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些人天生劳碌命,就算躺平了也总想对身下那块地洗洗刷刷。
薛丝丝远远地就看见水库边上的树荫下有个人,头戴斗笠,坐在石头上守着鱼竿。走近一看,果然是崔岩。
薛丝丝收起遮阳伞,塞进腰间的小挎包里,扶着树根,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落到岸边,崔岩的目光追寻而至,薛丝丝一个浅笑当是打招呼。她走过去,看了两眼又跑到前头树下,用力拔了一扇芭蕉叶,在崔岩的石头旁边铺了,坐下。
崔岩抬了抬斗笠边沿,懒懒地问道:“随便走走还是找我有事?”
休养了两天,薛丝丝身上的擦伤好了大半,只是喉咙还得养着。
她从挎包里摸出一个笔记本、一支笔,不知怎地扮哑巴扮上了瘾,写道:“特意找你。”
崔岩脸上露出一副“至于吗这个架势”的嫌弃神情,“找我作甚?”
“上班!”薛丝丝为表示郑重的态度,特意在后面加了一个感叹号。
崔岩整个脑袋都转了过来,来回打量薛丝丝,像见到了稀奇品种一样看着她,挖苦道:“你上辈子是头驴吧?”
薛丝丝瞪着疑惑的眼睛,表示不解。
“没有工资,竟还带伤上班,怎么,准备参选感动中国十大人物?”
“我没其他事可做。”
“没事做,不会躺着吗?”
“躺腻了。”
“觉悟挺高。”
崔岩说完,重新把脑袋转回去,眼睛盯着水面出神。
薛丝丝等了片刻,写下“我要做什么?”,直接把笔记本举到他眼前。
“待着吧,等会儿鱼上钩了,你就有活干了。”崔岩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薛丝丝叹了口气,把芭蕉叶往后挪,直到她可以背靠树根。
从前在城市里,只要有太阳,她都打着遮阳伞。
身边的朋友、同事更夸张,防晒一层一层地抹上,跟抹石灰墙似的,防晒头巾一裹,只露出眼睛,让人看了还以为是来自中东地区的女性。
层穷不出的防晒手段,将太阳衬得仿佛是神憎鬼厌的存在。
即便躲在阴凉处,烈日将地面上的物体炙烤出的难闻的焦味,也能飘到鼻尖。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吸入一口直从喉咙热辣到肺部。
因此,薛丝丝也不喜欢大太阳的天气,最爱不晴不雨的阴天。
然而此刻,天空中挂着大太阳,前方水面闪耀着金灿灿的阳光,高处树梢跳跃着金灿灿的阳光,树荫之外地面也铺了一层金灿灿的阳光。
阳光下的万物并不躲避,也不蜷缩,好像带着期待主动去拥抱天上下来的阳光。
树荫下的薛丝丝,仰头闭眼,感同身受着万物对阳光的喜爱。
暖暖的光斑在脸上爬,微风温柔的指尖轻轻撩动她鬓边的发丝,鼻尖萦绕的是草木的清新。这里的阳光没有焦臭味,很像面包未出炉时的烘烤气味。
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在她肩头。薛丝丝下意识用手拂去,睁眼细瞧发现只是一片仍绿着的叶子。
难道——
薛丝丝立刻抬头往树上看,一处一处仔仔细细地观察,结果除了几缕微弱的风,树上并无异样。
她有些失望,不是鸟,更不是她以为的有灵在淘气作怪。
哗啦——有鱼上钩,崔岩眼疾手快,瞬间拽起鱼竿。
为满足薛丝丝干活的愿望,崔岩特意喊了她一声,指使她提过桶来,又指使她添上饵料。
薛丝丝记起上次在水库中那偶然的一瞥,便挪到崔岩身边,写道:“水库里是不是也有灵?”
崔岩重新甩出鱼钩,将鱼竿插在一旁,点了点头。
薛丝丝望去,水面平静,水深浑浊,静默的深绿中沉沉的不见一丝光。
“你见过很多灵?”薛丝丝忍不住好奇。
“很多,”崔岩抬了抬下巴,往山上示意,“整座山都是。”
薛丝丝对此表示怀疑,指了指自己,然后伸出两个指头,意思是她到目前为止只见过两种,竹林小人儿和黑影。
怎么可能像他说的整座山都是?
既然她是能看见的,又怎么可能看不到整座山都是呢?
“啧——”崔岩不耐烦地给她普及关于灵的性格知识:“不是所有灵都是傻逼似的见人就乐呵呵,有些灵胆小就躲着人,还有些灵挺不待见人类。”
薛丝丝闻言,沮丧不过一分钟,又生好奇,写道:“其他灵都长什么样?”
“各种各样。”崔岩敷衍道:“以后见了就知道了。”
他把笔记本递回给薛丝丝时,不经意间瞄到前一页,于是缩回手,往前翻看。
一页上画着几个头上有两片叶子的小人儿,旁边注明【竹叶人】。一页上画的是一个头上有三片叶子、披了斗篷的小人儿,旁边注明【竹三叶】。还有一页,一个涂黑的人形轮廓,旁边只注了一个骷髅头。
幸好薛丝丝目前遇到的这些灵本身就长得很潦草,所以她以小学生的绘画技巧简单地描画出来,竟也生动传神。
崔岩再往前翻到第一页,上面是加加减减的几个数字,像是在算账。
不过,这一页虽然在最前面,却不是原本的第一页,有几页被撕掉了。
薛丝丝见他盯着中缝处被撕掉的痕迹,急忙夺回笔记本。
她自然知道这个举动会引来怀疑,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心虚。即便那几张纸被撕得粉碎后又烧成灰撒进水沟里,毁灭得干干净净。
两人一时无话。
又有鱼上钩了,崔岩熟练地拽鱼竿,薛丝丝则自觉提桶,准备上饵料。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奇怪而又有种莫名熟悉的声音。
崔岩凝神细听,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像是找到了声源,眼睛直盯着草丛中的一处。
薛丝丝见状,心也提了起来,紧张地望过去。
草叶晃了晃,这一歪那一歪,然后被拨开,出来的是——竹叶小人儿!
薛丝丝惊喜地“呀”了一声。
而见到出现的是竹叶小人儿,崔岩兴致缺缺,打算继续钓他的鱼。
竹叶小人儿飞到崔岩眼前,叽里咕噜说了好一番话,兼手舞足蹈,不能说不卖力表达。
可惜,这两个人类不是它的知音,他们俩半个字也听不懂。
“赶紧回去,别在外面闲逛!”崔岩随意挥挥手。
竹叶小人儿闹了半天,似乎终于明白了这两个人类听不懂自己表达的内容。于是,开始拽起崔岩的袖口,死活要拉他走。
薛丝丝看懂了竹叶小人儿的动作——它想带他们去某个地方。
竹叶小人儿一直拽着崔岩的袖口不放,领他们走上大路,踏上通往六居里的小径,进入林荫道才松了手。它的任务完成了,便毫不留恋地回到同伴中间,又是一番叽里咕噜。
林荫道树密,阳光没外面那么耀眼,里头要阴凉不少。
一队竹叶小人儿正等在那里,领头的正是那晚的绿斗篷小人儿,暂且套用薛丝丝的创意,就称呼它为竹三叶吧。
竹三叶双手抱胸,倚着一棵树,一旁有两个竹叶小人儿举着一片树叶给他扇风。
其余竹叶小人儿闲在一边,三五成群,嘻嘻闹闹。
看到崔岩他们,竹三叶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热情的笑容,声音响亮:“你们总算来啦!”
飞奔到跟前,硬要伸出手和两人重重地握手,然后竹三叶道出此行的目的:简略地说就两字,做客。
展开来讲,那就是大家兄弟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家长啥样儿趁着今日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兄弟你不邀请邀请咱去你家看看吗······
崔岩蹙眉看了竹三叶半晌,只能叹气,然后发出邀请。
崔岩那栋两层的楼房,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稀松平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然而对于没见过世面的竹叶小人儿,其兴奋激动之情不亚于发现神奇的新大陆。
刚进门,竹叶小人儿连竹三叶的命令也不听,将“礼物”一扔,飞散在屋里的各个角落,见什么都感到稀奇。
“礼物”是竹三叶挑的,虽不是人类但在某些规矩、礼仪方面十分讲究的竹三叶听说去别人家做客不能两手空空,必须带上礼物,于是费心挑了几根竹笋,让小人儿抬了过来。
崔岩自顾自收拾他的渔具,无视满屋的嬉闹。
薛丝丝将散落在地的竹笋拾起,扫视一圈,捧至饭桌放下。
竹三叶连连训斥这群不像话的小人儿,不过没一会儿,自己也惊异不止地四处浏览。
两三个小人儿趴在挂钟表面,盯着里头的两枚指针,恨不得把脑袋伸进去。
几个小人儿盘踞在茶盘上,摸摸茶杯,推推茶壶,旁边的茶筒被掀翻,茶夹子、茶刷子等被瓜分殆尽。
一个小人儿独自跑到卫生间,在水龙头地下跳了跳,又摸摸牙刷牙膏。冷不丁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大跳,咚一声栽进洗手盆,继而呼叫更多同伴过来。
几个小人儿大概是完成了一楼的探险,彼此手拉着手,迫不及待顺着楼梯往上,飞向二楼。
竹三叶也趴了挂钟,也逛了茶盘,也照了镜子,刚从二楼探险完下来。
崔岩收拾完,叉腰站在客厅中央,皱眉盯着屋里四处捣乱的“熊孩子”,心生一计。
他从坐垫底下摸出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调到少儿频道。恰巧正在播放一部动画,调高了音量后迅速撤离。
果然如他所预料的一样,散落在各处的竹叶小人儿一听到动静,纷纷飞奔至电视机前,你挤我我挤你。
二楼的几个小人儿来慢一步,已经抢不到前排的好位置,电视画面被遮得严严实实。
后面的小人儿探头探脑,什么也看不见,一怒之下动用武力,挤掉了前头的一个小人儿。
前头的小人儿誓死捍卫自己的位置,也动起手脚。一个传一个,不久就成了一锅大混战。
竹三叶深觉在外人面前丢了脸,大喝一声,气冲冲地过去拉架。
竹三叶在小人儿中到底有些威信,混战渐渐平息。
小人儿听从竹三叶的安排,乖乖地在茶几边上坐成一排,如此谁都看得见电视画面,无需争抢。
等竹三叶处理完内部争端,两人一灵搬出三个小板凳,围坐在门边。
“心累!”竹三叶叹着气,抬手抹了抹额头不存在的汗,咬牙切齿道:“这群小崽子真是皮得不得了!咋管也管不好,看来哪天咱也要实行棍棒教育······”
崔岩故意使坏,戳竹三叶逆鳞:“你可以跟(只有发音,语义不明)讨教讨教,他底下的一群就很乖。”
竹三叶一听,差点跳脚大骂,忍了忍道:“甭提他,他有他的法子,我有我的法子,我就不信了!”
薛丝丝掏出笔记本,写下“在说谁?”递给崔岩。
崔岩懒得接,瞥一眼,回道:“头上有四片叶子,此外跟他长得一样。”
“我们不一样!”竹三叶激烈地抗议。
薛丝丝忍住笑意,为安抚竹三叶,见他对自己的笔记本很感兴趣,便主动送过去。
竹三叶不认识人类的文字,翻到有图画才停下来看。
先是标有【竹叶人】的一页,抬头瞄了一眼茶几边上排排坐的小人儿,又低头看看纸上画的小人儿,觉得十分相似。
然后是一个头上长了三片叶子、披着斗篷的小人儿。竹三叶扯了扯自己身上的斗篷,不甚满意地摇了摇头。
最后是一个囫囵的黑影。
竹三叶问薛丝丝:“你也见到那个黑鬼了?”
薛丝丝苦笑着点点头,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纱布。
“黑鬼干的?”竹三叶拍拍自己的胸脯,保证道:“放心,改天我去揍那黑鬼一顿给你报仇!”
“其实吧,那个黑鬼也是可怜······”竹三叶轻声补充道。
崔岩脸上的神情冷了下来,“她再闹下去只会更可怜。”
薛丝丝心中疑惑,关于那个黑影明显有一些故事,正想问个清楚,却被一个竹叶小人儿拽了下头发。
小人儿指着电视上的广告,薛丝丝不解。
小人儿又跑到茶盘旁边的遥控器上,跺了跺脚,然后又指着电视。
前面一排的小人儿齐晃晃回头看着薛丝丝。
薛丝丝猜测小人儿是想换个频道,不想看广告。
于是拿起遥控器,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翻。
小人儿摇头,不看这个。又摇头,也不想看这个。再次摇头,换下一个。换到科教频道,正在播放非洲草原上狮子捕杀水牛的画面,终于点了头。
薛丝丝索性在旁边的沙发椅上坐下,陪着小人儿一起看电视,兼帮着换频道。
竹三叶丢下崔岩,也跑了过来,挨着薛丝丝坐到扶手上,一边看,一边不懂就问。
“这狮子长得贼帅,好想养一只,你晓得哪里能抓到不······”
“这是啥?鬣狗?哎哟长得真磕碜······”
“非洲只有草,没有竹子吗······”
崔岩对狮子、草原不感兴趣,不用陪聊乐得自在,起身从厨房里拎出下午刚钓上来的那桶鱼——三条肥美的草鱼——出了门,走到池塘边。
薛丝丝回头,从窗户望出去,看见崔岩将桶里的鱼倒进池塘,然后静静站在边上看。
不同于周遭的荒田,前面的小池塘一看就知道有人打理。
沿边的杂草清得利落,水面飘浮的水草生机勃勃。水质虽不如溪流清澈,但也干干净净,除了几片落叶没有其他垃圾。
所以,崔岩时不时地钓鱼,不是为了解馋,而是养在自家的小池塘?
竹三叶注意到薛丝丝的视线,本着兄弟的兄弟也是兄弟的原则,向她透露了些许内幕:“他正给那位老祖宗上贡呢!”
老祖宗?上贡?
薛丝丝思索着竹三叶的话,按照正常的逻辑得出的结论就是:鱼是贡品,把鱼倒进池塘是上贡。那么,老祖宗就在池塘里,最关键的是,老祖宗是什么?
一条吃鱼的大鱼?还是龟?鳄鱼?抑或是······
薛丝丝指了指竹三叶,又朝池塘指了指,想问池塘里那位是不是跟竹三叶一样也是灵。
竹三叶大概因为不是人,所以不具备崔岩和她的默契,误解了她的意思,猛摇头表示拒绝:“我才不去!那位老祖宗可难伺候得紧!”
“······”
白昼的烈日缓缓西沉,收敛起咄咄逼人的架势,露出安静而慵懒的模样。
薛丝丝犹豫半晌,还是没有直接问崔岩关于池塘里的老祖宗的事。
她如今说话不便,写字手累,况且就算问了,崔岩也不一定会说,大概率会得到一句敷衍的回答。
薛丝丝起身,准备回家吃饭。
跟那群痴迷于电视的小人儿挥了挥手,只有竹三叶回头跟她说了拜拜。
临到门口被崔岩叫住,往手里塞了三根竹笋,以及一句建议:
“试着去享受闲暇。”