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 Blackness
安多米扬命犯火煞虽是无端猜测,以慰留人心神,这水灾之主的大孽偿还却是人物俱在,明证凿凿。南有喀朗闵尼斯,北有薇萨维亚斯,孛林有拉斯提库斯——这三分奉承,七分实畏的诨语流传足三十年,全境从‘黑池大君’拉斯提库斯的阴影下脱震还魂,又是三十年过去了。塔提亚回想此君之面孔,已然不清晰,唯那耸立黑暗的身姿,还隐有印象。如今那残留记忆中的强求德行之束缚已赫然是种消逝时代的痕迹,生命往来中,新血早不知此名字代行全境王权时,是怎样的混乱惨状。前年塔提亚随诗妲库娃前去达弥斯提弗访旧,偶见一小童对那漆黑塑像小解,诗妲库娃正偏头叙旧,她抬头看那雕塑之面容,果是丝毫不像。喀朗闵尼斯早熔毁全部黑像,达弥斯提弗残余尚有,又全不相似,无怪她印象模糊,跟这大王尘缘了断了。“我的个姑奶奶啊!”诗妲库娃和美言毕,转头大叫,挥舞手臂,赫然一凶神恶煞的壮硕老妪,金刚之目,吓得那小童手抖身颤,漏尿。塔提亚面色狰狞,全憋笑所至,看诗妲库娃大怒:“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啊?”
那小童吓了一瞬,也怒目圆睁,不甘示弱:“鬼晓得!”说罢狂奔而走,在达弥斯提弗的小径花树下疾驰去。诗妲库娃怒火正盛,忽失靶子,心下茫然,转头看她,面露绝望,道:“现在的孩子连拉斯提库斯是谁都不知道了。”塔提亚抬头看那满树丁香簇拥这脏污之中的黑像,眯眼一望,竟从那乱中肃穆的神情中觉察出几分滑稽的神似来,道:“这不挺好么。说明他那时代也过去了。”她感周遭气氛正好,身旁两人又看她,捻起一簇泛白的红发,故作高深地道:“水原水原,命数似水。水涨船高,水落自去。谁记得住?”另一老兵呵呵笑,给她深奥哲思捧场,诗妲库娃翻白眼,嘴中喷气,几下才说:“哪,哪学的。怪恶心。”二人去了,丁香花影如雾,那黑像注视她,诗妲库娃暗摸脸上皱纹,神色怅然,她便知她是被方才那番话刺中心事了:她还是怕老。怕遗忘。塔提亚笑笑,然电光火石,那紫云笼罩一刻,她忽在迷雾深处,见到那张严峻,冷厉的脸。
“大王。”她道,语气别扭,要求人,又不愿意。像对长辈,又不好意思:“你就给我点血,让我化龙吧。每次都是她一个人上,我过意不去。”
塔提亚眨眼。那面孔从帷幕似的黑发中抬起来,眼似鬼火般瞧着她。“想都不要想,塔提亚。”这男人道:“我答应了卡涅琳恩——你是绝不会化龙的。昆莉亚能照看好自己,我也关照她,你不用担心。”
她气急,还有点恶心,站在原地抠手,忽感觉自己像个小孩,极无助,此生还未体验过。余光瞧那黑衣人,还是满脸无商量的笃定,心里纳闷:怎么,你是我叔么
她是极不喜欢被作孩童对待的,让她倍感无力。正想时,门又开了,她的声音透进来,道:“陛下,我将厄文公主带来了……”话没说完,人愣住了,和她大眼瞪小眼。“塔提亚?”她问,声音犹豫:“你怎么在这?”
她皮笑肉不笑;花影浓郁,似紫气之海。回忆中,那扇门开得越发大了,透出她的脸,仍是那般如牛般的劳苦敦厚,和身后那张犹疑,纯净的面容。拉斯提库斯松了表情,但没有笑,对那小女儿说:“你来了。路上累不累?”他招呼她:“到我这来,厄文。”
塔提亚抽抽嘴角:“你来办公啦。我没啥事,就来转转。”她轻声道:“楛珠。”
紫花之影骤然消散。出巷一刻,她回头望去,见那白衣女人站在云影尽头,目含春色,哀愁地望着她。她嘴唇微开,只在霎那,分毫不差地记得那天下午,这女人尚是少女时,如何初访孛林,站在她父亲面前,愁眉不展。那两个人影的相貌如悲切征兆,烧得清晰如昨,又在霎那离去。她回头看路,脑中片物不剩,唯有怆然空白;塔提亚浑身一颤,神思三转,终于回魂,四下望去,仍在那老旧地下室中,有蓝火一处,对面,还是那漆黑的海蜥蜴。
她苦笑伸手。
年初发生了件大事:沃特林南岸岬角,冲上了具巨鲸尸体,半日未死,一个劲地干呕,吐出龙涎无数,香气扑鼻,引半个岛的渔民都如蜂来朝。直到夕阳血沉,月影初现,巨鲸目流泪水,余命将熄,才见那含血含香的污秽中落出具月下黑檀。众皆惊叹:只见那骨似珍珠,随葬有明光大剑,最使人目不能移的乃是那一头黑发,若不断之绸,月光轻抚,黑如长河,乃至有青年人见后,不由惊叫,道应将这头发卖了,定能换好价钱。
老人不答,面面相觑,末了怒拍子嗣之头,声音却小,似恐惊怒上天,道:“管好你的舌头!”
众人瞳孔大睁,看那无肉枯骨,明光黑剑。那尸首上所穿长衣曾浴龙血,肉身已陨,那丝线纠葛,仍同这一具龙骨般,不朽不灭。老人颤抖,告道:“这是‘黑池大君’的遗骸啊!”
那岛离喀朗闵尼斯颇远,居民商榷数日,仍不定谁应去,或,究竟该不该报上喀朗闵尼斯。旺季就要到了,渔民日息日作,此事笼于重压下久久不散,一如那亡骸生前所施于人之沉影忧愁。老人夜间去沙滩上祭拜那骸骨,红虫闻血而来吃得饱满壮硕,四周海兽林豹却不敢靠近。最有为钱走险之人,不过道熔了那剑,作明石换钱,得众人怨怒:“你莫不是想害我们全部人么!”群起而攻之,还是那年轻气盛之人,隐而察之,昼夜观之,彼此商议道:“我听说有朝圣者出万金欲进孛林——孛林乃是这‘黑池大君’的老巢,他儿子如今还在求他的遗物,若将这骸骨出重金卖给她们,定万无一失。”
于是便暗漏消息,静待人来。未想招来的非是朝圣者,而是个喀朗闵尼斯大官——这家族跟塔提亚颇有渊源,上溯两代,其发家始祖,她还认得,正是她少年时‘君王殿’的管事,泰斯提克。泰斯提克因饮龙血颇多,未死在‘君王殿’大火中,又乘了拉斯提库斯取出血龙心,逃过化龙死劫,拖一身烧伤,买血换命,活到九十二岁高龄才去世。这男人越老,越对年轻时曾尝过一滴的血龙之血念念不忘,终成执念,临终时嘱咐孙子必要随安伯莱丽雅出城,因为此女有天成之气,将来必是水原之王,龙心之主——他在预言方面确有两把刷子。安伯莱丽雅化血成龙,斩父夺心,问鼎南部,泰斯提克家族也因投诚颇早,终成喀朗闵尼斯八十二贵族中唯一幸存者。其男嗣在那如山堆积的报复性屠城中,可称独花一支。
然而,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喀朗闵尼斯等皇帝处置这投机分子已有三十年,此中龌龊颇多,双方心知肚明,终在这年爆发。这官员所来,不为其余,便想得和那卖主如出一辙:他要靠着这具骸骨,买通进入孛林这根救命稻草。皇帝身负两颗百心之王,唯有她身在孛林的长兄克伦索恩,有和她一战之力,况她尊母遗愿,似终无攻打孛林之意,此计若成,似能终保一命。为此他散尽家财,广收朝圣者之耳目,终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赌到了这成花之美。
卖了一具枯骨,得了这贫岛千年也不见的巨资,诸青年沾沾自喜时,全不知自己招来如何祸事,对此诗妲库娃一日去市区打牌,正经过处刑广场,瞥见那高悬的青面死尸,评道:“这便是自不量力,事不知高下。暴得大名,人却无德,方是如此。”塔提亚耸肩:“他就不该打那尸体的主意。跟拉斯提库斯扯上关系,哪一个人有好下场?”诗妲库娃速拿肩膀撞她,眼瞪她,暗说的是:皇帝还不风光?塔提亚扯嘴角。
正是‘君王殿’开宫之时,大门一开,那深蓝人影缓下,众人拜服,高呼万岁。塔提亚被诗妲库娃扯下,只来得及瞥一眼那深容真貌,只见那身型高大,面色冰冷威严,端的是声势无量,塔提亚却在她面上瞥见丝极熟悉的面影,暗想岁月如梭:安伯莱丽雅年轻时,不如其父俊美,而时间出火,终于将她淬炼至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地步,一动一行,无不牵影动光。人越是看安伯莱丽雅,便越要忘记她父亲。似她吃了他的心,也吞噬了他在这世上的所有痕迹。安伯莱丽雅发有深蓝沥青之色,拉斯提库斯发色漆黑似夜,隐约,塔提亚能说出,安伯莱丽雅承了父亲的样貌,却有说不出的诡秘,令她忘记了另一张脸的容貌。
拉斯提库斯号称‘梵恩-克黛因’,生时能行于暴风水面之上,挥剑可起‘黑池’大浪,却从未在海上起何波澜。他是那类与海无缘,见海反温顺的男人,最终被海所噬,隐没浪中三十年,肉化水波,双眼沉珠,一如他没于其女发下,陨于‘天火’之蓝。他的龙心为安伯莱丽雅所噬,他的一切也尽数成为她的基石。安伯莱丽雅有意隐藏父亲踪迹,整个喀朗闵尼斯,三十年未出现一幅他的画像,未有声音敢于光明将他提及,直到这年年初,朝圣者随骸骨涌向孛林,皇帝亦是开座起身,化龙而出,弧光血天,追上泰斯提克那日夜兼程的孙子,正在‘泪谷’之前。
提米里斯未蠢到见皇帝远来仍跪地求饶,而顶灼日血光朝孛林城内大呼,道:“我愿将您父亲的骸骨献与您,大公,请您救我一命!”
塔提亚听此故事时正啃食兽骨,颇感好笑:龙身之下,更有何逃脱余地?提米里斯和安伯莱丽雅不合,素是因为他独独不得分与龙心,难得化龙。安伯莱丽雅轻描淡写,许诺将分他孙女一颗龙心,却迟迟不兑现,眼看是要熬死他,终使他怒生反意。那血龙蓝眼冷然望他,孛林城内又起冰霜雪爆似的鳞片旋舞,朝圣者纷纷跪倒,因见白龙心的持有者,孛林大公克伦索恩抬玉山般蛇身而起,越过‘黑池’上陆桥已断的广域,直向‘泪谷’来。蓝眼对金眼,圣女对圣子,双龙会晤,提米里斯生前最后一面,也甚是壮观。朝圣者感激涕淋,又恐惧殊甚,跪地不起,已准备好陨落于双龙之争中,却看身上虹影消散,皇帝解了龙身,俯身下拜。
安伯莱丽雅未戴‘血冠’,长发垂下,在夜中显漆黑,道:“许久不见了,大哥。恕我带走这不肖臣,以匡法道。”
克伦索恩凝视她月光下容貌,神色极复杂。安伯莱丽雅面色如常,又行礼,目光坦然,道:“父亲的遗骸,三十年我欲寻不见,如今终能还骨孛林,实乃大幸。还望兄宽恕我贸然来扰。”她言毕微笑,作揖道:“我将一如往常,祈望我们二地的安康,也冀望这诸水流转的顺遂。”
皇帝允随提米里斯而来的朝圣者进孛林城,只要克伦索恩愿接纳。他颔首而准,金眼深邃;三十年来第一回,孛林再开了城,入城人不走寻常路,乃走的是‘大公子’的龙身。惧而不上者叹息返回喀朗闵尼斯,一并带来了这故事。提米里斯当场落命,被皇帝口衔而返,据称当时他跪在克伦索恩脚下祈命,只听那男人叹息。
“你终于回来了。”克伦索恩手抱那骸骨,似怀抱孩童躯体,极轻极爱,道:“父亲。”
提米里斯瞠目结舌,喉出鲜血,塔提亚听闻大笑不止,全可想象这男人心底的绝望——克伦索恩出城,岂是为了救他一命!依她对他的了解,他纯是听了那话,即使不知真假,也心急如焚,想见那尸体一面。他是拉斯提库斯的首生子;那唯一一个受宠的儿子,和父亲感情极深。
那是开年的故事了。皇帝化龙而归,那岛上遭了海兽之灾,提米里斯死了,连理由也不用。他的孙女终于如愿得了颗龙心,喀朗闵尼斯群众知晓这故事细节,已是二月之后,朝圣者披星戴月回城之时。如此开门之运,这年似终究不是寻常一年。难道不是?
塔提亚把玩这想法,轻扣桌面,将眼从那蜥蜴标本上移开,看那海图,仔细描摹那行黑字:三十二年八月十九日。航线备用,足有六条之多,物资备算精确,船身设计不同平常,由海柳做成,耐火抗烧。群星汇聚,‘海渊’沉寂,就在这年的八月十九日。
——如果这甚至是真的。塔提亚抬眉,听见屋上走动,知是诗妲库娃出屋了。“塔提亚?”她叫。
诗妲库娃上了楼。塔提亚顿了一秒,闪电般出门,脚步极轻,若无其事,走到客厅,向上叫:“这儿。”
她声音懒散。诗妲库娃的脸从楼上透出来;塔提亚感奇怪。这老鬼脸上竟非厌烦,而是种极致的欢乐。
她瞳孔一缩。诗妲库娃兴高采烈地走下来,手中烟灰洒落。“我跟你讲……”她嘟哝道:“我能辞官了……”
塔提亚愣了神,瞧着诗妲库娃浑浊的蓝眼,见其中清澈的喜悦。老贵族行到她身边,拍着她的肩膀,那手指上磨损岁月的痕迹似镶进她的肉中。“那帮小鬼可难折腾了。你得跟我走,听到了没?”她重复:“我要回明尼斯美尔。我叔叔小时候带我住那。”
塔提亚凝视她。“行。”她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