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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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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在很多人眼中,生活有各自的模样。

    过得舒心的人会把生活比喻成蜜糖,甜得很;在生活的重压下煎熬的人会说生活比最浓的中药还要苦涩,没一点盼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既不赞也不怨,直言生活就如白开水,平平淡淡打发一辈子就是了。

    若问薛丝丝,生活对她来说是什么模样,从前在大城市打拼的她或许会苦思冥想,而现在的她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画面就是:

    无边无际的浩瀚沼泽,浆糊一般浓稠,泼墨一般乌黑,有平静无澜,也有暗流涌动。并非完全凝固死寂,却无蓬勃生机,正是半死不活的状态。

    无论朝沼泽里扔下多么巨大的石头,也会被无声吞没,激不起丝毫波澜。沼泽的沉默永远打不破,任由陷入之物挣扎,始终淡定,并冷眼旁观。

    这就是薛丝丝感受到的生活的模样。

    前一秒还在感慨生活麻木如死水,后一秒就被浩浩荡荡的还福仪式给惊到了。

    那天,她刚起床,烧开水之后混了一杯温水,到厨房舀了一小勺盐,搅拌成淡盐水。这是自小被母亲强迫养成的习惯,隔三差五就调一杯喝,母亲说能清洗肠胃兼排出毒素。

    她正慢慢呷着淡盐水,冷不丁一阵震天响的炮声,吓得差点噎着了。

    还不到过年,这就开始放炮了?

    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饭的秀枝婶也被突如其来的炮声炸出来,举着湿淋淋的手就快步走到门口,伸长了脑袋去瞧。

    薛丝丝也跟风,倚在门边东张西望。

    秀枝婶似乎记起了什么事情,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等薛丝丝发问就主动答疑。

    原来是“还福”。

    作为早早到外地念书工作的游子,薛丝丝对于乡里的“还福”仪式只是略有耳闻,且仅仅停留在听过还福这两个字罢了,具体缘由和情况概不清楚。

    请教了秀枝婶后才终于搞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还福”,对应的是“起福”,一头一尾,一年一度。

    “起福”在年初,一般是春节过后不久进行,也有相关的仪式,主要旨意是向神明借来福气,祈求新的一年要顺顺利利,耕田的求丰收,做生意的求兴隆,老人小孩求健康,各有各的求。

    一年的时间辛勤劳作,到了年尾,当初从神明手中借来的福气就得偿还。无论年初求的愿望有没有实现,都不能漏了对神明的感谢,于是就有了盛大的“还福”仪式。

    说到一半,秀枝婶突然惊呼,哎呀,看我忙的,什么都忘记准备啦!随即返回厨房,拎把菜刀急匆匆出门,同时嘱咐薛丝丝再煮壶开水,待会儿杀了鸡烫过好拔毛。

    今时今日家中的活儿要说忙碌,远远不至于,秀枝婶是因为什么而忘了还福这样的大事,薛丝丝心知肚明。轻叹一口气后,赶忙去烧水,早饭也得接过来准备下去。

    光溜溜的熟鸡在盘中摆好趴跪的姿势,两侧按规矩放了熟猪肉、鱿鱼干等,再找出两对桔子,这等份量的祭品一般也拿得出手。

    待一切都准备好出门,时间也不早了,想必开头那一拨祭拜的乡里人已经撤了。

    秀枝婶同薛丝丝说,咱们晚点去也不错,去早了人挤人,热闹得经常没地方落脚。

    薛丝丝主动提过放有祭品的竹编食盒,让秀枝婶拎着装有桔子的塑料袋,两人一路前往帝爷庙。

    半路上就迎面撞上了一群同样手提祭品食盒及其他水果的乡里人,他们去得早,祭拜完毕正要回家。

    遇到熟识的,秀枝婶会停下来打声招呼,问问帝爷庙的情况,比较一下各自准备的祭品,然后擦身而过。

    这时薛丝丝又体会到了两位长辈关系之尴尬。

    熟人见到杵在一旁的薛丝丝,大多会问是谁。来还福祭拜的,通常是家中长辈带着小辈,可是薛丝丝实在算不上是秀枝婶家中的小辈,撇开薛阿公的关系,她们实际上并无亲缘关系。

    秀枝婶只能支吾两句含混过去。

    走了约二十多分钟,过了自家的乡里,还福仪式的举行地点在另一个乡里的范围。

    那间帝爷庙是附近最大的,外面的空地也足够广阔,可以容纳许多人。另外,每年的“起福”“还福”本就是几个乡里联合起来办的。

    大路分叉,顺着路边的宽敞缓坡下去,就是“还福”之地。

    尽管避开了最热闹的早晨,帝爷庙前依然人头攒动,人还未踏入庙前土地就已嗅到浓得几近实质的竹枝香味。呛人得很,薛丝丝忍不住抬头捂住口鼻,越靠近,不仅鼻子遭殃,浓烟也使得眼睛酸涩,泛泪不止。

    薛丝丝是头一回来,万事不知,亦步亦趋跟在秀枝婶后头,她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虽说是附近最大的帝爷庙,那是跟只有齐膝高、半个平方都不到的低矮神台相比,实际这间帝爷庙不过几个平方。

    正对大门是三尊神像,中央立着最大最威武的帝爷,两侧是小了一圈、彩饰也稍微敷衍的侍神。三尊神像脚下,摆了一张条案,上面有一个小香炉,三杯酒,及一套种类丰富的祭品。条案上的是主祭,代表几个乡里的所有群众。

    庙里空间不够,于是在门外立了一个大香炉,再摆一张八仙桌。

    乡里人来参与“还福”,一般在那张八仙桌上寻个角落摆放祭品,烧的香也是插进那个大香炉中。只要祭拜在帝爷面前,无论庙里庙外都是一样的。

    不过,偶尔会有那么一个执拗的乡里人,趁别人不注意,悄悄将自己的祭品往桌子中央挪。似乎认为越靠前、越在中间的位置更得帝爷青睐,帝爷一高兴,说不准额外赐下福气。

    薛丝丝按秀枝婶提醒的,打开竹编食盒,将祭品端出来,摆在八仙桌右下角空出来的角落。

    不能歪了,鸡头必须正对帝爷神像,两对桔子也要整齐排好。鸡头前方是三个一次性胶杯,倒酒的顺序也有讲究,先倒中间再倒两边。

    秀枝婶一个指令,薛丝丝就动一下,比扯线木偶还要听话。

    秀枝婶去点香烧纸,薛丝丝就站在八仙桌前,眼睛闲不住,四处都要瞄一瞄。

    帝爷庙出门的两侧,一侧是用来烧金纸的塔状火炉,材质像是陶土,另一侧是收捐款的接待处。一张小桌子,两条旧旧的条凳,几个头发斑白的老头儿,以及他们身后贴出来的几张写满了姓名和金额的红纸。

    捐款全属自愿。有人不太信神明显灵这类,不愿浪费钱,只祭拜。也有人为讨吉利,认为金钱更能打动帝爷,付出的多,得到的就多,便走向几个老头儿。

    多或少都是一份心意,有人财大气粗或打肿脸也要撑胖子,也有手头拮据或老老实实的。几百上千愉快收下,五十一百也不嫌弃,到头来都一个待遇,只要捐了钱的姓名都能上红榜。

    薛丝丝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又从现代化教育的大学毕业,从来不信封建迷信。然而犹豫片刻,还是上前掏出手机想捐款。

    果然,真正遇到事儿了,神明才突然降临。

    捐款时碰上点小麻烦,她没带现金,而帝爷庙又不是做生意的地方,哪来的二维码给你扫?

    僵持片刻,另一个前来捐款的乡里人伸出援手,薛丝丝手机转过去一百,跟那人换了一张百元纸钞,才成功捐上款。

    末了,执笔的老头儿问薛丝丝姓甚名谁,她表示不登记姓名也可。

    没想到老头儿断然反驳“这是规矩,不能不记”,最终薛丝丝三个字也上了红榜,挤在一堆陌生姓名之间。

    回到八仙桌前,秀枝婶给了薛丝丝三根香,拜了三拜后小心翼翼地插进大香炉中。

    大香炉里香灰满溢,上头燃尽的、没燃尽的犹如红色密林,烟雾熏人之余时不时抖落点点带火星的香灰。

    香炉中几无空隙,加上害怕被香灰烫到,薛丝丝捏着三根香的手踌躇不前。最后是秀枝婶接过她的香,帮忙插了进去。

    薛丝丝跪下来,双手合十,闭眼许了一个心愿。心里默念完还跟帝爷打商量:虽然现在是还福不是起福,希望帝爷看在一百块钱的份上大发慈悲,保佑我阿公身体健康,不奢求奇迹,至少能多活几年!

    旁边人都起身了,薛丝丝才在秀枝婶的提醒下睁眼,迅速磕了三个头。

    摆满八仙桌的祭品被各家收回去,桌子又空了,等待下一拨祭品的光临。

    盛大的“还福”仪式当然不止如此,就在帝爷庙前的大片水泥地连带一小圈草地之上,一个舞台正在搭建中。

    光秃秃的钢架暂时只能显露出一个雏形,旁边停着一辆大货车,几个工人不停地搬下相关物资,有捆绑加固钢架的麻绳,有装饰舞台的彩布。

    薛丝丝瞧见在工人忙碌的身影后若隐若现的花哨招牌,上面有“南塘镇百花黄梅戏剧团”的字样。

    问过秀枝婶后才知道,每年“还福”期间都会唱戏,夜间开锣,持续时间有长有短,听说今年会持续唱上三夜的戏。此亦是“还福”仪式的一部分,夜晚的热闹甚于白天,尤其受到妇女儿童的热烈欢迎。

    得知了晚上有戏看,薛丝丝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秀枝婶大概也一样,所以才会刚过六点就已经把晚饭端上了桌。

    薛丝丝略感诧异,“不是说晚上七点半才开始吗?”

    “你没经历过,要是七点半再去,别说没凳子坐,就连站都没地方站!”

    “人有这么多?”薛丝丝不太相信,白天看到的那片空地可不小。

    秀枝婶没再多说,眼见为实,“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七点不到就有几个阿婶出现在门口,约秀枝婶一同去看戏。看来大家伙为了看戏都把晚饭时间提前了。

    薛丝丝婉拒了与阿婶们同行的邀请,表示自己饮完茶随后就来。

    乡里的阿婶热情、真诚、质朴,就是太过操心,见到她十回有八回不是催结婚就是催工作。薛丝丝实在难以消受阿婶们的关心。

    她给崔岩发信息,问他要不要同去看戏。

    崔岩回了一个“你是疯了吗”的表情图,还劝她最好别去,如果不想耳朵聋了的话。

    薛丝丝认为秀枝婶也好,崔岩也好,言辞都太夸张了。青壮年基本都外出打工闯荡,乡里几乎都是老人小孩,就算几个乡里加起来又能有多少人?

    薛丝丝决定自己去。

    然而,在大路上没走多远,身后就传来了小葬的呼唤。她转过身,发现除了小葬,崔岩也来了。

    小葬从崔岩的肩膀上,朝薛丝丝热情地扑过来,她忙伸手接住,抱在怀中。

    两人一灵靠着路边走,乡下路窄,每当有车子驶过,两人就得一前一后。偏今夜路过的车子异常地多,大概率是稍远些的乡里听说这里有戏看,特地驱车来瞧个热闹。

    “你去年来过吗?”

    崔岩摇头,而后说:“回来后的第一年好奇,来凑过热闹。”

    薛丝丝提及他刚才的说辞,怀疑道:“真有这么吵?”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秀枝婶和崔岩不约而同的反应,极大地勾起了薛丝丝的好奇心,她的脚步变得迫不及待起来。

    尚有一段距离,音响已然十分清晰热烈,越是靠近,耳边的其他动静都消失了,全被震耳欲聋的音响挤占了。到了现场,凭借棚内微弱的灯光都能看到乌泱泱的观众。

    薛丝丝始知两人所言非虚。

    路口处即缓坡之上,不大的一块平地排了好几辆兜售小吃的推车。

    她从中穿过,草草一瞥就看到有卖烤肠的,有卖章鱼小丸子的,有卖炸串的,多是小孩子在推车前流连。

    下了缓坡,帝爷庙前的舞台已经开场,却不是她以为的黄梅戏,台上是一个身着亮片礼裙的主持人,正在跟拥挤在舞台前排的一群小孩子互动。

    舞台下的几排红凳子已经满座,附近几户人家甚至自带凳子,见缝插针地挤进观众群。

    除了帝爷庙门前有一盏小灯,加上舞台的五彩射灯,棚里几乎没有任何灯光,观众黑乎乎地坐成一片。

    来得迟、没有座位的观众只能站在后面,大香炉和八仙桌都被移走,留出空间。薛丝丝来回扫视了几遍也没发现秀枝婶的身影。

    主持人下场之后,舞台上鱼贯而出六个年轻女人,身着山寨的异域舞娘服饰,不过又胖又瘦,又高又矮,看上去极不统一。《天竺少女》的音乐响起,有人专注舞蹈,却也有人偷瞄同伴,动作也犹豫迟疑,仿佛现学现卖,更有人神游天外,动作敷衍,全程划水。

    “天竺少女”下场之后,主持人请出了一个男歌手。顶着一张斑斓的京剧脸,边舞剑边唱《精忠报国》,动作重复不提,一字马下得马虎,剑还险些脱手。

    京剧男歌手下去之后,主持人亲自下场唱了一曲歌曲串烧,《姐就是女王》《火苗》《狂狼》等热闹的嗨歌。嗓音不错,台风也稳,勉强炒热了舞台。

    后来上台的一位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男歌手,歌唱水平一般般,却赢得了最激烈的掌声。仅仅是因为他掏出了一封不知金额大小的红包,直言要将红包送给最捧场的观众。

    并不是一直唱歌,期间穿插有几场舞蹈,始终是那六个女人,换了不同的服装上场,不变的是杂乱的动作、参差的水平。薛丝丝很是佩服那个站在前排还敢划水的女人,甚至接连几场舞蹈从不曾认真过半分。

    “不是说黄梅戏吗?怎么都是歌曲舞蹈?”薛丝丝对准崔岩的耳朵扯着嗓子吼道。

    崔岩揉了揉耳朵,回敬她:“歌舞完了再唱戏。”

    薛丝丝的耳朵受到暴击,尽管已经被擂鼓般的音响摧残过了。

    最兴奋的要数舞台前排那群小孩子,鼓掌、尖叫什么的都十分卖力。

    而后几排的大人从开场就一直静默,无论主持人如何撩拨挑逗、卖萌撒娇甚至控诉埋怨,都无法让他们把手掌从兜里伸出来。

    也不能怪他们,这些基本四五十岁、六七十岁的乡里人主要是冲着黄梅戏来的。结果快一个小时了,台上还是奇奇怪怪的歌舞。

    崔岩被小葬强行拽去了小吃摊游览。

    薛丝丝绕过观众席,出了棚子,原本是为了躲避轰天的音响,不经意间来到了舞台背后。

    舞台后面也用黑布遮盖,一侧角落的黑布半敞开,能窥见里面人来人往,有人换衣,有人描妆,杂乱中自有秩序。

    舞台再往后,就是簇生着齐膝高野草的荒地。那边是一片幽暗,人类的热闹灯光覆盖不到。

    蓦地,有道人影自黑暗中行来,轮廓渐渐清晰锐利,是个非常高大修长的人。

    最先出现在光里的是锃亮的黑皮鞋,缀有暗纹及绑绳的复古风格,然后是下半身,平滑无皱的黑色西裤,西裤之上是笔挺的同色西装外套,合身的剪裁,勾勒出庄重而优雅的气质。

    然而,此身装扮在多数皮肤为臃肿棉衣加解放鞋的乡里,显得格外怪异。

    眼前这个男人不仅穿着挺括的西装,更怪异的是披着一头墨缎似的及腰长发。

    他朝呆愣的薛丝丝走近,停在一臂距离之外,目测个头大概有一米九往上,薛丝丝只到他肩膀。

    而后,露出温和的微笑,口吻颇为熟稔地跟她打招呼,“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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