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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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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在盒子里的希望,看不见,摸不着,一切随缘。

    薛阿公被送去广州肿瘤医院之后,屋里就秀枝婶和薛丝丝两人。

    原本秀枝婶提出暂时先回自己家住,等薛阿公回来了再说,却被薛丝丝不假思索以“她一个人住有点怕”为由挽留下来。

    当时她的想法是虽然秀枝婶和薛阿公没有法律上的定义,也不曾在乡里摆席公开关系,但存在事实的陪伴,算是她的长辈,不好随意打发。

    尽管是秀枝婶主动开口,可也给人一种薛丝丝将她赶走的感觉。

    没有薛阿公在中间的关联,薛丝丝觉得自己和秀枝婶相处起来是客气多于亲近。

    薛丝丝和广州医院那边一直保持联系,几乎每天——最长不超过三天——会有几条询问与反馈的信息,或一通简短的电话。

    她接到广州那边来的电话时,眼角余光总是能瞟见秀枝婶突然停下手头的动作,默默地竖起耳朵。等她讲完电话,也会开口问两句。

    薛阿公做了更加全面、细致的检查,也重新拍了片子,维持原来的诊断:疑似肿瘤。

    医生建议进行穿刺活检,活检后就能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

    手术安排在后天,薛阿公的咳嗽似乎有所缓解,吐血也少了,希望是个好兆头。

    手术完成了,医生说活检的结果没那么快出来。

    薛阿公年纪大了,经过手术后身体状态不太好,吃饭都没胃口。

    这些牵动人心的消息,薛丝丝都没打算瞒着秀枝婶,一五一十都告知了她。

    秀枝婶听了,也只是点点头,眉眼间的忧虑萦绕不绝。

    在此期间,薛丝丝深切体会到薛阿公与秀枝婶的关系是如何为难,以及秀枝婶如今不尴不尬的地位。

    比如,秀枝婶无比牵挂薛阿公的病情,却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打电话给广州的大姑等人,只能从薛丝丝这里旁敲侧击。假如薛丝丝没回来,她恐怕就只有七拐八绕从乡里人口中探听。

    薛阿公和秀枝婶,一个是鳏夫,一个是寡妇,在一起过日子本是天经地义,可实际上没有一个人认同他们的关系。

    各自的儿孙们不是反对的,就是即便不反对也不赞成的。乡里人则大多是看热闹或当成一桩八卦谈资的轻忽态度,几乎没有正视他们之间关系的人。

    就连薛丝丝,要说她正儿八经把秀枝婶当薛阿公的配偶同时也是家人对待,自己都心虚。

    晚饭后,看完新闻联播,秀枝婶在常看的几个卫视频道中换来换去,挑选要看的连续剧。

    薛丝丝这代年轻人早就把娱乐转移到手机上。手机里的娱乐比电视机要丰富,有精彩的连续剧,有高分的经典电影,有增长见识的纪录片,也有轻松搞笑的短视频,各类跌宕起伏的小说比比皆是。

    她坐在沙发上,捧着手机看,眼睛都不朝电视屏幕瞄一眼,丝毫不觊觎遥控器。

    薛阿公不在,便没人跟秀枝婶抢电视看。

    往常,新闻联播完了之后,薛阿公坐在正对茶几的位置,边沏茶,边找其他时政类节目或是戏曲频道。

    而秀枝婶想看的是连续剧,讲婆媳的,讲宫斗的,讲职场的,只要剧情好看都行。

    电视机就一台,无法满足两个人的观看欲望,薛阿公和秀枝婶有时会发生关于遥控器的争抢。不至于大吵大闹,就他说两句,她说两句,输赢莫名其妙就定了。

    遥控器有时归薛阿公,有时又被秀枝婶夺了去。

    战败的一方在对方看电视时故意挑刺,将节目或剧批评得体无完肤,总之就是看这种节目或剧的人都是没脑子的。

    薛丝丝从缠绵悱恻的言情小说中抬头,看见秀枝婶沉默看剧的侧脸,设身处地琢磨起她和薛阿公的想法。

    两人都步入老年,身体日渐衰落,在一起也不可能生儿育女,更不可能是为了床上那点事儿。

    他们图的是什么呢?

    是因为老伴儿走了,儿孙又都在外地,为了对抗寂寞?

    还是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光是煮饭炒菜的份量就不好拿捏,两个人搭伙各方面都会方便许多?

    假如是上述两个理由,薛丝丝就有点替秀枝婶委屈。

    秀枝婶明显比薛阿公承受了更多的代价,别人的闲言碎语、子女的不理解以及像如今薛阿公患病的情况下身处的尴尬境地。

    近段时间,除了等待广州来的消息,薛丝丝频繁上网查询肿瘤的相关信息,严肃的科学定义,或者到贴吧上翻阅病患家属的亲历故事。

    越是临近活检结果出炉的预计日期,薛丝丝心中的忐忑越是难耐。

    有时宁愿结果永远不要出来,万一是坏消息呢。有时又盼望结果早点出来,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总比一直提心吊胆好。

    时间如大河,奔流不停歇。

    终于还是到了那一天。

    那是稀松平常的一天,乡里安静如往昔。公鸡照常打鸣,土狗依旧打闹,乡里人不是在打理菜园子就是到鸡棚里捡鸡蛋,半忙不忙磨到太阳下山,趁着最后一点天光赶紧煮晚饭。

    自从那个临时的家族群成立之后,薛丝丝就把它置顶了,时时关注里面的每一条信息。

    这个微信群基本每天都有新增的红点,最少的时候也有几十条信息,最多的时候上百条信息大轰炸似的。

    那天,是活检结果预计出来的日期。

    上午,小姑发了一条“结果是今天出来吗”,小叔给出了“医生说预计今天出结果”的回复,然后中午小姑又问“结果出来了吗”,底下无人回复。直至日落,群里再无新信息。

    难道结果还没出来?薛丝丝侥幸地想。

    哪知晚饭刚过,喉咙里的饭粒未及咽下,薛丝丝就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得知了薛阿公活检的结果。

    挂断电话后,薛丝丝的意识有短暂的缺失,仿佛有个调皮的神仙伸出看不见的手把她的魂魄拎出去瞧了瞧再放回来。

    刚沏好茶的秀枝婶见她一副表情呆愣,茫然的目光中有难以置信也有悲痛的模样,顿时心生不祥的预感。

    薛丝丝保持一贯不隐瞒的作风,明白地告知了她活检的结果:恶性肿瘤,肺癌晚期。

    秀枝婶听完,和她的表现如出一辙,低头发了会儿呆,然后冲回房间关上门。

    电视里咿呀咿呀播放着戏剧,薛丝丝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准确地说她的心思不在任何事物上,进入了一种万事皆空的木然状态。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耳边依稀听到了宛转悠扬的唱腔,以及脍炙人口的唱词。

    半晌,她拿起手机,拨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后,却像被冻住了嘴什么也说不出口,在沉默中呼吸声都衬得响亮。

    电话那头耐心等着,终于先开口问道:“结果出来了?”

    薛丝丝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边就明白百分百是坏消息,顿了顿,邀请道:“喝酒吗?我陪你。”

    “······好,就来。”

    薛丝丝关了电视机,关了客厅的灯,锁上门,出去了。

    这条路她走了不知多少次,那盏电路有问题一直闪烁的路灯没人报修,依旧是那副鬼样子,两个垃圾桶都满了,垃圾溢出到周围的地上,路面上的鸡屎令人防不胜防。

    月光皎洁,夜空澄明,寒风犹如使人清醒的薄荷,薛丝丝裹紧了棉外套,经过沉睡的人家,朝六居里走去。

    这几日的天气让人迷惑,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天气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

    前阵子乡里人出门都得穿得严严实实不漏风,寒冬的氛围很明显,突然一下子回到了夏天的感觉,着单衣都不觉冷。

    不知天气学家研究过气温变化与人类辛勤程度的关系没有?

    天气暖和了,身上穿的衣服少了,活动起来都自在些,因而比之前些日子的犯懒不爱动弹,近几日乡里人要勤快不少。该缝缝,该补补,该洗洗,该晒晒,菜园子里的杂草刚冒出来没半天就被一拔而光,鸡棚也被再次加固,已经固无可固。

    薛阿公远在广州,仍不忘老家的菜园子和鸡棚子,屡屡打电话叮嘱薛丝丝要小心照看,千万别轻视疏忽、随便敷衍。

    之前天冷,她有些怠慢,这几日为了弥补,她投入了加倍的关注。一天要跑菜园子好几次,鸡棚里也被她清扫得前所未有的干净。

    那晚彻彻底底醉过一场后,薛丝丝的情绪神奇地平静了许多。

    一边关注家族群里的消息,知道了实际病情之后下一步的治疗方案也被搬上来讨论,依旧动不动就几十条语音刷屏,一边更用心地过好自己的日子。

    早晨,喝过白粥后,薛丝丝出门走几步到菜园子。

    秀枝婶也要出门,她的菜园子在另外的地方,几乎相隔半个乡里,她手脚慢但干活仔细,通常要在菜园里待上半天。

    薛丝丝浇完水、拔完杂草,看着差不多就打道回府,洗衣机里的衣服也正好可以拿出来晾晒。

    弄完这些,墙上的钟也不过堪堪到了十点,距离正午还早着。

    有时两人一起搞卫生,你扫地,我拖地,你擦桌子我擦柜子,有时家里干干净净,只好你看电视我玩手机,到点了就准备午饭。

    吃过午饭,秀枝婶要睡上一个长长的午觉,而薛丝丝只需蜷缩在沙发上眯一会儿就足够。午后的时间非常漫长,总也等不到太阳下山似的,也非常安静,整个乡里仿佛无人的废墟似的。

    傍晚,两人要再去一趟各自的菜园子,摘回成熟的蔬菜。这些蔬菜一般会留至明后天才下锅,因为昨天的菜还没吃完。

    晚饭后至睡觉前的这段时间,是她们真正的闲暇时光。偶尔评论剧情,或是聊聊八卦,大多是静默地各自为乐。

    秀枝婶似乎也同薛丝丝一样,找到了平复情绪的灵药,除了过多的沉默,她跟平时没多少差别。她依然会问薛阿公在广州的最新消息,薛丝丝依然毫不隐瞒。

    也许只有无意中的几句问话可以稍微透露出一点秀枝婶内心的不平静。

    “要做化疗么?”

    “不确定,医生说需要研究一下······”

    “听人讲化疗好厉害的,有时可以治好癌症······”

    薛丝丝配合点头,心里却没那么乐观。

    “你阿公好像没拍有那种照片。”

    “什么照片?”

    “唉,到时候要摆出来那种,你发个信息喊他们带你阿公去照咯······”

    薛丝丝可不能点头,心里也不愿太早放弃。

    自从知道了结果后,薛丝丝就不再打电话给薛阿公,怕自己忍不住带出哭腔来,更怕会被薛阿公听出她的哽咽。也不太敢接薛阿公打来的电话。

    不过,薛阿公做了穿刺手术之后已经很少打电话过来。

    前两天,有一只鸡在菜园子的篱笆旁被天杀的臭狗咬死了,薛丝丝傍晚提了饲料去喂鸡时才发现。

    薛丝丝犹豫再三,又跟秀枝婶商量过后,决定不向薛阿公汇报。

    她将死鸡扔到乡里集中处理的大垃圾桶,随即毫无预兆地流出眼泪,蹲在垃圾桶前默默地哭了片刻。幸好当时没有其他人来扔垃圾。

    蓦地,手机响起一声提示音,薛丝丝在泪眼朦胧中看到了崔岩的头像。擦了擦眼泪还视线一个清晰后,看全了他的信息。

    崔岩问,有没有兴趣上山捡锥子?

    锥子是一种指头大小的坚果,锥子是乡里人的叫法,严肃点可以叫锥子果,也可以叫野生板栗,看起来就是缩小版的板栗,吃起来味道也像板栗。

    在薛丝丝幼时模糊的记忆中,的确有放学后跟小伙伴一起上山捡锥子、背了满满一书包回家的经历。

    薛丝丝找出一个结实的布袋,秀枝婶说自己腿脚不方便走山路,嘱咐她只捡个头大的就好,个头小的不仅难剥而且吃起来没味道。

    气温适宜,风和日丽,蓝天白云,青山绿树。

    薛丝丝和崔岩挎着布袋走在蜿蜒的山路上,久违地体会到了春游踏青的舒畅与悠哉。

    崔岩的脑袋里下载了精准的导航。明明只是前两日漫步偶然发现一地的锥子,不曾画定地图,如今却能方向清楚地带路,一点岔路都没有,很快就达到了目的地。

    看到满地的锥子,薛丝丝难得兴致高涨起来,几乎趴伏在地,只恨不能多出几双手来。

    她谨记秀枝婶的嘱咐,只挑个头大的,即便如此,布袋片刻就满了一半。她后悔没有换大一点的袋子或多带几个袋子。

    崔岩作为发起人,此时正倚在一棵树下,看上去似乎对锥子没多大兴趣。

    他的布袋到了小葬手上,小葬自愿且主动承担起捡锥子的任务。不分个头大小,也没检查是好果还是坏果,只管使劲往袋里扒。

    后来,崔岩挪过小葬的布袋,开始把坏的、个头小的挑出来。

    薛丝丝的布袋已经满了,只好对里面的锥子进行二次筛选,挤出空间来装更大更好的锥子。

    挑着锥子,崔岩平淡地讲起了他阿公的事。

    在他成年之前的成长经历中,最亲近的不是父母,而是阿公。

    每年的寒暑假加起来不过两三个月,他和阿公待在一起的时间却比平时和父母相处的时间还要多。原因无他,父母忙于生意,经常不在家。

    阿公也最疼他这个大孙子,就连他弟崔赫也没能因为年纪小分去一点宠爱。

    无论他是小学三年级时故意不写暑假作业,还是高考后独自一人游历新疆、西藏等地,甚至大学毕业后拒绝继承家里的生意,阿公都无条件支持崔岩。

    也是因为有阿公撑腰,羽翼未丰的他在父母面前才有了一点话语权和选择权。

    阿公临终前,曾经打过电话给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说想他了。

    那时他在投资公司忙得连周末都没有,接到阿公的电话,听到阿公意外的直白,有所触动,答应阿公过段时间就回老家看他。

    半个月后,他接到了阿公去世的噩耗。

    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崔岩捏着一颗锥子,半眯着眼观察,对旁边的薛丝丝说了一句话,“我们也到了要慢慢习惯死亡的年纪了······”

    下山途中,他们恰巧碰上了抱着一大把杂七杂八野草的藤大夫。

    她惊喜地同两人打招呼,先吐为快地说了近日的经历。

    她在神医的铺子待了好几天,记熟了药柜子上每个抽屉贴的药材名,也一字不漏地听了神医对每个上门看病的人说过的话,偷偷地翻看了摆在柜台上的笔记。

    她认为自己已然小有所成,无需每日再候在铺子里,开始到山中各处辨认药材,也学神农尝百草将药草一一采回来尝。

    她似乎真的很忙,没给薛丝丝留下聊天的机会,想趁着天还没黑再去采点药草,急匆匆就道了别。

    走之前,她自信满满表示自己一定认真学习,让薛丝丝等她学成归来,到时候一起去创造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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