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盒饭小说 > 其他小说 > 龙心:长恨歌 > Parade Angelico

Parade Angelico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安伯莱丽雅访后当日诗妲库娃一夜未归,塔提亚甚疑心她是否因不可说之原因被带进大牢,端起水盆老实将客厅女神像老实擦了几遍,又拜了两拜,《奉经》节选各念一行。塔提亚一生甚少翻书,年轻时因教会管食宿,每日必有晨晚祷,《殿经》也浑水摸鱼,可全篇背诵。然后来‘遇人不淑’,沦为亡国贼臣,寄人篱下,《奉经》是不得不在某虔信老叔强求下声情并茂,滚瓜烂熟,至今不忘。偶愿纠正队上小兵的举止,脑中便忆起一中年男子声音,道:“塔提亚,经文上怎么说的?”“塔提亚,背第四节第六段。看看你错了哪。”遂胃犯恶心,念句‘女神至福’,就此作罢。如今世教不分,去教会的人也少,年轻人以女神教为复古珍奇,塔提亚偶在敲钟时祈祷,小年轻还惊讶:喔唷!你还信教哟!塔提亚眉毛一抽,忽似能看见依稀的欣慰笑容。她一见这男人笑,就浑身难受,表情痛苦,捉住人就讲:真当我叔了。

    故诗妲库娃也有说了:拉斯提库斯待你和昆莉亚用心,比亲生女儿还多。言下很认可,塔提亚抬手:这亲女给你你当不当?诗妲库娃闭目不谈。

    翌日清晨诗妲库娃大醉而归,浑身酒气,大着舌头在底下敲碗,塔提亚提剑下来,冷脸道:“怎么啦?被抄家了?夷三族了?”她摆手,看诗妲库娃蓝眼睁开,浑浊似雾,嘴唇打战,抚额头。塔提亚耸肩:“没事。我不在你三族之内。十族都没我。一百族都不行。”

    诗妲库娃摇头,醉酒,身冒热气,显几分困惑,不知为酒醺还是内有郁结。她两腿一张瘫沙发上,揉太阳穴,抬手道,很夸张:“不是——就。安伯莱丽雅昨早上没来。下午来了,派个法官念了张条,”她拍手,拍出个无中生有,众人迷茫:“然后老六就成皇太子了。”

    “老六,你懂?”她跟她比划:两手画出个麻花辫,还驼背。“老六矫正了,但体态现在还不行,都硬撑。”她歪着嘴,诉心中迷罔:“老六——往那一站,”她拉长声音,手落大腿上:“不活生生一德不配位,羊入虎口吗?”

    塔提亚面色平静,尚带睡意,打呵欠。诗妲库娃连连摇头:“这喀朗闵尼斯是一天也也待不得了。安伯莱丽雅难侍奉,她现在脾性太怪了。”讲完了,她才腾地抬头,看塔提亚仍矗在那,做个表情:给反应。塔提亚点头:“希杜勒斯是吧?”不惊讶。

    她下楼跟诗妲库娃一起吃早餐,诗妲库娃喝多了,清早猛灌茶,手边还塞了本书。“看啥哦?”塔提亚打了个蛋,随便卷两片后院的菜叶吃;她年纪大了后不如年轻时吃得多,也不爱吃淀粉,远看甚带些修身养性的意味,着实忆不起少年青年为官所养时每顿海吃的猛样。她戳诗妲库娃手臂,老贵族戴了新磨的老花镜,很嫌恶地推开她的手:“起开。”说罢又把书拿远了,那书封上还包了硬壳,半不透光。塔提亚略思索一下,嚼菜叶,道:“其实昨儿安伯莱丽雅来了趟家里。”

    诗妲库娃扶眼镜,脸色狐疑:“来干何?”话音未落塔提亚伸臂一揽,那书就被扫向她那边。“反了你!”诗妲库娃怒道,显出屋主的尊严,挑起桌上刀叉就开始攻击她。两人你来我往,打了三四个回合,末了四手落在那书上,诗妲库娃认了输,道:“放手,这书还是秘版,不外传的,贵。我给你看。”她说罢翻开书页,塔提亚挑眉,见上一行印上的古体黑字,仔细辨认了,写的是:

    “《孛林史》。名字挺大。”她看一眼作者,表情都扭曲了:“这不我妹夫吗?”

    也可能是姐夫。她其实一直都不知道两人谁大些,这婚姻也老早名存实亡。标题下,金墨水,显然是作者亲笔,写着:‘维格斯坦第’。又及:献给沃特林及诺德之王,安伯莱丽雅陛下。诗妲库娃看她吃瘪,表情享受,又扶正眼镜,塔提亚这才后知后觉先前为何她老不自主盯诗妲库娃脸上的玻璃片,其原因峰回路转,已浮于纸上:她想起的正是青年时作了她好些年东家的妹夫。维格斯坦第戴起单片镜的时候,孛林的光镜匠还屈指可数,价值不菲,他又权倾朝野,都道他鼻梁上有黄金。如今已经这东西量化生产,转眼也是半世之隔。

    “安伯莱丽雅真来了?”诗妲库娃问。塔提亚点头,眼还瞅这书。“来干吗?”她很警觉,塔提亚一律糊弄,道:“没事。看看安多米扬。她不每年都来两次吗?”她答完了,抬头问:“这书哪儿来的?”

    诗妲库娃做个表情:嘴唇下拉,眉毛上挑。塔提亚认识这表情,意思是:重磅消息,摆好姿态。塔提亚摆头:“快点。”

    “今年‘女神祭’,皇帝办生辰大宴,广开粮布存库——”“行行行。”塔提亚抱手臂,心里莫名紧张。“大赦天下——”“好。”她翻白眼。“宴请南北贵族,”诗妲库娃抱臂,满脸皱纹开张,不说了,把话头交到她手上:“你也该懂了。”塔提亚猛坐下,颓在原地,盯着那本书,喃喃道:“来真的?”诗妲库娃坐她身边,抬手扒住她的肩膀,跟她规划未来宏图,掷地有声:

    “安伯莱丽雅宴请了她大哥,这书昨天刚被信使送到,便是回应。八月第一日,克伦索恩就会携维格斯坦第来喀朗闵尼斯,这可是三十年来第一遭。”她手作爪状,塔提亚心口不畅:“到时候他们走时,我顺势就跟着回去,美事一桩。孛林和喀朗闵尼斯关系缓和,你我也可在湖畔安度晚年,最美不过夕阳红,是不是?”她抹了下嘴唇:“我其实已等不及想回湖边游泳钓鱼了。那水可是好水,银枝如今也必是茂密如昨了。”

    这‘昨’,实则是八十年前。诗妲库娃语无惆怅,面色也甚红润有色。塔提亚打量她,忽想恐真是‘夕阳红’之故——她毕竟也已老得快死,曾丧曾失的岁月还有何遗憾?极快地,许比人能想更快,她就要跌进一个得与不得都再无差别的境地里。她垂头看自个手上起斑的皮肤,合了那本书,起身,也笑了笑,道:“也好,死前再见一面!”塔提亚离了席,将碗碟收回水池,身后诗妲库娃忽开口叫住她,道:“塔提亚。”

    她回头,看那老婆坐在那,黑发已尽数白了,依稀却从脸上透出曾经那极年轻的模样来。塔提亚张开嘴,因见那年轻的面影一变再变,终成一更健硕,沉默而温和的形状。她的嘴唇动了动。

    “昨天皇帝来究竟是为什么?”诗妲库娃皱眉。塔提亚感晕眩,暗掐了自个一下手掌,作怪相,道:“真没什么。”说罢脚底抹油似地走了。

    已是七月二十日了,剩余十日便同流水般去,如在眨眼之间。大约人老了后,时间流过周遭万物的形式也会变,她偶执勤时,站广场上见人群往来,只觉诸人面上线条更比从前模糊,喀朗闵尼斯阳光浇下不似那火烧烈酒,手抚着,只感有片片余温。这生者世界正消散,衰亡确实已来,她琢磨。兴许对一个不事巩固对抗生老病死的混子而言更加如此——这七月的最后十日,简言之,转瞬便过,如个倒空了也不见半个铜板的钱包,乏善可陈,直到了‘女神祭’前夜,她去告假换班,管事稀罕她手上那东西,她才依稀记起,她这十天也非是什么也不干,枯坐而过。她清晨难道不是天尚不亮便从那无梦,再无梦可言的睡眠中醒来,看夏季短暂炽热的黑夜过去,穿衣提篮,到田野,河边,树下,如只伤了角的雄鹿似去寻找旧日散落在地,寻回也无用的鹿茸?

    “哟,塔提亚。”管事眯眼打量:“请假?你一年请假,比人家十年都多。”塔提亚靠墙上笑笑:“我年纪大,你们礼让下我不成?”管事笑,利落地批了张条:“成。”塔提亚伸手接住,管事努嘴,向她手上:“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花,哪弄的?”塔提亚将假条揣怀里,道:“自己采的。”管事转笔:“干嘛呢?”

    塔提亚转身就走。“扫墓。”她道。

    她在:河边寻到了那水生的藤花,树下捡起稚嫩白菊,薅了邻墙上的丁香。她跑到花坛里去寻甜蜜,等那蜜蜂走了摘‘虹种’,还是被咬了口。‘虹种’的花蜜太甜了;然而使她这束沾土抹泥已渐枯的无卖相的花人人侧目的不是它的组合,而是它的数量。她的皱纹中渗着困意,眼下浮现青黑,似捧着具由花做成的尸体,大摇大摆地进了这近祭典的游行里,众人欣赏她在这破败不佳可称野蛮粗暴作品中浇灌又遗忘的时间。

    一切都是这么像,人看她,她看人,想:但一切都变了。她仰头看天,骄阳回应,照在身上却是极冷的。人身上装饰的铁鳞在她眼中似被阳光炙烤正融化,如此望去,可见人群年轻丰满的身姿,脸上的笑容,喀朗闵尼斯重焕生机,被它居民佩戴的妆造簇拥。塔提亚骑在马上,可见四周都是些乳臭未干的年轻男女,戴着龙头饰,龙胸甲,头上配着‘龙花’,腰旁还缀条龙尾。好些的,铁捏出来,不好的,纯是纸糊,她这匹老马其中昏昏欲睡,全无敬畏。她那敬花跌了簇泥在身旁一男子头饰上,引他大叫:“你赔我这头饰?”

    塔提亚一鞭抽回去:“我把龙血当水喝时你还在爬。歇气罢。”那鞭落到他身上,力道反消了;塔提亚抬头,看周围不伦不类的变装,忽觉没趣。行得远了,道远端的雕塑腾地而其,赫然是个戴王冠的伟岸身躯,持剑在手,身披龙鳞,背生羽翼,又踩一肉块在脚下,雕刻得光辉灿烂,四周有石环悬浮,轻如蝉翼,实乃神乎其技,照耀大道。这雕塑名唤‘天使’,而这游行,便叫做‘天使游行’。些许古老声音响在塔提亚脑内,说的是:类人之物皆非天使。

    龙便是天使。她瞧那雕塑:塑像无脸。雕刻家原先望模皇帝那丰神俊朗的容貌上去,然安伯莱丽雅挥手否决了,道:“朕只是这龙心的第一个持有者。朕之后,还有无数龙女皇孙,便让这雕塑无面,好照耀万代,千古常新。”雕塑家为这光辉思想佩服得五体投地,塔提亚后来想,恐是安伯莱丽雅觉得她那张脸和生父太像了些,而她向来坚定认为其父的任何痕迹,都不该留在她能管辖的领土上。

    马过其下,山后仍有山——塑像后,又升起座更大,通身洁白的雕塑,头披面纱,双手垂落,手下倒卧七座巨型石碑,皆是前些年出征‘明石千宫’时破城带回之战利品,无不是冰海之石,纯净岁月不可计数。皇帝亲自携诸石碑回来,立在这墓园内,镇其中英灵亡魂;喀朗闵尼斯攻城战亡军陵墓,亦从此改名‘还天陵’。

    还收了门票。塔提亚到墓园门口,下马拾掇花束。门口卖花商见她这霸道而狰狞的手作产品骤生出股争奇斗艳的竞争精神,纷纷吆喝,她一蹬鼻子,迈着八字走到门童身旁,扔出假条和军徽,傲然道:“我免费。”门童喘着粗气让她进去了:这墓园七座明石折光似巨镜,使周遭热不可抵。放在北地是福音,到南部则是噩梦了,往来十余年,陵墓四方树木都晒死不少。

    她往内走。这墓园占地惊人,庞大似其不懈追求:石碑大,方型园林大,那雕塑更庞大无匹,如个谦卑忠诚的守墓人,以身作蓬为这七座石碑遮风避雨,自造成直至打磨崩裂之日。人向其靠近,可知其造法虽是写意之流,然细处不输门口的‘天使’王像,其腕上伤痕镣铐,颈间烧伤罪痕,乃至为泪所湿的面纱,无不细致庞然,罪上加罪,悲中更悲。

    这雕塑是有脸的,还有几分神似:走得近了,人便能看见这女人的脸,双目紧闭,温婉和美。好事者曾有说:这塑像是对着皇帝的母亲,阿奈尔雷什文的摄政王女,小‘厄文’,厄德里俄斯所模造。当年喀朗闵尼斯攻城战,死在她倒戈下的兵士不计其数,让她作‘赎罪女神’像之原身,永祭亡魂,再适合不过。‘君王殿’不曾来回应,然而此人不久后被投入采石场服徭役,最后生生累死,此话便再不被提及。

    塔提亚想到报应;手上花束黏土带水沉重,这雕塑庞大至此,于人而言,恐怖多于敬畏。她见雕塑面容,思及那埋在海底三十余年的尸首,唯有因果轮回一词轻快回荡。思及拉斯提库斯的情缘,岂有比‘孽障’更好的形容?此君一生最爱的两个女人,第一个是他的母亲,第二个是他的女儿,全不得善终。女神赎罪,亡魂守墓,厄德里俄斯这名字,终于永远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安伯莱丽雅对母父二人态度截然不同。对父亲,是除之而后快,死亦不足的抹销,对母亲,她倒态度宽和,留了她的名字,给她封了圣。闲言碎语虽有说:皇帝的母亲可是害了人民,怎还封圣了呢?皇帝轻描淡写:她虽做了错事,但已悔过了。赎罪之心最为珍贵。众人迷茫:人都死了,您怎知道的?皇帝仍平淡,造出这‘赎罪女神’像,用龙身,亲自给它开了光,巨像如跪在她身前,神悲情哀。皇帝伸手,在那雕塑额间点了一点,此事便完了,俨然一副:我说悔过了,就是悔过了的姿态。众遂罢。

    然此举日后显得是明智且高超的——皇帝封母,意在政教和解。教会千年的假史虽过去了,‘女神教’已融入生活,故皇帝使那站像变为跪像,普照之姿态变谦卑之悔恨,众生之解转为众生之困惑,教会仍做保留,‘女神教’却成了在她之下一温良机构,淳化民众,联结区域。错了——悔过便是。这‘赎罪女神’像便是新教的标志,其核心教义即为‘自省’,承上启下,人畜无害。积极参教,也可理解。怠慢,却更时髦。

    塔提亚闭目摇头,不再看塑像,而向前看。

    她眯起眼:越过光秃几近荒芜的绿化,七座石碑便在尽头。明石暴露光下数久,已成洁白之色,却有一更纯净耀目的白,站在那石碑下。风起白发,纯如丝绸。她皱着眉,向前走,风吹落她手上的花束。

    那人回了头。

    两人俱是一惊:塔提亚惊讶,乃是眼前光亮所致。她心想:怪不得世人都对青年人又爱又恨,又妒又蔑,因年轻无老的脸上确有种生命的光亮,夺目使人发狂。身在其中不知,一旦失去才知其闪亮。

    她面前这男人戴着那单面镜,银发似初冬新雪,面容光洁。塔提亚料想这厮原先定算好了要说什么,何时回头,如何表情都已计算好,要使她吃瘪,但太惊讶,全忘了。

    “你是没变一点。”她对维格斯坦第道;对方只能苦笑了。他伸手抚摸一束尚鲜活的花瓣;她见那花束的绿叶在他抚摸下颤动,如焕新生。他沉默良久,抬头看她的脸。“吓到了?”她笑。他点了点头。

    “塔提亚。”他伸出手,这话始终没说出口: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