,原因无它,只在耳边呢喃:时候未到。

    塔提亚起得甚早,这是有预谋的:依她的经验,这般大宴,除了早上去,其余都要在路上耗半天。她干脆天一亮就出发,白日就到‘君王殿’。出了河谷,不过几里,她就开始怀疑诗妲库娃是装病,要她代班了。人往山谷下一看,只看到南来北往,车队如龙;空中呼啸阴影,震得整个城市都睡眼惺忪地醒来,贵族平民莫不如此,因每隔半个钟头,就有只巨龙呼啸而来,端的是个万国来朝,一平米住三个人的架势。她见状,赶紧快马加鞭,越过玟河,仗着流氓般的驾马技术,上午十许到了‘君王殿’,混了个不上不下的名次:已有人流,但尚不很多。

    已在‘君王殿’来往大半辈子,塔提亚极熟悉这多事之地的布置,晓得在这混混沌沌中,哪里有片刻清净。会客堂,不去,偏殿,不去,花园,不去,对海的,不去。她交了马,便直奔那僻静处去了——正是最西北的一处树林,因靠着地宫,阴森诡秘,南部人不爱去。

    未想到,去了,已不是第一个。她从后背来,见个白发,红衣的影子,显极其鲜明强烈,站在金黄的树影中。这年轻女人梳了白色的长辫,略有些驼背。塔提亚踩落叶有声,便看她回了头,神情警觉,只速蜕成惊讶。

    “您好。”安伯莱丽雅的六女儿,如今是皇太子的希杜勒斯向她行礼,全不见初次见时的虚张声势,可见皇帝教育之简短有力。“您也是是来参加诞辰宴会的罢?欢迎您。”她略颤声说。塔提亚行了个礼:“不敢当。皇帝施恩,小的来叨饶了,还望太子担当。”希杜勒斯笑容勉强:“能多见您这般历战的传奇,是我的荣幸。”

    客套已毕,二人都不愿再说。塔提亚瞧出她确实不爱说话,个性内向,平日强装气势,已是苦功,很显疲态。她也抬头,往天上看,见那金黄树叶纷纷飘落,心下疑惑。

    就落叶了。才是八月初;见她神情,皇太子解释:“这树来自北地,落叶早。”塔提亚点头,暗道这几年安伯莱丽雅真是进口北方特产成瘾了,随口诌了句:“怪可怜的。”说完,正觉没头没尾,却看那年轻女人看她,如颇有感触。

    “确实如此。”她苦笑道,抬头望纷落木叶:“何物又愿意凋零呢?”

    她接住一片落叶,神情苦痛:“即使它还复重来?”

    塔提亚眨眼;希杜勒斯正欲道歉,却看一行眼泪,从这老者浑浊蓝眼中落下。她面露惊讶,手已抬起,落叶却呼啸而来,似反向而推,柔和却不可抗,正是时,天音传下,‘君王殿’内众人都抬头,听首乐曲自大殿顶随风而下,曲调绵长凄婉,这吹奏人的情态,自是恢宏广大,无边威严,颇有那目空四海,唯我独尊的森然气态。

    “……‘长恨歌’。”希杜勒斯低声道:“这是陛下在奏乐。”她眼露恐惧,调整片刻,复来问询塔提亚:“您还好?”这老者抹去眼泪,仍闭目点头。“想起一个朋友了。”希杜勒斯面露同情:“定是很好的友人罢?”塔提亚笑笑:“还可以。我羡慕她。”

    她解释:“她死了。三十年前的攻城战里。”

    她说完告辞离去,并未解释,她羡慕她什么;她只说:她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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