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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ther-Kill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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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妲库娃的辞官大业,说得容易轻巧,做起来仍是形式主义,官僚繁重。就她备马出门时颓唐之样而见,恐直到‘女神祭’又即皇帝生辰,她都要在日常接洽中办个不甘示弱,担惊受怕的老年痴呆,直到这事儿顺其自然地传到安伯莱丽雅耳边才罢休。此乃精细活,她自小就不擅长,老了更皮松肉动,苦不堪言,唯一安慰成了作弄同住老婆。

    “哈,怎么样!”诗妲库娃出门时大笑,马鞭指塔提亚:“还道我不擅玩笑,昨日可把你骗得脸色铁青,魂不守舍。”她自鸣得意,指的便是下午那起演技惊魂,装神弄事。言罢还并道数落这三十年来的不求上进,暮年懒惰,面浮叹惋:“你是老大不努力,若我真痴呆了,看你仰赖谁。”

    “去去去。”塔提亚穿睡衣出来,叉腰挥手,直把这满面皱纹的瘟神送走了,蹲在门口看树间鸟影。七月乃喀朗闵尼斯酷暑,城内昼热难耐,诗妲库娃出门时穿了个丝绸短上衣,露出松弛多褶的手臂,唐图斯河谷内却满树乘荫,四壁环河,天开一块避暑宝地。塔提亚这日没值班,不愿出这地皮,赖在门口乘凉,水声潺潺,正是时昨日踩了诗妲库娃草坪的小孩路过,手上风车没了,挺好奇地望着她。

    “师傅您多大了呀?”他问。塔提亚抬眼,懒散望着他,如只老狮子,晒太阳等死,吐道:“记不得了。八九十了罢。”他嘴张成个橙子,塔提亚咧嘴笑。“您长得还很年轻哩!”那小孩叫:“脸上皱纹比我七十岁阿婆还少,身体也棒,怎么保养的呀?”塔提亚抠耳朵,双腿岔开,道:“喝龙血喝的。”那男孩紧握拳头,双眼有神,发表大志,道:“我也要好好努力,将来受赐龙血。”塔提亚干涩鼓掌,道:“好好好。”眼神却空洞,想:时代真变了。不是诗妲库娃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大叫:现在年轻人谁谁谁都不知道了!会拿真史开玩笑了!满脑子奇技淫巧目无尊长,亵渎宗教啦!而是——真变了。润物无声,何事已悄然进入皮下,迎来了个全新的,人和……

    和……

    风中忽然传来阵铃声,夹在阵酷烈的夏日芳香里,像是有队骑手焚香擎旗而来,声势浩大,步履缓慢。一老一少低身在灌木丛前,往河谷阳光洒落的林荫道上看,不见那声音中的队伍绵延,只见两匹马耸立默然而来,深蓝似夜海,带步如重雷,半个阳光明丽的河谷都因此蒙上一层灰。那男孩脸色略白,低声问:“这是谁呀?”塔提亚面露恶心,像吃了口蜘蛛。

    “你先走吧。”她飞快道——反正她是走了。起身便回屋。塔提亚回屋子尚瞥了一眼那男孩,见他怔怔站在原处,眼中闪着知险故犯,有智装傻的火光,像众孩童游戏,必要丢出个大满贯,然后满场跑,叫:我瞧见啦!我瞧见啦!直到那蓝影已洒在他头上,他才面带惨笑,一溜烟跑了。

    塔提亚两只手作四只手用,三头六臂似地换衣服,心里犯嘀咕:能一个人走出千军万马的声音,就那么几个人,一只手数得完,她还全认识。她扣上腰带,像马拿鞭子自抽,箭步射出去,开了门,抬头挺胸看蓝天,姿态端正,高声道:“参见陛下——欢迎您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望您恕罪!”她大喝一声:“敬礼!”

    树上的鸟给震飞了。余光中她瞧见随行来那年轻女人挑眉厌恶,不喜她这般为老不尊的模样,塔提亚内心耸肩。哄哄这骤然驾到的祖宗已算她尽了本分,更要伺候安伯莱丽亚那帮王子皇孙,她是有力气也不去做。

    “多礼了,塔提亚。您是朕的老前辈,论辈分,该是朕给你行礼。”

    皇帝淡然道,她声音低沉,如所有身宿王心之人,似内有空洞,再不得满;塔提亚心下琢磨——奇怪她数久不曾见过她,怎全不出任何陌生感。阳光洒落,香气愈浓烈,她抬头看,则见安伯莱丽雅确手捧香炉,身燃香膏,那三百七十二银珍珠坠着一尊铁灰色女神像,挂在她胸前。她穿着朴素,一身藻蓝长袍,气势沉渊,使站她身边那光焰不凡的女儿有如土中顽童一般,翻覆于她那生了龙鳞的掌中。她看皇帝面上些许皱纹,眼中幽暗深绿,恍然大悟:因她其实从未真正见过安伯莱丽雅,由此如何分离,都谈不上陌生。拉斯提库斯这最后一个女儿,‘圣女’安伯莱丽雅,从出生开始,就是个沾染血色的传说。传奇难以靠近,传说也永不褪色。

    “您请。”塔提亚对她低下身:“诗妲库娃走得不巧,不能迎接您。”安伯莱丽雅笑笑:“无妨。只是老将军走得这么早?”皇帝下马,手扶香炉,洒下满地金碧辉煌的漫香,抬手招呼女儿:“希杜勒斯,向你塔提亚姨行个礼。”那公主倾了倾身,恭敬道:“有礼了。”塔提亚打个马虎眼,两人各怀鬼胎,随皇帝入内,但见她神色自若,仿如通行自家房屋中,端水泡茶,动作井然。皇帝坐那老旧沙发上,向塔提亚伸手,道:“坐。请用茶。”塔提亚落座如落水。安伯莱丽雅又抬手,端杯茶给女儿,凝望她一眼,道:“站。”

    这叫希杜勒斯的女儿大气也不敢出,在这行云流水的反客为主中展露性格中最真实的造价:安伯莱丽雅数十个儿女,多是如此怕她,如羊畏惧虎狼。塔提亚略一回忆,认为这大约是第六个女儿,同一北地女人所生,发色偏淡。她暗中抽气,实又颇觉平静,抿了口茶,道:“好手艺。”复而抬头望安伯莱丽雅,道:“陛下既然给我面子,我也不磨蹭了。您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自然是朕给您面子。”皇帝瞥她一眼,目光深沉,隆起胸口上的女神像反射银光,落在那颗心上,她坦然道:“朕的这颗心,和你颇有渊源。它应当是你的,若不是你不要,朕使不得它。”安伯莱丽雅笑道:“这是朕欠你的。”

    塔提亚哈哈笑,连连道:“您折煞我了。”她指那香炉:“我瞧您是怀念安多米扬了,来瞧瞧她了罢?那姑娘肯定高兴。”屋内热了,汗水从公主面上滑落,塔提亚的后衫湿了,皇帝面上却不沾汗珠,完美如光。

    “您何以如此盯着朕?”安伯莱丽雅道:“朕的面上可有什么?”

    你这像恁爹呢! 塔提亚内心暗骂,见她闭了眼,轻捻起颈上挂的珠串,力道精贯而极重,唇带极浅的笑,道:“安多米扬啊。也是三十二年不见了,朕的好老师。”她转头向女儿,睁眼张手,道:“为将当如安多米扬,为兵当像你眼前这位塔提亚。此二位,都是乘非善道,战而不为私,功成不贪名的贤士,朕的肱骨之臣。”塔提亚被说得浑身恶寒,只见那公主点头如捣蒜,颤声道:“女儿知道了。”

    皇帝复而转头,对塔提亚笑——也是奇幻之景,她见,分毫不差,那张五官如此之像的面孔竟将那隐埋记忆中的脸撕得粉碎,露出张陌生,显几分老态,神秘莫测的女性面容来。皇帝手指公主,道:“希杜勒斯胆识虽小,但聪慧有能,未来可期,能担大任,我特意带她来见学。”她轻描淡写:“朕这颗心,将来便传给她。”

    塔提亚皱一下眉毛;那公主面已如白纸,唯有皇帝淡然自若,拿那绿色龙瞳看她,低声道:“我今日来,一是为来看您,二来,确实是为了安多米扬。”她顿一顿,开口说:“安多米扬爱船如命——她所留图纸,都在实家。朕来,便是想问上一问,如今还能寻到?”

    塔提亚注视她,见她面色淡然,又透这淡然,显出极度的苍凉和失色,不由叹气。“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她起身,摇头不止,道:“您随我来。”皇帝欣然起身,对公主道:“坐。我一会回来。”那公主唯唯诺诺坐下,头颅垂下,身体发颤。塔提亚摇头,转身离去,下地下室,正要开火照明,忽听安伯莱丽雅道:“不必。”

    她伸手而出。

    霎时血从鳞中落,如雨一滴;塔提亚一愣,只见蓝火腾起。她愁眉不展,沉痛闭眼。这记忆总不离去,如火不散。安伯莱丽雅的父亲拉斯提库斯若是‘水之主’,她便是名副其实的火之王——这喀朗闵尼斯的镇宫大王落血便能燃火,只见她以掌为灯,托举五指,似擎一火坛,由此四周黑暗驱散,整张海图被渲染成天火之蓝,其上那落墨黑字似鲜活渗血,道着死而复生的传言。

    “三十二年八月十九日。”皇帝念道:“我记得不错,正是今年的八月十九日。叙铂阿奈尔雷什文不曾骗我。”

    叙铂阿奈尔雷什文,‘白痴’叙铂乃是诸龙之战末期‘环月团’的主将,力排众议,分裂军团,前往南方力挺安伯莱丽雅的军队。他是安多米扬的好友,与皇帝之母私交甚好,被她派去护送拉斯提库斯,最终在和安伯莱丽雅的遭遇战中落了命,如今提起,真要道一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塔提亚面作怪像,努努嘴,道:“‘海渊’不火,您信这个?”

    那黑色的蜥蜴匍匐在桌上,皇帝手中落血,面上带笑,答非所问:“你几时开始知道的?”塔提亚略一点头,显谦虚:“没多久。我将这事忘了——前两天。”

    皇帝笑了一声,道:“朕不信,但朕要试试——这‘海渊’困住海域已是两千年。两千年来,龙心之灾席卷,千年伪幕也开,海域线却仍是一步不动,众探求之心勃然欲动,苦为其所缚,焦躁不安。”安伯莱丽雅以无火之手抚上海图,感慨道:“若‘海渊’不火为真,可是千年难遇的喜事,能一转此地之运。”她顿了顿,又说:“故我正募集海军,八月便出发,前往‘海渊’一探究竟。如今万事俱备,只需一员大将。”

    她等着;时间等着。塔提亚听见胸腔中心脏狂跳,使两侧骨生剧痛。她咬牙忍耐,暗求它别痛别条,却无济于事,那声音隆隆似雷,似远又近,有如数十年不曾来,又终究不曾离去。她感汗珠苦痛滑落,落到脸上沟壑内。皇帝瞧着她,直到她双膝砸地,目视黑暗,蓝火临头,喃喃道:“在下愿替陛下出征,效犬马之劳。”她才微笑。

    “好。”安伯莱丽雅道;这话却没后文了,因塔提亚听她猛烈咳嗽——火光大盛,皇帝口呕鲜血,落于掌中。塔提亚面露诧异;她挥手拂去,神态平常,那只无火的手摸索到女神像,轻轻抚着。

    “你身体仍如此强健,朕看了甚是欣慰。”皇帝笑道:“我定无你的岁数了,这身体再能持住十年,也是奇迹。莫怪我心急,塔提亚。非是我心急,而是这岁月太急,这血太急。龙血已深入人之命数,人已几乎和那龙心合为一体,再等下去,恐一丝脱出的机会也无。”

    塔提亚面露不解,伸手去扶她。那蓝火照在她面上,安伯莱丽雅的衰老的确显著。“怎会?”塔提亚不得其解:龙心之主享寿百余年,身康体健,王心所在更有寿数无量。安伯莱丽雅却自有答案,而无管真相。她合掌,收了火,将表情没于黑暗中,只有声音,仍自粘稠血海中传来。她道,几分释然,几分无奈,只没有悔恨:“无论为何原因,我是个弑母之人。此乃大罪,天命不还。”

    “……陛下?”一层,传来那公主胆怯的声音。“朕在。”皇帝答;安伯莱丽雅的子嗣,无一是她身生,而皆出自血龙权能,借腹生子,混血而成,因而不叫她母亲,也不唤她父亲,只称,‘陛下’。她的子宫早受那烈血损坏,一生不曾胎动,那原初的亲子之爱,也因此不照耀在帝王后裔之间。塔提亚随她上了楼,见希杜勒斯胆战心惊,安伯莱丽雅斥道:“你今后应学沉稳冷静,莫要如此易乱心神。”那公主一边怕,一边答应。塔提亚取来手帕,安伯莱丽雅动作和缓,擦去面上,手上血迹;这手帕若放市集上去卖,也抵得上塔提亚一月俸禄。

    “您慢走。”塔提亚送二人出门;公主回头行礼,皇帝径直出行。窗外无人,塔提亚看她二人离去,摩梭下颔,想,是了。那时代确实到来了:龙心和人心再正常不过混为一处,难舍难分,再不痛苦的时代。一个沉沦,在不挣扎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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